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医生是我儿子的接生医生。她个子不高,笑眉笑眼,轻声轻语,又温柔又坚强。
工作时,高医生把齐耳短发都塞进医生白帽子里去,手指上像是有止痛剂,是个标准的妇产科医生形象。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像医生的医生。
我生娃时很特殊,完全没有痛感,完全没有待产的痛苦过程,但产程漫长。我先生担心,就跑到门诊把高医生请了来。
高医生来了,娃顺利生出。高医生抱着娃,放到秤上去,笑着说:是个男孩,哎呦,可是个大家伙!
一边的助产士脆生生报告说:八斤四两!
我抬头,扫了一眼,看见一个张开大嘴哭泣的黑黝黝胖乎乎毛绒绒的婴儿。作为这个丑陋男婴的母亲,我感到失望,同时心里奇怪高医生怎么能有那么爱怜与欣赏的口气。
我不喜欢男孩,更不喜欢这个丑胖子。
高医生帮着把我推回病房,给我盖好被子,温柔地叮嘱几句才离开。
不久,高医生就退休了。那时候女性还是五十五岁退休,她当时好像已经是返聘了。她应聘到一家私立妇产医院做医生。一个朋友带着节育环却意外怀孕了,她求我带她去找高医生做手术。
高医生并没有马上给她手术,而是劝她生下二宝。
她很为难。她是事业单位编制,没有生二宝的理由。那时还是一对夫妇一个孩的独生子女政策,不允许生二胎。那些年,很多没有见到光明的胎儿来不及啼哭就消失在黑暗深处,无论是医生还是母亲,谁也没有办法。
高医生最后还是给她做了流产手术,带着无限惋惜与痛惜。那无限惋惜与痛惜的神情,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医生是白衣天使,救死扶伤,但妇产科医生一边迎接生命,一边扼杀生命,那种撕裂与无奈,也许不足为外人道也。
二十年前,听说高医生得了肺癌,在铁路医院住院,我和巫森去医院探望。
高医生穿得整整齐齐靠坐在床上,脸色干净,神情如常。要不是穿着病号服,你很难把她和患者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她和我们说起手术过程,大谈癌细胞和病灶,集患者和医生两个身份于一身,使我们大为惊讶。放在别人身上,癌症这个词都是讳莫如深谈虎色变的啊,到了高医生这里,千山万岭如履平地,沧海横流可以凌波微步。
高医生接生的兽兽在给了我无数看似毫无希望的弯路之后,实现了奇迹般的弯道超车,几年之内,得到了所有期望中的大满贯收获,实现了所有愿望。我不知其中是不是有来自当年高医生手上的力量,但至少她的爱怜与欣赏挽救了我,使我不至于跌进势利眼和偏见的深渊,使我学会爱、尊重和有耐心等待。然后,所有有利因素的叠加,才成就了今天各自成长的我们。
今年,高医生才五十岁出头的姑爷突发脑梗,被紧急送往医院。虽经全力救治,康复进展却抽丝般极为缓慢,患者和家属不能不焦急。
高医生听说了,带着一箱牛奶一篮水果,乘公交车来到医院看望。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如今都是新人了,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位九十岁的老太太,当年是医院妇产科主任,驰名遐迩的妇产科专家,不知道她身患癌症二十年,术后奇迹般痊愈,更不知道她每天一个人在家里,完全不借助他人而细心照料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医生老伴。
小护士们见了她,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尖叫出来,说她完全看不出有那么大年纪了。
高医生还是笑眉笑目,轻声轻语,云淡风轻地安慰女儿和姑爷。她一进病房,就终结了病房里的修罗场。她自己,就是一本佛经,更是一本人生教科书。有老太太在,你那点毛病算个啥?
高医生就这样把又温柔又坚强坚持到了九十岁。她从不抱怨,也不谴责,可是她通透,悲悯。等着跟她学吧,谁在她面前不是小年轻啊。

她的温柔,是优雅得体,有条不紊。她的坚强,是创造奇迹,把癌症和千难万阻都看成一个屁,放出去就完了,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