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都出来许多节点,这些节点都会给人带来不可捉摸的变化。而我的人生节点,就在于1983年的那个夏天,我去陕西陇县当麦克的一段遭遇。
我叫赵长武,1958年出生于甘肃徽县一个贫苦农村。家里子女众多,日子过得相当苦。我们几兄弟也都没怎么读过什么书,早早便辍学务农。
随着我们的长大,家里的日子稍微有了起色,毕竟工分挣得多了嘛!
但父母还是很愁,因为要面临几个儿子的结婚大事了。虽然那个年代不需要高昂的彩礼,但起码房子总得要住得开吧!
本来我和大哥住一屋,但大哥要娶亲,我只能和老三老四住一屋。那时候,我很向往外边的世界,一心想要逃离闭塞的老家。
机会终于来了,1976年冬天,征兵通知到了公社。
对于这次当兵的机会,全家都很重视。为此,父亲还偷偷去找了公社当干部的舅姥爷,就是想确保我的名额不被挤掉。
我最终还是满足了夙愿,在当年年底离开家乡,前往青海某部队服役。
我确实看到了外边的世界,但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从一个偏僻的农村,来到了更为偏僻的高原,人烟稀少,似乎距离现代社会更加遥远了。
也是因为条件较为艰苦,每个月的津贴会更高一些,相比较内地地区的六元,每月能多两元,这在老家已经是很不错的工资了。
就冲着这份津贴,再苦我也能坚持下来。当时少年人的眼窝子和觉悟就是这么浅,当兵最朴素的愿望竟然是吃粮挣钱。
1977年夏天,我向家里汇了节省下来的四十元钱。看到几个兄弟歪歪扭扭地回信,我心里十分欣慰,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认可。
1979年,我被提任为班长,从一名新兵成为带人的老兵,我也成熟了许多。
对于部队,我也有了更深的情感。希望自己,能长期待在这里。
提干虽然没有希望,但转志愿兵努力一下还是有机会的。
当班长的这两年,不管是在个人方面还是集体领导上,我都干得有声有色,得到了连部领导的认可。
但1981年底,在改选志愿兵时,我却因为只有高小学历而榜上无名。
当时改选志愿兵,最低要求是初中学历。但凡事都有例外,特别优秀的话,也不是不能破格。
但我的水平,明显达不到破格的标准。
指导员找我谈话,他说按照大的方向,以后部队肯定是朝着知识化、年轻化方向发展,像我这样的老兵,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指导员的话说得很委婉,但也很现实。我明白他的好意,是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了。
可我们属于边防部队,连队里也没有什么技术岗位,我想学点技术也没有途径。
无奈之下,我只能去炊事班,尝试着看能不能学点厨艺,以后回乡也算能有个一技之长。
炊事班里,也有个老兵赵海生,陕西人,善于做面食。
跟着他,我多少学了一些做面食的手艺,但想要凭借此谋生,似乎还远远不够。
不管愿不愿意,1982年冬天,我离开待了六年的部队,返回了家乡。
这6年,我就回家探亲了一次。老家的情况,和我之前离家时,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
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别的地方都已经分田到户了,我们这也快了。
大家的眼里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期待政策变化,能够过上好日子。
果不其然,1983年元月,我们本地终于搞起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压抑许久的生产热情被全面释放,大家都将精力耗在了自家田地里。刚过年不久,全家老少齐上阵,开始春耕。
我家九口人,虽然分到的土地不少,但劳动力也足,说实话这点活根本不够我们兄弟干的。
我心里还是很焦虑,虽然靠我当兵的津贴,家里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我的身上也有一百来块钱的积蓄。但我已经感觉到,钱已经越来越不顶用了。
我马上25岁了,老三也22岁了,老四虽然只有18岁。但很快,我们三兄弟都要结婚,这一连串的婚事,要花的钱绝不是少数。
老三还好,已经谈好了对象,但女方那边的意见是想让他当上门女婿。
父母无奈,但家里的房子不够住,他们也只能答应了下来。
但总不可能老四到时候,也去当上门女婿吧!这不得让人家将老赵家笑死。
两个妹妹如今也都大了,但穿得破破烂烂的,平时都不好意思出门,这也让我看得十分心酸。
那段时间,我到处打听,哪里能挣到钱?可老家就是个农业县,除了一家煤矿公司,基本上就没其他企业,想要找工作十分困难。
正当我烦闷之时,村里的全爷找我了。
全爷全名赵全,40多岁,只不过辈分比较高。全爷问我要不要去当麦客,虽然辛苦但能挣钱。
麦客,就是职业割麦人,不过前些年,地都是大集体的,这职业许久都没人干了。
全爷说关中那边分地分得早,他去年就偷偷去过一次了。但时间干得不长,没挣到多少钱。今年他决定早点去,多带几个人。
我年轻力壮,家里劳力也多,麦收时我在不在都无所谓,于是他就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去。
我一听就动了心,正发愁怎么挣钱呢,瞌睡就遇到了枕头。至于苦,能挣钱怕甚!
