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想起他，心里刹那间又苦又甜。

①

春妮被人糟蹋的事很快传遍街头巷尾。

发现这事儿的是李大娘。她看见巷子里躺着个女人，起先以为是要饭的，后来仔细一瞧，地上的旗袍虽然破了，但颜色素净，不像叫花子穿的，再走近点看，竟然是春妮晕倒在地上。刚入秋，飒飒的风，吹落一地黄叶，李大娘赶紧脱下外套盖在春妮身上。

事情就这样被李大娘嚷了出去。

她绘声绘色地跟人讲细节，说啊呀，春妮胸口都被咬红了；又说你们不知道啊，春妮那叫一个白哟，细腰上都是那人掐的手印儿。

人们当面都骂声淫贼，背地里看春妮的眼神却不一样。女人们不屑，男人们眼睛里却着了火一般，像是要把春妮的衣服烧干净了，瞧瞧衣服底下的身子有没有李大娘说的白。

②

春妮将身子来回洗八百遍，还是觉得脏，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嘤嘤地哭，寻思蒋舟要是知道了怎么办，不如一死了之。

蒋舟是她的未婚夫，那天她出事，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蒋舟在外地求学，放假回来，说给春妮捎了礼物，她便穿了身新做的漂亮旗袍去见他。

他送了个音乐盒，说是从洋人那儿买来的，能自个儿唱歌。小情侣腻在一起，时光总是走得比平时快，不知不觉星星就探出头，她要回家。蒋舟却将身子贴着她说悄悄话，明儿个我要去上学了，好长时间不回来，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一个人回家，我可不送你。

春妮的爹是个夫子，家教严，不许女儿未婚做逾矩之事。春妮见蒋舟说这样的话，赌气说，不送就不送。于是，她孤身跑回家了。不想路上就出了事……

春妮不敢再出门，不吃不喝就那么淌眼泪。有一天趁着爹娘不注意，差点自尽成功。她爹见她这样，心早软了，敲着烟杆子叹息说：“赶紧嫁了吧，嫁了，闲话也就少了。”

春妮娘叹气：“嫁给谁啊，出这么大的事。那蒋家，自春妮出事后，就没个音信，人家是个啥态度，你还看不出来？”春妮爹怒道：“归根结底，要不是他儿子喊春妮出去，咱妮儿能出事？”春妮娘苦笑道：“你说是他儿子喊的春妮，他还说腿长在咱自己妮儿身上啊！”但春妮爹看着女儿的样子，委实心疼，到底没忍住，还是去了蒋家。

果然被蒋老爷赶了出去。

蒋老爷慢条斯理地说：“我儿要去北平念书，咱这亲家怕是结不成了。”春妮爹气道：“说到底，蒋舟不叫春妮，也不能出这事。”蒋老爷苦笑道：“说出来是这理，可你说他俩要真成亲，那我儿这辈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你心疼你家闺女，可也得想想我儿的前程啊！”

说来说去，蒋老爷都没松口，蒋舟更是从头到尾没露面。春妮爹气得直哆嗦，又后悔没有把春妮给管严了。

春妮听着她爹说的前言后语，直把衣裳都抓出了洞。

春妮爹怒道：“你问问那个姓蒋的王八蛋，他想怎么善了，他要是没有个交代，我就跟他拼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春妮反而冷静了。

谁会娶个被糟蹋的女人？蒋舟这样的态度，不是交代吗？即便拼命，他会服软吗？这样服软得到的东西，有用吗？

春妮还没想清楚怎么办，不想当月竟然不见来红。

春妮娘抱着不可能的想法，请来了郎中，结果不可能变成可能，就那么一次，春妮竟然有了身子。

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全街的人都关注着春妮一家，郎中一出门，春妮有孕的消息就传遍大街小巷。春妮娘捡了堕胎药让她喝下，春妮肚子疼了半宿，胎却没落下来，想再喝，大夫说得缓缓，要不然很可能一尸两命。

小道消息来源的李大娘忙坏了，说做孽啊，这一家要被折腾死了。人们闹哄哄附和，说春妮她大嫂昨儿个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老二还没娶媳妇呢，以后怕是难了。只有小混子阿五站旁边静悄悄不说话。李大娘打趣说，阿五，你说大娘说得对不对？阿五嘴里嚼着一段麦秸杆子，说，对个屁。李大娘翻了个白眼问，瞧你那德行，春妮出事那晚，你在干啥？阿五说，管你娘的屁事。李大娘怒道，你这混蛋怎么说话呢？那晚该不会是你吧？阿五抬头望望天，说，老子的事轮到你管！

谁也没想到，当天下午，阿五竟跑到春妮家，扑通跪下来，说我就是那孩子的爹，你们别糟蹋孩子了。

四里八乡围上来，春妮爹捂着眼睛，没眼看。

阿五是谁啊，就一个小混混，爹娘早死了，成天在街上浪荡没个营生。偏偏还胆大包天，天王老子都不怕。搁平时春妮爹连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可此时，他跪在院子里向春妮一家人请罪，说他早就对春妮动了心，那天晚上他见春妮落了单，他又喝了点酒，便……对她做了那种事儿，现在春妮怀上了他的骨肉，他想娶她。

