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啥叫‘你爷爷的事儿’？”王大哥一拍方向盘，车猛地一停，扭头盯着我问。他的眼神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像是有点急，又像是压着什么话不愿明说。
“王哥，你这话是啥意思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他没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要开口又咽了回去。他扔了句“没啥，开车吧”，然后一踩油门，车子又晃晃悠悠地往前开了。
我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那年是1984年，我刚退伍，被分到县委小车班。这是我第一次跟着王大哥跑长途，心想着趁着路上多聊聊，搞好关系。可从他突然提起爷爷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事情不简单。
爷爷早些年就去世了，家里人说得不多，只知道他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个急难事儿，他都愿意帮一把。可这事儿怎么扯到王大哥身上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欠了爷爷什么大人情，可又不肯明说。
车开了十几里地，王大哥一直沉默着，我也不敢多问。窗外的冬风吹得树枝乱晃，路边的荒地黑压压一片，偶尔能看见几户人家屋里的煤油灯亮着。我盯着前面昏黄的车灯光，脑子里却怎么也理不清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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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送完文件回来，天已经擦黑了。县城的街上人不多，路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偶尔有人蹲在地上吃一碗面。我和王大哥路过一间面馆，他突然停了车，说去吃碗面再走。
我跟着他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要了两碗牛肉面，没等面上来，就点了根烟，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好像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
“小李啊，你爷爷真是个大好人。”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一愣，心里又涌起上午的疑问，“王哥，你倒是说清楚点，他到底咋了？我爷爷做啥了？”
王大哥夹着烟的手一抖，神情有点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知道你爷爷以前啥样不？”
“就知道他是个热心人，别的也不清楚啊。”我老实地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解放前的事儿，那时我才十岁。那年闹饥荒，家里实在养不起我，就把我送到地主家当了小长工。那地方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活干得多，吃得少，天天挨打。我实在熬不住了，半夜跑了出来，饿得倒在了路边。”
他说到这儿，抽了口烟，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你爷爷正好赶集回来，路上看见我，就把我扛回了家。”
我听得直愣神，脑子里浮现出爷爷瘦瘦的身影。他那时候家里肯定也穷得紧，这事儿家里人居然从来没提过。
“那时候你爷爷家也没啥吃的，可他还是把仅剩的苞谷面熬成粥，喂了我好几天。”王大哥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也有点红了，“后来，我爹娘听说我在李家，才把我接回去。你爷爷的命，我是欠了一辈子。”
这一句“欠了一辈子”，让我心头一震。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大哥还记得这份恩情，可爷爷却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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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王大哥对我格外照顾。什么跑长途、接领导的活儿，他总是抢着替我分担。我心里清楚，这不是因为我有多能干，而是因为爷爷的那几碗粥。
可这份情，我心里却越来越重，觉得自己担不起。
1985年春天，县里突然通知，要选一个司机去省城开会，负责接待省领导。这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平时这种活儿肯定是王大哥的，可这次他却主动推给了我。
“小李，这回你去吧。”
我听得一愣，“王哥，这咋行呢？您干了这么多年，经验比我足，领导也信任您，凭啥让我去啊？”
他摆摆手，语气淡淡的，“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再说了，你年轻，多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
我心里清楚，他不是折腾不动，而是又记着爷爷的那份恩情。我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可他转身就走了，根本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省城那趟任务，我完成得很顺利，还被领导点名表扬。回来后，王大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啊，这回露脸了吧？好好干，有机会就多往上走，别辜负你爷爷那份情。”
我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从小到大，爷爷的事儿家里人没少提，可我一直觉得那是过去的事儿，离我很远。可现在我才明白，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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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天爷是公平的，好事儿多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1986年，我爸突然得了重病，躺在炕上起不来了。医生说是肺病，得赶紧治，可一听到花钱这俩字，我妈的脸就白了。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这几年为了供我弟上学，几乎是把能卖的都卖了。现在爸一病倒，家里的日子就更难了。我妈整天愁得睡不着觉，逢人就借钱，可村里人日子都不好过，能借个三五块就算不错了。
那天，我正愁得团团转，王大哥突然来了。他拎着个布包，进屋就把一沓钱往桌上一放。
“拿去，给你爸治病。”
我吓了一跳，连忙推回去，“王哥，这咋行啊！我咋能要你的钱呢？”
他瞪了我一眼，把钱又推了回来，“啥叫要我的？这钱是你爷爷给你攒的，你拿得心安理得！”
他这话说得重，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爸的命是救回来了，可家里的债却越欠越多。我妈一开始还觉得王大哥仗义，可后来一听别人说我整天跑车不顾家，心里就不痛快了。
“你说你，当个司机能赚几个钱？家里都这样了，你还天天往外跑！要不你干脆辞了，回来种地算了！”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声音里满是埋怨。
我听着心里难受，可又不知道怎么说。王大哥知道后，把我拉到路边的小饭馆，点了一盘花生米，俩人对着喝起了酒。
“小李啊，做人不能光想着家里，得像你爷爷那样，心里装着别人。你心里装的人多了，终有一天会有人替你分担。”
王大哥的话，让我一夜没睡着。爷爷的那几碗粥，救了他一命，可这一份恩情，却在几十年后又救了我爸的命。人这一辈子，能靠什么？不就是靠良心和人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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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村里人说起我爸的病，都夸王大哥仗义。我妈一开始还不理解，可听我讲了爷爷的事儿后，她叹了一口气，“你爷爷这一辈子啊，没白活。”
王大哥退休后，我每年都会去看他。他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叼着一根牙签，看到我来了，总是笑呵呵地招呼：“来了啊，小李。”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说，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能干，会不会高兴？”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会的，他肯定高兴。”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天，眼神里透着几分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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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我进小车班这些年，不光学会了开车，更明白了爷爷当年的那份善良。人这一辈子，不能只顾自己，还得心里装着别人。就像王大哥说的，“跑得再远，别忘了从哪儿出发。”
爷爷的那几碗粥，不光救了一个人，也教会了我怎么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