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父与子,那对抗与和解,挣扎与无奈中的爱

虹虹评情感 2023-12-18 03:3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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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文明,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特征,

我们的骨子里,

至今都刻有着不可割舍的乡土情。

然而随着时代的飞速变迁,

这种情结也在消退,

甚至成为了进步的桎梏。

那么,在这未来科幻背景中,

父与子,现代与乡土的冲击下,

会演绎出什么样浪漫的故事呢?

40个小时的漫长旅程在广州火车站终止,李伟业被涌动的人流推着,走出了拥挤嘈杂的车厢,顺着长长的出站隧道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表面。

在凌晨五点的天光下,他看到车站前巨大的广场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们或站,或蹲,更多人毫不在意的直接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身旁堆满了行李。

各种听不懂的方言混在响亮的寻人广播之中在他耳边反复萦绕,一种陌生的失落和恐慌感在他心里慢慢爬升着,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外面的世界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他花了二十分钟才回到正确的方向上,并在一个保安的指示下爬过一个陡坡,穿过天桥到达了长途汽车站。亚文在电话里说,这里有直达巴士,开往三十公里外的东莞,每十分钟一班。

巴士里清一色挤满了像他一样的外来打工族:年轻的脸庞,皮肤黝黑,腿脚结实,背上驮着用来装米的那种粗麻布袋子,手里多数还拎着家里古老的木制长形箱包或铁桶,里面塞满了生活用品。

没有人说话。巴士一路冲向高高架起的高速公路,他透过车窗,怯生生的望着下方飞速掠过的一座座建筑,几乎全是工厂:印刷厂、油漆厂、塑料厂、手机厂,、家具厂……在厂房的四周大多分布着稻田,鱼塘和鸭场,但看不到种地的人,更远一些地方,是他熟悉的群山,但那山的一面已被炸开,露出光秃秃的红壤,鲜艳而丑陋,大型掘土机在冲天尘土中昼夜不停的发出轰鸣声。

在这座工业化城市,存续了亿万年的传统山水更像是外来物,需要改造。

巴士在东莞出口减速,离他的工厂越来越近了。他看到厂房上贴着白色的瓷砖,上面用红油漆喷涂了一行大字:“一年一大步,五年见新城。”他在心里默默数了数,现在是五年计划的第三年,他刚满16岁,还没取得身份证。

同乡的亚文借了张工人的身份证把他带进了工厂,并告诉他,在这里一个月能挣八百块钱。这就够了,没人问他从哪里来,做过什么,或者会做什么,每一个进厂的工人,命运都已被流水线固定在了相应的位置。

在属于你的位置,只干,别多想。

到达工厂的第一天,亚文这样安慰他。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别人失去联系。”李皓刚说完,手机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他瞄了一眼后迅速挂掉。

“我说的不是通讯意义上的联系,而是一种情感与另一种情感之间联结的消失,你能理解吗?”

“你还是先听一下电话吧,肯定又是你父亲打来的。”艾菁催促他。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我要说的,但双方无法达成共识,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李皓说完把手机折叠起来,随手扔到实验室一旁的杂物柜,然后开始在电脑上调出这几个月的实验数据,“让我们看些激动人心的东西吧。”

那是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最新的设计项目——“火星花园”,不过种植的不是鲜花,而是蔬菜,而且实验用的土壤来自中国青海的冷湖,那里的土壤成分与火星最为接近。

早在2014年国际上就有这样一种论调:随着人口数量的逐年上升,农作物增产的速度将远远落后于人口的增长速度,在亚洲,这种趋势正变得越来越明显,据国际农业生物技术应用服务组织在北京发布的报告称,2010—2050年间,亚洲城市人口将增加90%,而它的耕地却只占全球的34%,水资源占到全球的30%,即使在今天,仍然有约10亿人受到饥荒困扰,超过40个国家急需粮食援助。

在中国,粮食的情况也并不乐观,18亿亩耕地并不能永远保证中国人及其后代的粮食安全,中国耕地的单产早就开发到了极限,而过度的施用肥料和农药则对耕地造成了严重的化学污染,无论如何,中国人的饭碗不能出问题,如果无法从内部解决它,那就从外部寻找方法,这就是“火星花园”项目的由来——在地球以外建立一个全新的粮仓。

但实验结果并不乐观,他们把样本数据与种植在添加了营养物质的模拟土壤中的生菜进行对比,发现生长在未添加营养物质的火星模拟土壤的生菜口感虽然接近于普通生菜,但它们的根部不牢固,发芽率较缓慢,这意味着它们需要很长的生长时间。

“真好,又淘汰一个,接下来试试豌豆怎么样?或者小辣椒?我记得你是四川人,肯定想在火星上涮一波麻辣火锅。”

“不,我想回家。”艾菁低低的说,“火星实在太远了,家里人不同意,已经帮我撤回申请了。”

“我还没结婚呢。”她又补了一句,这次声音大了些。

李皓沉默了,难得的没有在这件事上对她做出过多的评判。在他的印象中,艾菁一直是个充满阳光和能量的女孩,就像一朵永远保持盛开的向日葵,确实不属于火星那个极度荒凉而贫瘠的地方。

但,他就属于吗?在火星迁徙法案正式出台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如今随着全国第一座太空旅客发射港建设落成,他马上就可以作为第一批迁徙人口前往火星的农业生态试验区进行长期的工作和生活,那是他梦想中的地方,但在这启航的前夕,一个模糊了十几年的身影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想要逃离的可能并非是眼前这个喧嚣的世界。

