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跳河后,母亲指着她的遗体对我说:
「小妮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以后可千万不能跟她学。」
她不知道,长大后我会做得比她更绝。
1
「你不嫁人,你弟怎么娶媳妇儿?整天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有个卵用?」
隔着门缝,我看到姨夫对着表姐疯狂咆哮。
表姐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爸,我真的很想上大学,你就成全我吧!」
「我发誓,等我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小龙娶媳妇儿,如果食言,就让我不得好死。」
姨夫冷笑一声,「哼!等你挣到钱,黄花菜都凉了。」
「村里像你弟这么大年纪的,都说上媳妇儿了,就你弟还打着光棍,
你让我老脸往哪搁?」
「人家的姐姐都愿意嫁人,给弟弟挣彩礼,你凭什么特殊?」
表哥比表姐小一岁。
在农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我们这儿是有名的高彩礼地区。
没个几十万,很难有女孩过门。
姨夫和姨妈身体不好,多年来靠着务农为生。
收成好的时候,一年挣个五六千块钱。
勉强维持家用罢了;
如果表姐不嫁人,表哥永远别想娶上媳妇儿。
表姐深知这一点,所以更加拼命地学习。
她不想像村里其他女孩一样,年纪轻轻就辍学。
在外面随便混个两年后,被父母嫁给能出高价彩礼的陌生男人。
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搓磨掉自己的青春。
她想飞到大城市里去,当一个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
姨夫不让她读高中。
她就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到全县第一。
一中的老师亲自上门,许诺免除学杂费,还会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助。
姨夫才勉强松口。
就这样,表姐又奋战三年,眼睛熬到 900 多度,指头上布满老茧,青丝夹杂白发,脖子僵硬,腰酸驼背。
终于迎来了梦寐以求的高考。
考完那天,表姐激动地对我说,发挥得不错,985 应该稳了。
我在心里暗暗为她松一口气。
却不想今天来找她,竟在门口目睹这样一幕。
姨夫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表姐仍不愿死心。
她泪眼婆娑地抓住姨妈的手,「妈,求你帮帮我吧!我保证上大学不花家里一分钱,我会去做兼职,挣了钱就寄回家里。」
姨妈把脸扭向别处,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在家没什么话语权。
见女儿哭急了,才劝道,「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以后不还是照样嫁人、生孩子?」
「妞妞,听妈一句劝吧!你早点结婚,妈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妈是不会害你的,当妈的心你还不了解吗?」
表姐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只听「哗啦」一声,玻璃柜碎得四分五裂。
表姐满头是血地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五大三粗的弟弟。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瞪大了眼。
表哥他,竟然飞起一脚踹到表姐的头上。
那可是他的亲姐姐啊!
这一脚应该使了不小的力气,表姐的头撞碎整块玻璃后,鲜血直接糊了满脸。
而表哥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气急败坏地指着表姐骂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私的姐姐,你要是不结婚就给我去死,别呆在我家恶心我。」
听到「自私」二字,我心里唏嘘不已。
表姐一向很宠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给我们。
对表哥更是掏心掏肺的好。
现在就因为不愿意牺牲自己换彩礼钱,就被亲弟弟无情指责,甚至残忍殴打。
而姨夫姨妈看到女儿满脸是血,表情始终淡淡的,连个纸巾都不愿意递。
表姐彻底寒透了心。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站在夜风里,听着姨夫的烟灰「吧嗒吧嗒」掉落的声音。
他使劲吸了一口,对表哥道,「彩礼我已经收了,由不得她。」
「时间一到,绑也得绑去。」
表哥瞬间松了口气,嘴角噙着笑,又继续打游戏。
第二天天还没亮,表姐跳河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打捞的渔民把表姐抬上岸的时候,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去看热闹。
昔日阳光爱笑的少女如今白得瘆人,嘴角还挂着令人作呕的泡沫。
姨妈「嗷」地一声扑上去,扯着嗓子干嚎。
