「聖傑爾曼伯爵考」——阿刀田高

柯远说文学 2024-12-07 07:10:42
「聖傑爾曼伯爵考」—— 阿刀田高

阿刀田高,日本短篇推理小说之王,风格自成一派,本篇出自他成名的短篇集《拿破仑狂》,这个选集拿了当年的直木赏,其中《拿破仑狂》和《来访者》两篇可谓阿刀田高确立风格的重要作品,而其他篇目也都很精彩,有兴趣可以读一读。

关于《拿破仑狂》的译本有个有意思的地方,这个选集的台译本保留了日文原版的全部篇目,而大陆简中译本则拿掉了《聖傑爾曼伯爵考》和《高爾夫球的起源》两篇,又补上了《有怪异癖好的女人》和《火柴盒里的人生》两篇,不知为何,这两篇虽然也很精彩,但跟这个选集的整体风格并不相符。

最后说说这个聖傑爾曼伯爵,其实这是台版译法,大陆译作圣日耳曼伯爵,关于这个传奇人物,网上有丰富的资料,其生平完全可以写本专著来介绍,本文不过是借用他号称长生不老的传奇经历,讲述了一个富有哲理的故事而已,同历史人物并无关系。

聖傑爾曼伯爵考

我快步走在醫院走廊上,一邊望進大玻璃窗內側。

許多新生兒躺在嬰兒床上,就像一排剛烤好的今川紅豆餅;護士也像在填紅豆般,熟練地為一個個嬰兒更換胸前的紗布。

「您要回去了嗎?」

當我走到玄關時,護士長開口問道。

妻子的叔父是這棟醫院大樓的主任醫師,因此護士都認得我。

「是啊,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那麽,您現在要去公司?」

「不,我得到帝國飯店的大廳,大概是八點到九點間。不在的期間請多幫忙。」

簡單交代完給叔父的留言後,我走出醫院。

夕陽沉到屋舍的另一邊時吹起冷冽的秋風,天色已是寒冬模樣。我拉高外套衣襟,跑向計程車乘車處。

我快步跑著,心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

——我還正常吧?

我也認為這件事極為愚蠢。連妻子麗子都在床上皺著眉說。

「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

但是,我還是必須親自去一趙,畢竟這是自己決定的事。

就算去了,也不一定真的會遇到那名男子,說不定是白跑一趙:但如果因此怯步,很可能會徒留遺憾,畢竟那是父親過世前最後的懇求。

兩年前,父親腦部受到病魔侵襲,在長期昏迷不醒之後離開人世。不過,他在昏迷初期曾經恢復意識。

「後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

「什麽?」

「晚上八點,你一定要去帝國飯店......大廳。」

父親突然睜開雙眼盯著空中,對床邊的我說。

「去那裡做什麽?」

雖然我認為父親意識不清了,還是貼近他嘴邊再次問道。

「聖傑爾曼伯爵會在那裡等著。十一年前,我和他在巴黎約好,一定不能忘記。後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八點......」

「見到他之後呢?」

「阿利克西......」

「阿利克西?那是什麼?」

「阿利......克西......」

之後我就再也聽不清了。

今天正是十一月二十六日。

父親過世當時,我完全不瞭解聖傑爾曼伯爵這號人物。父親年輕時曾多次前往歐洲,我以為聖傑爾曼伯爵是他在那時認識的朋友。「伯爵」的稱呼聽來既誇張又滑稽,我暗自猜想也許是那個人的綽號。

不過,父親為什麽會與這名男子相約在十幾年後的某天於東京重逢呢?我實在百思不解。畢竟誰又能預測十幾年後兩人會身在何處、又做些什麽?

這樣一想,這件事就可能變成父親在臨終時出現的妄想,但我還是記下了聖傑爾曼伯爵

這個人名、重逢日期及約定的地點,還有「阿利克西」這個意義不明的單字。因為我一直無法忘懷當時父親認真的神情。

後來,我逐漸對聖傑爾曼伯爵有所認識。但這些知識不但不足以解開謎題,反而更讓我的思考陷入困惑的無底洞。

聖傑爾曼伯爵-我該怎麽說明這個人物呢?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是父親的友人,但他的大名廣為人知,算是世界知名的特異人士。

我引用《岩波西洋人名辭典》其中一節來解釋。

聖傑爾曼伯爵(Saint-German)伯爵,約一七八四年歿,法國著名的騙徒。他自德國來到法國,自稱煉金師,廣受上流階級信任,並獲得法王路易十五重用,擔任密使前往貝登堡與倫敦。他曾參與多項政治陰謀,晚年退隱至聖彼得堡,從事密教研究......