除了我之外,全爷又从村里喊了八个年轻小伙子,我们一行10个人,5月初就离开了家乡,去往宝鸡地区。
一路风餐露宿,我们抵达了凤县。但这里的活不多,我们干了两天,就决定换个地方。
一路向北,最终在五月底,我们到了陇县。
在这里我们算是赶上了,正好遇到麦子大面积收割。当地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欢迎,而且当地还有善待麦客的传统,我们决定不走了,在这一直干到麦收结束。
没想到,就是这个决定,竟让我的后半生,都与这个地方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们一行人,就在陇县一个叫王庄的地方安顿了下来。当地的村支书挺客气,将破旧的村委房子打开,让我们进去打地铺住。
这可比我们之前睡房檐下,要好太多了。千恩万谢后,全叔告诫我们:
主家这么重视,大家可不要偷懒糊弄人,不要把口碑砸了。干好了,人家就认准咱们了,明年还找咱。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就一直待在王庄。每天都会有乡亲们叫我们去割麦子,手脚快点的一天能割一亩地,手脚慢点的七八分地还是没问题的。
这里的主家对待麦客确实不错,从供的吃喝上来看,就知道是用了心的。
反正就是各种面食,擀面、片片面、油泼面等,但凡条件好点的,都会炒肉臊子。当然没有的话,我们也没有任何怨言,毕竟能吃上主粮吃饱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天晚上,大家坐屋外休息。这时候一个年轻姑娘来了,她是请人帮忙割麦子的。但一亩地只能给12块钱。
当时我们的行价,是一亩地至少15块,如果是丘陵地带的话,得要18—20块,姑娘给的价有些低。
全爷在一旁皱着眉头说道:“姑娘再涨点吧!割麦子是苦活,少了真的不划算的。”
姑娘戴着一个面巾,虽然看不出表情,但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好意思。
她说道:“叔,我也知道你们辛苦。但我这边确实困难,说是后面几天可能会下雨,但我家还有三亩地的麦子没收,靠我一人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就帮帮忙吧!”
周围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姑娘家的种种不易。全爷也有些为难,看了一圈。
在这个时刻,我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吧!”
我倒也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
从周围人的口中,我得知了姑娘的父亲前段时间伤了腿。她母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家中只有她和两个弟弟,但那两个弟弟还未成年,割麦子这种重体力活,干起来费劲不说,进度也低。
要是真等个一两天下雨了,好不容易才成熟的麦子就全毁了。如今这个年月,粮食就是大家的命根子,平时辛辛苦苦不就为了收获的这一刻吗?
当晚我和她一起去了趟她家,认清了门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上了门。
姑娘起来得也很早,她热好了蒸馍。我也没进屋,蹲房檐下,就着油辣子,一连吃了五个蒸馍。
此时她的两个弟弟才起床洗漱,看到我这么能吃,也是不禁咋舌。
我让姑娘先带我去了地,看了一下地界,我便操起镰刀干起活来。
一大片麦子就在我的镰刀下倒伏,过了不一会儿,她的两个弟弟也来了,我让他们不用割了,就专门负责将我割倒的麦子捆扎好,往田坎上的架子车上搬。
姑娘也来了,她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中午的时候,姑娘说回家弄饭,我拒绝了。就拿几个馒头,在树底下吃了,喝几瓢凉水,先干活为重。
第一天,我们两人割完了两亩地,连她的两个弟弟也累得够呛。晚上帮忙将麦子摞好后,姑娘做了一顿美美的油泼面,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两头蒜。
姑娘的父亲也拄着拐,拖着伤腿出来跟我聊天。并邀请我,晚上就住他家。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浑身臭烘烘的,发出一股股怪味。我尝试着说,这里哪有小河,我想去冲个澡,顺便把衣服洗一下。
对活的轻重,我并不在意。吃得差也无所谓,当麦客我最不习惯的就是浑身这股味道。
天天出汗,衣服都被汗水浸泡,湿了干,干了又湿,时间长了就是一股怪味。
叔说他们院子里有压水井,到时候晚上就直接在院子里冲个凉,衣服就让大女帮我洗一下。如果没有换的,他还能帮我找两件换的。
我连忙谢过,换的衣服我有,衣服不敢麻烦帮忙洗,自己洗就行了。
晚上,两个小弟帮我压水,我好好冲了个澡,感觉神清气爽,一天的疲乏似乎在这一刻似乎也解除了。
第二天照旧干活,她家的这点活,今天一天就能结束了。但下午的时候,天色就有些不对劲了。
我和姑娘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终于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雨将至时,将捆好的麦子装上了车。
我嫌她拉着车走得慢,便一把夺过了车把,拉上车就跑。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慎碰掉了她的面巾,发现了她的真容。
原来姑娘右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可能也是她戴面巾的缘故吧!本来姑娘的面容很精致,但这块斑显得更加扎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没说什么,捡起面巾重新戴好。我有些尴尬,但情况紧急,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路无话赶回了家。
刚进了院子,将麦捆卸下来,黄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不一会儿,院里就全是积水。
姑娘去厨房做饭,我静静坐在屋檐下,想起了刚才的惊鸿一瞥。
吃饭时,她最小的弟弟李宏毅给我端饭,这小子当时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性格跳脱。
我悄悄问他,大姐脸上的斑是怎么来的?