姨夫和表哥则冷冷地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站在人群里,听见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梦男这个小妮子真是读书把心读野了,她爹给她找的那户人家是开养殖场的,光门面就有两间,一出手就是二十八万八的彩礼,这么好的条件去哪找?」
「就是,有啥想不开的非要寻死?这下好了,她爹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好不容易到了回报的时候,她却撒手走了,真是太自私了。」
葬礼上,母亲指着表姐的尸体对我说,「你表姐从小心气儿高,做梦都想考到外面去,结果命比纸都薄,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学她。」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表姐没错。
要不是姨夫和姨妈重男轻女,把原本属于表姐的爱都分给了表哥,表姐也不可能心心念念飞出去。
我很庆幸,没有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2
和大多数父母的重男轻女不同,我们家是重女轻男。
从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让我先吃,我要是吃完了,弟弟就只有看的份儿。
他比我小两岁,经常跟我抢东西。
每当这时,父母总是立场一致地站在我这边。
「你姐是个女孩子,你要让着她,知道吗?」
弟弟虽然嘴上不服,但慢慢地也养成了主动让我的习惯。
我们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亲密。
毕业后,我考上本省的一所重点本科。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不是没担心过。
爸妈会不会像姨妈和姨夫那样,为了一笔巨额彩礼把我卖给一个陌生的男人。
然而,当我小心翼翼地向母亲说出我的疑虑时,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温柔道,「你放心去读书吧!我不会吸女儿的血去养儿子,我和你爸不是那样的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和你弟对我来说都一样,妈一直都是一碗水端平。」
「但家里的条件你也知道,上了大学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和你爸实在没有能力再去供你。」
这一刻,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觉得我何其有幸,遇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父母。
我要竭尽全力,替他们扛起这个家。
大学四年,我没花过家里一分钱。
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是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工攒的。
我没喝过奶茶、没过过生日、没逛过游乐园;
不知道几百块的护肤品抹在脸上是什么感觉;
宿舍室友和男朋友约会的时候,我在快餐店刷盘子;
同班同学打卡旅游景点的时候,我在辅导班教孩子。
看到同龄人拿下男神或女神、兴致勃勃地考取雅思或托福、国外名校的 offer 拿到手软,我没法不羡慕。
与他们精彩纷呈的大学生活相比,我的四年不值一提。
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我的父母。
因为我知道他们始终都是爱我的。
他们只是没有能力为我提供更多。
如果有,他们也会毫不吝惜地付出。
而且,他们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我提供了最好的一切;
我没有资格再要求更多;
毕业后,那些同学要么出国、要么读研,要么在家里的安排下谋到一个好职位。
我一心赚钱,每天奔波在人才市场,很快被省会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录用。
母亲会定期打来电话,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别不舍得花钱。」
每次听到这儿,我都会鼻子一酸。
即便再苦再累,也能咬牙坚持下去。
为了省钱,我在郊区跟人合租,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跨越大半个城市往公司赶。
我太想挣钱了。
太想在这个繁华的都市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不再披星戴月地通勤,不再跟陌生人共享同一个卫生间;
可以随心所欲地洗热水澡,不用担心突然被人打断;
可以把父母接来,让他们安享晚年。
公司里的人都把我看作是拼命三娘。
他们眼里的我,加班加到晕倒,烧到 40 度还坚持工作。
母亲让我把每个月的工资转到她的账户,「我先替你保存着,等你结婚了,再给你当嫁妆。」
我欣然应允。
每个月刨去房租、水电、杂七杂八,最多能省下四千块钱。
我一分不少,全都打过去。
工作第四年,我的月薪已经到了一万五。
但我仍保持着每月不到两千的消费习惯,其余的钱全部寄回家里。
眼看工作势头越来越好,领导也越来越器重我,我有了彻底在省会安家的想法。