在短短的幾行敘述中,並未記載聖傑爾曼伯爵真正廣為人知的理由。無論您是否相信,聖傑爾曼伯爵能夠留名青史,全因他是「騙過死神的人」。也就是他欺騙了死神,獲得長生不老。

雖然不知道這位聖傑爾曼伯爵究竟是在何時、又是如何獲得長生不老的妙藥,但在辭典上記載的年代,也就是十八世紀後半時他曾這麽誇口。

「我實在活得太久了,連自己幾歲都算不清楚了。三千年?四千年?可能還不止呢。我曾和席巴女王(註一)開懷暢談,更與羅馬的凱撒皇帝相交甚深;我在絲路和馬可波羅道別,並親耳聽到哥倫布說冒險故事。我還會繼續活下去,無論是三百年、五百年或一千年。」

這位貴族發現的長生不老藥就是阿利克西。我一知道這件事後,便終於半信半疑地理解父親死前囈語中提到的聖傑爾曼伯爵就是傳說中騙過死神的人。

我不清楚父親在歐洲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只知道他是以貿易公司業務員的身份被派往法國聽說父親年輕時一心想當畫家——姑且不論他對自己的繪畫天分有多少自信,他對自甘墮落的假藝家生活確實充滿憧憬。停留巴黎的期間曾經不顧本業,自詡放浪不羈,成天喝酒玩女人,结交狐群狗黨,在酒館裡高談闊論。我想,在那群同好當中或許正好有個人自稱是聖傑爾曼伯吧。

我不認為父親全然相信那名男子,不過這茶餘飯後的閒談或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我想,他們談論這個話題當天必定是十一月二十六日,而兩人也都喝得醉醺醺的。

雨人爭論到最後沒有結果,一時興起......

「好,不然十三年後的今天,在東京再見一次面吧。到時我一定把阿利克西分給你。」

「為什麽是十三年後?」

「這種事選十三才吉利,千萬別忘了。」

「那還用說。」

雨人大概如此互相調侃,而父親也不自覺地在腦海深處記住了這件事。

我並不瞭解人在臨終時會想些什麽。但就像人在夢中會將不可能的事當真,父親在臨死前的朦朧意識中,是不是將長生不老的傅說當真了呢?或許父親心中抱著強烈「想活下去」的意念,然後連結到從前在巴黎的記憶,才會說出「長生不老的秘藥阿利克西」這句話吧?

總之,我設法自行解釋父親最後的遺言。

我當然不相信長生不老,但還是竭力蒐集了所有和聖傑爾曼伯相關的資料。

聖傑爾曼伯爵以十八世紀的法國宮廷為中心,出現在歐洲各地。歷史記載他言行特異,曾見過龐畢度夫人(註二)及卡薩諾瓦(註三)並精通希臘文、拉丁文、梵文、阿拉伯文、德文、英文、義大利文、葡萄牙文、西班牙文,博聞強記、無所不知:精通音律,彈得一手好琴;甚至擅長繪畫,一流的畫技連行家都俯首稱臣。

光是如此,頂多讓人得知在那個資訊渾沌不明的時代,曾經存在著一個才華洋溢的超凡

才子罷了。不過,關於聖傑爾曼伯爵的事,以下的傅說才真正耐人尋味。

聖傑爾曼伯爵的確存在於十八世紀,每個見過他的人都同聲表示他看來不曾衰老,紛紛不可思議地述說,無論經過三十年、四十年還是五十年,聖傑爾曼伯爵看起來都絲毫未變,永遠只有四十出頭,滿頭黑髮,肌膚依舊光滑紅潤。