李宏毅很惊讶,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刚才的事,李宏毅低声说道:他姐脸上的斑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从那以后,他姐就戴上了面巾。
说完他又仔细打量着我,突然说道:“我姐曾经发过誓,谁要摘掉了她的面巾,就必须娶了她。我看你也不错,当我姐夫挺合适的。”
我俩在这窃窃私语,没想到惊动了他姐李秀娟。
李秀娟在厨房大喊一声,“李宏毅,你是不是皮痒了,在背后敢编排你姐,我扒了你的皮。”
李宏毅不敢再说话了,我也感觉有些尴尬。
到厨房放碗的时候,李秀娟说道:“你别听李宏毅那臭小子乱说,那时候也是我年纪小,不懂事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小心翼翼问道:“你脸上的斑,有去医院看过吗?”
李秀娟有些黯然,说道:“家里条件差,只是到卫生院去看过,那边说是什么皮肤病,没啥办法?”
我也不禁心有戚戚,一个长得还不错的花季女孩,脸上却长了这么一块斑,确实是一件残忍之至的事。
想到这两天的相处,我发现自己对李秀娟也挺有好感。别的不说,单纯就她干活的麻利劲儿,做饭的手艺,我就觉得她是个持家的好手。
我突然冒出一番话:“你家里人同意你外嫁吗?我们那条件不是很好。”
李秀娟被这突然的话吓了一跳,而我这样问也是有缘故的,当时说“关中女子不外嫁”,更别说嫁到外省了。
李秀娟看我一脸郑重的表情,说道:“你没开玩笑?”
我点点头,随即将自己的经历,和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叔也拄着拐杖靠在门口,听我们说这话。
听到我说了这些后,他轻咳了一声,开口劝道:“秀娟,长武的情况我也听了。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是个良配。外不外嫁的无所谓,只要你找个好人就行了。”
李叔这话,算是扫平了障碍。李秀娟沉吟了一会儿,便答应了下来。
全爷在暴雨停后,就启程回家了,我悄悄跟他说了此事,让他回去后先给我父母说一声。
我一直等到暴雨过完,帮李家碾了麦子,收拾完后,才独自回了家。
回去家里的事忙完,我便和父亲一起到了李家,正式上门求亲。
过来的时候是两人,回去的时候就是四个人了。她的二弟李宏胜已经20岁了,充当娘家的送亲人。
和秀娟结婚后,我也似乎转了运。先是在那年冬天,进了老家的煤矿工作,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在别人的介绍下,我找到了县里一位老医生。
吃过他的几服药,加上膏药,秀娟脸上的斑竟然神奇般地消失了。虽然还有点印子,但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了。
秀娟终于也摘下了面巾,不再为此事而苦恼。
2000年前,我从煤矿出来,自己买了联合收割机,开始到处跑。依然是麦客,只不过换了工具,从原来的靠体力劳动,变成了“新时代的麦客”。
秀娟将家里的事弄得明明白白,我买了收割机之后,她也跟着我一起外出,靠着这台设备,我们也赚了不少钱。
靠着这些积蓄,我们盘下来一个馆子,做起了餐饮生意,直到如今。
回望过去,曾经的一段麦客经历,我捡到了一个漂亮能干的老婆,有了幸福的婚姻。虽然日子平凡,但也算有滋有味,可能这真的就是缘分吧!
素材/赵长武 撰文/老刘(本文采用第一人称叙述,部分细节有文学处理,请理性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