看过几个不错的楼盘,离公司近,每天至少能节省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
以我的薪资水准,供一套 70 平的小户型绰绰有余。
我给母亲打电话,说了买房的想法。
本以为她会支持我的决定,没想到她听完之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行,你一个女孩子买什么房?」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夸张,她又苦口婆心道,「妞妞,不是妈不让你买房,实在是没有必要。」
「你想想,你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男方能不准备房子吗?」
我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以后结婚了,也不用担心被老公赶出去流落街头,因为房子就是我的底气。」
母亲又劝了我几句,最后挂断电话时两个人都有些不快。
再接到家里的电话,是弟弟打来的。
母亲住院了。
3
我找主管请了假。
六七年没见,弟弟长高了、也长壮了。
他考了研究生,顺利的话今年就要毕业了。
我坐在母亲的病床前,听他分享这些年的经历。
大学时和室友一起游遍全国三十多个城市,学会了游泳、潜水、吉他,考了驾照,周末常常去露营、爬山、划船、健身。
大四时交了第一个女朋友,毕业后分手;
现在这个对象是研究生同学,两人刚刚从三亚度假回来。
我听着听着,神思渐渐恍惚。
莫名想起大学时刷不完的盘子,发不完的传单。
从来没有出去旅游过,到现在甚至连驾照都没考。
什么露营、划船在我看来更是天方夜谭;
每天都在焦虑下个月的生活费,逼不得已被生活推着往前走,连一丝喘息之机都成了奢侈。
从来不敢幻想,能像别的同学那样松弛自在地活着。
我以为弟弟亦是如此。
殊不知,只有我自己在生活的阴影下踽踽独行。
我看了眼弟弟手上的腕表;
我不知道它的牌子,但我曾在班上一个富二代男生身上见过。
我知道耐克是一个很贵的服装品牌。
穿了二十年的地摊货,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看到弟弟从头到脚都是耐克。
而我最贵的一件衣服,也不过是为了面试才咬牙买的,价格不超过 150 元。
我不知道牵男生手是什么感觉,26 了没收到过一束鲜花。
大学时有男生向我告白,我怕耽误挣钱拒了。
我的前半生好像无趣得很。
为了钱,牺牲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旅游、健身、谈恋爱,哪一项不需要花钱?
可弟弟分享的众多经历中,好像唯独没有赚钱这一项?
高中毕业后我没拿过家里一分钱,弟弟呢?
或许是意识到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母亲给弟弟使了好几个眼色。
弟弟识趣地扯开话题。
来之前我还在酝酿,该怎么开口向母亲索要四年来的转账。
这一刻,心中却被一股巨大的勇气填满。
「妈,我要用那笔钱交首付,你抽空把卡给我吧!」
母亲显然没想到我如此直接,脸色霎时白了。
弟弟看情况不对,立马找了个借口离开。
我平静地直视着母亲。
她嘴唇颤了颤,「怎么要得这么突然?买房可是大事儿,要好好考虑考虑,不能脑子一热就把钱撒出去。」
我说,「之前跟你商量过,就是为了让你心里有个底儿。」
她又开始东拉西扯,「前年家里的房子漏水,找人修了修,花了不少钱。」
「今年年初你爸的腿动手术,好些日子没去工地;」
「我身体也不好,隔三差五地感冒……」
我打断她,「现在还剩多少?」
她的脸越来越红,就是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数目。
到最后烦躁地发起了脾气,「你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
「不都是咱家的钱吗?」
我苦笑之余,内心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
强烈的失重感压得我头晕目眩。
我想出去透透气,走到门口,听到母亲的语气软下来。
「妞妞,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和你爸身体都不好,工地是干不了了,你弟他对象催得急,彩礼、酒席、三金哪一个都不是小数目,家里是真的没钱了,你弟到现在连套婚房都没有,你就先忍忍吧!」
母亲说着说着哽咽了。
我回头,看到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老泪纵横。
心里不觉软了下来。
可是一想到弟弟的满身穿戴,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
母亲住院那些天,弟弟一直忙着和老家的同学聚会,来医院的次数寥寥无几。
贴身照料都是我亲力亲为。
母亲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说得最多的话题永远都是弟弟。
「你弟太瘦了,185 才 150 斤,都快脱相了。」
「已经有省会的企业向你弟抛出橄榄枝了,实习的时候可以让他住你那儿。」
「你弟怎么不爱吃红烧肉了?他小时候最爱吃了。」
「……」
上大学后我极少回家。
好不容易团圆一次,她没说过我一句胖了瘦了、高了矮了,没问过我一句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谈朋友了没有。
我在医院陪诊半个多月,她只是问了一句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