聲名遠播的大情聖卡薩諾瓦曾經招待聖傑爾曼伯爵共進晚餐,但被他婉拒。

「感謝您的盛情,但我從不進食,只吞食藥丸,望勿介意。」

卡薩諾瓦曾經暗示,那個藥丸可能就是長生不老的秘藥阿利克西。

路易十五世也對聖傑爾曼伯爵異於常人的青春永駐頗感興趣,還曾不解地說:「那個男人確實能將石頭變成鑽石,但連朕也不知道他永保年輕的秘訣。」

傅說還有後續認為死於一七八四年的聖傑爾曼伯爵,在那之後仍陸續出現於世界各地,此種記錄遍及各處。甚至有十數名理智絕對正常的人,證實曾在一八一五年巴黎的革命

廣場親眼看到聖傑爾曼伯爵。一九零三年,聖爾曼伯爵在印度孟買現身的事蹟,在當地還留存各種紀錄,難以讓人質疑造假。

隨著時空地域的交錯移動,他出現在紐約、香港、北京、雪梨、薩爾斯堡、布宜諾艾利斯、塔什干、德黑蘭......

「我正是騙過死神的人,我就是聖傑爾曼伯爵。」

有時他會公開露面,有時則是悄悄地告知身份。

這種野史究竟是否足以採信,暫且不談。總之父親在彌留之際,希望我能夠與這位奇人見面。

聖傑爾曼伯爵的特徵在各個資料中都有不約而同的描述。

褐色大眼,栗色頭髮,身高約一七零公分,以歐洲人來說並不算高大;細緻優雅的長臉,尤其是高挺的鼻樑更予人高貴的印象;右臉的太陽穴殘留新月狀的疤痕;聲音清澈嘹亮,能夠掳獲人心。

由於父親的遺言,我必須與這位人物在帝國飯店碰面。

我抵達帝國飯店時,已經八點多了。

一樓大廳依舊紛擾混雜,滿是房客與等待會面的人。

我一邊穿越喧囂人群,一邊想著自己才是最瘋狂的人。

要在人群中尋找陌生臉孔絕非易事,尤其雙方互不相識,我甚至無法確定十數年前兩人是否真有約定,真能遇到才是奇蹟。對此抱持百分之一希望的我,會不會太蠢了?

父親為什麽對今天如此念念不忘呢?說不定今天會出現難以預料的異象,或人群中會顯現某種預兆。

我緩緩走遍寬廣大廳的各個角落,心想既然都來到這裡了,姑且就當作真有其事吧。只要經過看似等人的外國人面前,我就會放慢腳步,確認對方的長相及感覺。

但是完全沒看到類似的人。

我開始對自己一邊踩著華麗的地毯,一邊在大廳東張西望的行為感到愚蠢。

——我真傻。為什麽真的跑呢......

如果硬要探究原因,或許是源於我對父親的思念吧。

想到這裡,我的眼前忽然浮現了酷似自己的男人——父親的身影。

父親並不是世人會讚賞的人物,至少他並不是「好丈夫、好父親」。他畢業於名校,在著名企業就職,原本應該是一生風平浪靜的上班族,卻在途中誤入歧途,把妻兒丟在日本,自己在外地放浪過活。等到母親發現時,父親早已向公司提出辭呈。

「你長大後絕對不能像你爸一樣自私自利。」

我從小便聽著母親對父親的埋怨長大。

我心中的父親原本是個溫柔善良、無所不知且值得仰賴的人,但聽著母親對父親無止境的批評,我對父親的印象完全改觀。少年時期的我,已把父親當成「可惡、不可原諒」的人。

但是,我的想法近來有些改變。父親的行為確實令人非議,我無意否定,也認為母親有正當理由責怪他。

可是,我也畢業於名校,在著名企業工作,順利地邁向上班族之路。

「阿誠果然和爸爸不同,真有擔當。」

凡是認識父親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這麽說。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我的前半生只是順著既定的道路行走。我也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更自由奔放,能夠逃離社會與家庭的束縛,擁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不是沒有這個夢想,只是沒有勇氣。

過了三十五歲之後,我開始理解父親的心情,覺得父親和自己愈來愈近。

我之所以多少願意相信聖傑爾曼伯爵這個荒唐的故事,聽從父親的臨終囈語來到這裡,大概就是源自這個心境上的變化吧。我希望能夠找到一些線索,瞭解當年父親事如何順從自己意願而活的......