春妮提着一把刀，杀气腾腾从屋里冲出来，阿五躲了躲，没躲过去，刀砍到他肩膀上，血汩汩地冒。李大娘一把抱着春妮说，闺女，都这步田地了，不想想你自己，也得想想你爹娘，你两个哥哥啊，要不……春妮爹老泪纵横，要不，就嫁了吧……

春妮拿刀的手慢慢软下来，禁不住抱着双膝痛哭。

就这样，春妮卷了一个包袱跟了阿五，他没屋，租了个破小院，墙上贴了两个大红的“喜”字就算走了过场，她本来也没打算跟他夫妻恩爱，自己收拾了一个床角出来就缩上去睡了。

④

成亲后的日子谈不上好，阿五不务正业，只是对春妮还算上心，她吐得厉害，他就去找止吐方子给她吃。

肚子慢慢隆了起来，那天春妮在晒太阳，肚子里的小家伙突然踢了她一下，她被吓了一跳，之前她不喜欢阿五，对肚子这块肉也是恨意居多，但这一刻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她有点眼酸，既然投身在她肚子里，哪怕是孽缘也是缘啊，日子也总要过下去的。

摸着肚子春妮想了很多很多。

等阿五回来时，她已经做好了饭菜，家里也打扫过了，她小意哄了他几句：“你也马上要当爹的人了，孩子要生出来总要银钱养，明儿我捎个信问问我爹，让他给想法子给你寻摸个正经事儿干着。”见春妮愿意搭理自己了，阿五乐得猛点头应了。

阿五拿了第一个月工钱交给春妮时，她买了些东西，带着他，正式回了趟娘家。街坊们的眼神还是那么可怕，都在窥探着她的生活。阿五一把揪出一个贼眉鼠眼的街坊，问：“我老婆好看？”那人猥琐地瞧了瞧春妮，不说好看不好看。阿五一拳头打出去，那人眼窝就青了。阿五又问：“我老婆好看不好看？”那人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连声说：“好看好看。”不想阿五一巴掌就呼上他左脸，怒道：“你想勾搭我老婆？”那人连忙改口，“不好看，不好看。”阿五更怒了，一巴掌又呼上他右脸，道：“我老婆好看不好看轮得到你个鳖孙指手画脚？”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街坊们也悄悄把脑袋和眼睛都缩了回去。

春妮竟在心里觉着，这阿五虽然不是个东西，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孩子生下来，是个胖乎乎的小子。阿五喜欢得不得了，抱着人前人后地显摆。

日子渐渐过去，她哄着阿五做着正经事儿。阿五也很争气，他不再偷鸡摸狗，跟着一个木匠学手艺，渐渐有了男人的模样。人们虽然热衷于看热闹，但更喜欢看动荡不安的热闹，对于那些平静的日子，快乐的日子，他们是没兴趣的。春妮的失身往事，就这样湮没在新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当中。人们讨论哪里又打仗了，谁又投奔了谁，纷纷扰扰的乱世，某个个体的生存已经不值一提。

有一天，春妮从娘家带回以前的旧衣裳，阿五帮着她收拾。

她又看到那件旗袍了，杏白颜色，绣着素净的花，穿在她身上，她比花还美好。她瞧了很久，才叹口气将旗袍递给阿五说：“扔了吧。”阿五将旗袍前前后后翻了一遍，问：“后面怎么扯坏了？真可惜。”春妮心里一动，问他，“你不认识这件衣服？”阿五拉着她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旗袍，来来来，你穿上让为夫的看看。”

四周静寂，春妮头一回瞧眼前的男人。

他是一个混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说他强暴了她。他被自己拿刀给砍过，血汩汩地流。他们结婚四年了，她从不让他碰。

春妮站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道：“阿五你那时候对我真粗鲁，我项链都被你扯坏了。”

阿五眼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春妮，等咱有钱了，我给你买！”

春妮笑着，眼里带着泪。她从没戴过项链，又怎么会被扯掉？这几年了，她竟没发现，阿五只比他高一点点，当初那人，可是比她高一个头不止。

竟然不是他。

⑤

阿五走在五年后。

战争终于大规模爆发，一颗炸弹丢下来，他将春妮和儿子护在身子下，自己却被炸没了。

多年未见的蒋舟竟找上门来。他逡巡着谈论生活的不易，接着走上正题：“听说……听说你生了儿子？我当年迫于父母压力，没有出面找你，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你。”

春妮看到他的一刹那，恍然大悟。

那个人分明就是他啊。

难怪他很快就另结高门贵女，恐怕一早就搭上了吧？蒋家想退婚，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于是那晚跟在她身后把她强了，事情闹出来之后，他们蒋家正好顺理成章地退婚了。

她冷笑着问：“我儿子呢，像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愿意养别人的儿子？”

蒋舟看她似乎有点活泛，喜道：“你放心，我老婆没跟过来，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一定将你们母子俩安置得妥妥的。”

春妮笑得极其冷。这是城市战乱，新贵老婆失势，他又回到这小地方了。他只有一个女儿，突然听说春妮生下的是儿子，他有后了，就找上门来了。她突然出手狠狠甩了蒋舟一耳光，咬牙切齿地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儿子只有一个爹，叫阿五。”

蒋舟落荒而逃。春妮想起阿五，心里刹那间又苦又甜。

这世上有一个小混混，比我爱自己还要爱得更多，这一辈子，总是值的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