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弟弟才是这个家庭的中心,而我只是一个过客。
4
回家给母亲收拾换洗的衣物。
在衣柜里摸到三个大红色本本。
封面上书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几个烫金大字。
我的心砰砰跳得剧烈,翻页的手止不住战栗。
看到权利人一栏登记的名字是杨小虎三个字,我禁不住呼吸一滞。
眼前仿佛万花筒一般,闪过无数帧记忆的画面。
我哆嗦着手打开第二本,还是杨小虎。
第三本,依然是杨小虎。
杨小虎,是我的弟弟。
他只比我小一岁,就在老家坐拥三套房产。
而我,每天蜗居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里,没有阳光,没有独立卫生间,硬生生熬了四年。
这就是母亲口中的『你弟到现在连套婚房都没有』。
我忍不住冷笑,笑着笑着却哭了出来。
我躺在地板上嚎啕大哭、捶胸顿足。
恨不得把胸中积攒的所有委屈和愤懑一股脑宣泄出来。
哭够了,我把房产证塞进包里,打车去了医院。
我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
她被我的眼神吓坏了,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怎么了妞妞?受什么委屈了跟妈妈说。」
她还想像小时候一样去拉我的手。
但被我快速躲开了。
无视她诧异的神态,我直接把三本房产证扔到床上,开门见山地问,「这些房子,是用我的钱买的吗?」
看到房产证的那一刻,她的脸刷地白了,「妞妞,你听我说,你弟马上就要结婚了,房子对他来说是必需品,妈妈只是暂时用一下你的钱……」
「所以呢?」看到她绞尽脑汁思索话术的样子,我忍不住拆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
「为什么要骗我说家里没钱,还说弟弟到现在都没有婚房?」
「明明没有房子的人只有我呀!」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周围的人都想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没有人理解我心里的苦,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大抵就是这种滋味吧!
愚蠢如我,直到今天才发现,面前这个张口闭口说爱我的女人到底有多虚伪。
「妞妞,在当妈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
「是吗?」我冷笑着打断她的虚情假意,「手背的肉能跟手心的肉相比吗?」
「在你心里,弟弟是手心里的肉,需要时时刻刻的呵护;而我是手背上的肉,生来就应该承受磨难。」
「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啊!」
看着母亲的脸愈来愈暗,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表姐的音容笑貌。
如果没有家庭的桎梏,以她的能力和志向,如今该有多么优秀耀眼啊!
可惜生在泥泞,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逃不过被原生家庭吸血压榨的命运。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女性就是男性的养料,从出生起就背负着牺牲一切的使命;
什么梦想、爱情,都会被黑压压的现实吞噬殆尽。
此刻,表姐就像一面镜子,把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照得一览无余。
我很害怕,害怕步表姐的后尘,更怕找不到出路。
但这种恐惧并没有突破我的心理防线,我很快又找回了勇气。
凭什么作恶的人心安理得,被掠夺的人却要痛不欲生?
表姐认命了,我才不会。
5
离开医院,我直接订了回程的机票。
路上,母亲的主治医生打来电话。
「关于你妈妈的病,我们商讨出了新的手术方案……」
「抱歉,」我冷漠打断,「以后秦女士的病情不用通知我,有事可以联系她儿子。」
我报了杨小虎的联系方式,之后不等医生回应,果断挂断电话。
我花了两天时间,在单位附近找了间带电梯的公寓。
月租金 3000,是之前所租民房的六倍,好处是早上可以多睡一个小时。
刚安顿好,母亲就打来电话。
「妞妞,这两天你该生的气也都生完了,什么时候过来啊?我明天就要进手术室了,身边不能没有人啊!」
她说着说着哽咽了。
这是她一贯掌控我的手段:诉苦卖惨装可怜。
女儿命运不幸,往往就是从共情母亲开始的。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要是放在以往,我一定会因为心疼,而不管不顾地放下一切去陪她。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厌烦。
「杨小虎呢?」
她迟钝一秒,「你弟是男孩子,哪会照顾人啊?」
我心里忍不住泛酸,难道女孩子生来就会照顾人?
「你要是心疼你儿子,就自己找个护工,反正您手里攥着我几年的薪水,应该不至于付不起这点儿钱。」
见我故意阴阳怪气,母亲有些生气。
「我是你妈,生了你、养了你,用你点儿钱怎么了?」
「你就这么记仇是吧?」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哪有恨父母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