-那麽,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我慢慢地在寬廣的大廳中走完一圈,不想就此回去,便在吧台一角坐下,點了杯啤酒。

——長生不老藥啊......

當事情愚蠢過了頭,心中只剩下發黑的笑意。若是鍊金術時代也就罷了,在現今這個時代,連當成笑話都很難。父親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我在水晶燈下,透過盛著淡褐色液體的玻璃杯,不意地望向身旁的牆壁。牆上掛著一幅寫著兩行漢詩的掛軸,看來是名家的作品。

我凝視著墨跡褪色的書法,總算辨認出內容。

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啊,我知道這首詩。

落款的字跡凌亂潦草,完全無法判讀。

——究竟是什麼字,竟然能寫得那麽潦草。

我望著那些字跡,拼命轉動已經不太管用的腦筋,視線開始模糊。我本來就不太會喝酒,加上妻子住院,有些睡眠不足。一杯啤酒舒服地滲透了五臟六腑,身體仿佛野火燃烧般逐漸暖和,眼皮愈來愈沉重.......

「相澤先生,相澤先生。」

朦朧當中,我聽見飯店領班在呼喊客人,直到聲音漸漸靠近,我才發現他喊的是我。

我搖晃地站起身,走到服務生面前。

「我是相澤」

服務生微微點頭,轉身往詢問臺的方向示意。

「聖傑爾曼伯爵正在那兒恭候您。」

我的心中一陣悸動。

久候多時的人真的來了。

服務生示意的地方站著一個外國人,他注意到我和服務生的互動,便優雅地走了過來。

我克制住緊張的心情,刻意挺直身子,緩緩地朝他走去。

對方身材纖細,頂多只有一百七十公分;外國人的年齡雖然較難辨別,但他應該有五十來歲。靈活溫柔的大眼,栗色頭髮,鼻梁高挺優雅。

當我們距離拉近,他微眯著雙眼,略顯驚訝地凝視著我。

大概他原本期待會見到父親,沒想到現身的竟然是我,難怪會訝異。

當彼此的距離近到足以對話時,我以蹩腳的英語詢問對方。

「Are you Mr. Saint Germain」(請問您是聖傑爾曼先生嗎?)

對方馬上笑著用流利的日語回答:「我就是聖傑爾曼。」

原來如此,果真是精通各國語言的聖傑爾曼伯爵,太陽穴附近可以看見新月狀的疤痕。

我禮貌地鞠躬,以日語說道。

「我是代表父親前來赴約的,他在兩年前去世了。他臨終前交代我必須今天來此與您見面,所以......」

我概略說明事情經過。

聖傑爾曼伯爵表情立刻凝重起來——帶著些許禮貌。

「您父親過世了?真抱歉,我完全不知情。願主保佑您父親安息。」

「謝謝您。來,請往這邊走。」

「謝謝。」

我們朝飯店會客廳的沙發走去,然後坐下來。

眼前這位外國人並無任何怪異之處,從頭到腳都是二十世紀的紳士裝扮,深藍色西裝搭配粉色襯衫:領帶是綠底配深藍圓點,簡單素雅。他穿西裝的模樣和舉止都高雅得體,真要形容,就像過去美好時代中風流倜儻的外交官裝扮,但與我想像的神秘術士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與其稱他為聖傑爾曼伯爵不如叫聖傑爾曼先生(註四)還比較適合現代的他。

「原來您是他兒子?我頓時還想,怎麽多年未見,相澤先生反而變年輕了呢。

聖傑爾曼氏從西裝內側的口袋取出一根法國長菸,說聲「不好意思」,便叼起香菸。

「帝國飯店的這棟舊館充滿了古意,真令人讚嘆。」伯爵望著飯店的天花板說。

「喔,是萊特(註五)設計的」

「沒錯,連我們這些外國人都久聞大名。」

「您來過日本很多次了嗎?」

「這次是第六次了。第一次是一八八五年,當時日本還處在明治維新的動亂中呢。」

「是嗎?」

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打開話題。

「請問您和我父親是在哪裡認識的呢?」

「嗯......」

聖傑爾曼氏撐著臉陷入思考,沉吟一聲後點點頭。

「我是在蒙馬特和您父親相識的,沒錯,就在帕塔宿附近的酒館。您知道帕塔宿嗎?」

「不,不知道。」

「那是一家很俗氣的店,現在卻變成著名的觀光景點,因為老闆會將不唱歌的客人領帶

剪斷。」

這件事我也曾聽說過。

「帕塔宿附近有家叫古拉耶的小酒館,我想,我應該是在那兒遇見您父親的。真是令人懷念啊。我記得附近有一位專門繪畫馬諦斯風格作品的高級娼婦,我們幾個朋友經常結伴拜訪她的公寓呢。」

「當時我父親是什麽樣子呢?」

「雖然我們交往不久,但他非常幽默風趣,而且活力充沛,有著日本人特有的溫柔親切。」

雖然我還想更進一步瞭解父親當時的生活方式,但我更想知道「阿利克西」的謎底。

我等對方說完話。

「不好意思,請問......」

「什麽事呢?」

他始終帶著鬼牌JOKER般的微笑,似乎不管什麽問題,他都能輕鬆應付,就像一個

笑容神祕飄緲的魔術師。

「您真的是聖傑爾曼伯爵嗎?」

「是啊。」

「就是那位名留青史的......」

「這就不敢當了。」

他腼腆又帶著幾分自信地回答。

「不過,連日本的人名辭典都收錄了您的名字呢。」

「恐怕裡面都把我寫成惡名昭彰的人物吧。」

「沒有這回事,只不過......」

「不過?」

「您是骗過死神的人,換句話說,就是......」

「長生不老?」

「是的。」

「您父親告訴您的嗎?」

「父親隻字未提,他只是提到阿利克西......」

「喔,原来如此。」

「您......,或許只是傳言,聽說您擁有長生不老的妙藥,也曾經見過席巴女王和哥倫布......」

「傅言通常都比較誇大。」

「所以,長生不老一事纯粹是捏造的,世上也沒有阿利克西這種秘藥囉?」

「不,長生不的確是事實,我也隨身帶著阿利克西。」

「您沒騙人吧?』

「您的反應和您父親完全相同。沒錯,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和您父親也是像這樣爭論著。當我說自己擁有阿利克西時,您父親和您一樣,立刻反駁這世上不可能有長生不老之藥,我回答自己有這種妙藥,您父親就堅決否認妙藥的存在,雙方爭論不休。因此我才和您父親約定,十三年後讓他親眼見見阿利克西。這是紳士間的約定。當時我們兩人都醉了,但我們曾舉杯向神宣誓將堅守約定。您父親是位真正的紳士,在臨死之前也未曾忘記這項約定。我也遵照約定前來赴約。」

「所以,您現在隨身帶著長生不老的祕藥阿利克西囉?」

「是的。」

「嗯......那麽我是否能代替父親見識看看呢?」

「我原本就這麽打算。」

「那麽,就麻煩您了。」

我頓時以為四周會發生什麽可怕的巨變,但玻璃另一邊的人群仍像水族館中的魚群般來回遊動,沒有任何變化。

「不過」

聖傑爾曼氏微微低下頭來。

「什麽?」

「阿利克西並非大家所想的那樣。它既不是藥粉,也不是藥水,而是一種思想。」

「思想?」

「是的,或者該說『創意』比較容易了解?」

「我完全聽不懂。」

我搖搖頭。

「日本人是非常感性的民族,但法國人就是愛講道理,而我就是法國人。」

「是的。」

「很好,這裡正好有幅字畫。」

聖傑爾曼氏依舊微笑著,指著牆上的書法字畫。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以中文唸道。

「您瞭解這幅字畫的意思嗎?」

「嗯,學生時代老師曾經教過。」

「我記得這是唐朝劉廷芝的詩。」

「好像是吧,這點我並不清楚。」

「字面的意思是什麽呢?」

「每年盛開的花朵雖然相同,但每年前來賞花的人卻不一樣,這是感嘆人生無常的詩。」

「的確如此。但這首詩過於感性,不夠正確。」

「為什麽?」

「去年與今年盛開的花絕對不相同,而是另一朵花,另一個生命,正確說來應該是年年歲歲花不同。」

「但都是同一株樹木開的花啊?」

「沒錯。但如果同一株樹木去年和今年開的花都算是同個生命,那麽人類不也能說是未曾

改變過嗎。您的祖父、父親、然後是您……,如果有其他的生命體像詩人欣賞櫻花一般觀察人類,就會看到人類從古至今經由父親、兒子、孫子,傅承著生命,長生不老地活下去。」

「或許可以這麼說。」

「生命要延續,老舊細胞就必須不斷汰換成新細胞,才能長久存活。若是一個世代僅是汰換部分零件無法永久生存,便乾脆停止換零件,直接用自己的細胞創造下一代,這就是親子關係。不只是席巴女王,從遠古時代至今,大部分的人類都是長生不老。」

「這就是阿利克西嗎?」

「是的。只需抱持這種想法,所有人類都能長生不老,不需恐懼死亡,不需悲傷生命的消逝。」

「可是」

「您無法認同嗎?」

「是的。換句話說不只您擁有阿利克西,其實每個人手中都有囉?」

「可以這麽說。但並非每個人都清楚擁有這種意識啊。明確落實這個想法——就是我聖

傑爾曼的阿利克西。」

「我怎麽有種受騙的感覺......」

「這是騙過死神的唯一方法。舉例來說,您無論是外表、身形、個性都和您父親非常相似。或許有時候,您會想像父親是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吧。您父親的生命正是以這種形式繼續存活在這個世上。人類透過適當的世代交替,維持正常健康的狀態。如此,這個國家才不至於被政客這種老舊細胞長期霸佔......」

聖傑爾曼氏的話聲仿佛巫女的咒語般不斷從耳邊飛逝而過。

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不,聖傑爾曼氏的詭辯其實十分容易理解,但我似乎遺漏了什麼......對了,我想起來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十三年前,您不直接向父親解釋阿克西的含義呢?您這關子也賣得太久了吧。」

「不。」

聖傑爾曼氏一邊吐着煙,一邊搖搖頭。香煙的味道濃烈得像是雪茄。

「我並非賣關子,為了證明我都說法並非取巧詭辯,並讓對方深深領悟箇中真理,必須等到今天揭曉謎底才有意義。您可別小看聖傑爾曼伯爵,我瞭解字宙的法則,我只是遵從這項法則來阐述理论......」

聖傑爾曼氏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取而代之的是遠處傳來的聲響。

「相澤先生,相澤先生。」

耳邊傳來飯店領班呼喊的聲音,他似乎喊了我許久了。

我的思緒逐漸清晰,眼前突然變得明亮。

同時,剛才仿佛透過玻璃所見的周邊景象,突然嘈雜地活動起來。

我站起身,走到服務生面前。

「我是相澤......」

「相澤先生,您的電話。」

我隨著服務生來到電話亭。

「喂,我是相澤。」

「喔!阿誠。」

話筒那端是醫院裡的叔父。

「恭喜恭喜,是個男寶寶,母子均安。寶寶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呢!」

「我知道了,我立刻趕回去。」

我放下話筒。

不可思議地,一陣興奮湧上心頭。

——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男寶寶......

如此一來,我也能長生不老了嗎?

可是,為什偏偏挑今天,我依舊百思不解。

我一邊思索一邊回到飯店的會客廳,剛才的座位上已空無一人,只剩抽過的法國香菸在煙灰缸緣升起裊裊白煙。

註一:聖經中的著名人物,衣索比亞的女王,她非常仰慕智慧的所羅門王,因此渡海前来並與所羅門王結成連理。

註二: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

註三:十八世紀時,義大利威尼斯的傅奇情聖。

註四:MonsieurSanitGerman。Monsieur是法文對男子的尊稱。

註五:(FrankLloydwright.1867~1959),美國著名建築家。一九二三年設計監工帝國大飯店舊館,歷經著名的關東大地震卻屹立不搖,分毫未損。

#

0 阅读:0

柯远说文学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