“回家吧,就算要走,也陪你父亲过完最后一个年。”艾菁说,“今天29号了,早点回去陪老人家说说话。”

【上班不许说话,违者罚款五元】

【上厕所限制在十分钟以内,必须填表签字】

质检车间内到处都贴着这样的工厂戒律,李伟业战战兢兢的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电子产品从流水线上依次传递到他面前,他要在15秒钟之内确定上面的按钮是否正常工作,塑料零件的咬合是否紧密,电池有没有扣牢等等。工作时间通常从早上八点到半夜——十三个小时,算上两顿饭的休息时间,有时候来的订单少,在周日的下午就不用加班,那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时间。

他现在才知道这座工厂的名字——佳荣电子制品厂。专门为一家香港公司生产闹钟、计算器以及显示世界各个城市时间的电子日历表。

在这座工厂里有成百上千个和他背景相似的年轻打工者:在农村出生,没念过什么书,穷。城里人习惯性的称他们为“流动人口”,好像在说一群漫无目的的乌合之众,但客观的说,“人口流动”算是国家经济改革的意外产物。

1978年的秋天,香港太平手袋厂在东莞开设了第一家外资工厂,第一年的收入是一百万港币。工厂利用本地廉价的劳动力和土地资源把香港运来的材料加工为成品,再通过香港,销往世界各地。

随后,这种模式被数以千计的工厂追随复制,来东莞投资建厂的企业家连年攀升,然后是修路、架桥、开山、治河……本地劳动力很快就供不应求,邻近省份的移民大迁徙开始了。

他们可能来自江西、四川、湖南、广西,远一点的,湖北、安徽、河南,90年代的广东街头到处都是从外面涌进来找工作的务工人员,年龄最小的十三、四岁,大的有六七十岁在街头流浪卖艺的老妪或残疾人。但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才是打工世界的精英,他们向往光怪陆离的城市,并希望自己最终能留下来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

在李伟业老家的村子里住了九十户人家,每户有一块小地,种水稻、油菜或棉花,大部分收成仅供自家吃。他的人生本来可以一眼望到头——他不喜欢上学,成绩也不好,注定考不上高中;男孩子的野性同时也为家里惹了不少麻烦:他常常偷邻居树上的李子,被抓到就是一顿打,家里的农务活他也不愿意干,觉得守着那一方黄疙瘩土地没有出息,人家问他,怎样才算有出息?

他说,出去,走出去才能改变命运。因此,当同村的亚文过年回到家里炫耀自己从城市带回来的21寸彩电时,他愈发下定了走出去的决心。

离家那天是大年初九,按家里的说法,正是出远门的黄道吉日,他背上父母前一个晚上打点好的行李包裹,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含着眼泪,一个人走上了南下广州的漫漫旅途。

李皓踏上了回广州的飞机。

那是一种新型的空天飞机,以超高音速在100公里以上的大气层内飞行,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抵达地球上的任何一座城市。

从广州到北京,算上减速的时间也只花了不到15分钟,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离家这么近,但毕业后的这三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似乎家对他而言只是一幢沉默的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

他开始思考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是从何时开始跌入冰点的,从毕业决定留京的那一刻?还是高考志愿填报的那一天?他还依稀记得那时候的父亲看到他所报的专业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辛辛苦苦半辈子供你上大学,你却要回去学,学人家种田?你要气死我!”

“爸,那是行星生态学,研究未来火星农作物的可行性。”

“什么火星?火星种田也是种田,我养你还不如养头牛!”

总是这样,无法沟通的后果便是长久的沉默、冷战,父与子的难题似乎贯穿了每个男性的一生。

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孩童时期,那时候父亲还是他的偶像,无所不能,无所不晓。他学父亲走路的姿势,学他说话的腔调,偷穿他的衣服和鞋子,把剃须刀装模作样的在脸上来回推拉,他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与接受,但随着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次次积攒的失望最终变成了绝望,他彻底放弃了心中的那份念想,在那个少年的心灵周围逐渐砌起一道高墙,坚不可摧。

飞机下降的时候,速度变得很慢,气压变化造成的鼓膜震痛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然后他从高处看清楚了那栋建筑——

用“栋”作为计量单位似乎不太合适,因为它大得难以想象——它的起点位于广州越秀区环市西路的火车站旧址,终点处设在惠州市海拔1276米的罗浮山主峰飞云顶,全长117.8公里,横跨广州、东莞、惠州三座城市,工程规模是港珠澳大桥的两倍。

这是全国第一座由私人企业建设运营的太空发射港。

已故现代航天之父布劳恩曾大胆预言:21世纪,将是外层空间进行科学活动和商业活动的世纪,是载人星际飞行和在母星地球之外建立永久性人类立足点的世纪。如今21世纪已过去三分之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直到今天,人们似乎看到了真正的,普通人也可以大规模进入太空的美妙曙光,这一切得益于商业航天的飞速发展。

由于航天活动本身具有高成本、高风险、高技术的特点,所以在传统航天模式下,航天部门的行事风格更容易偏向保守,为了避免风险往往采取稳定成熟的技术策略,长此以往,传统航天只会逐步陷入固步自封的危险状态,难以取得突破。而在市场经济高度繁荣的今天,商业航天的竞争模式极大提高了航天产业的运行效率,社会资本的大量涌入也缓解了政府投入不足的困难,这让商业航天在短时间内成为了航天发展的新动能。

“月海集团”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并迅速发展壮大的。

其实早在独立建设太空发射港的方案提出以前,月海已经联合中国航天科工集团共同开发过多个基础设施项目,包括低纬度航天发射场、大型风洞、地面测控站等设施,积累了丰富的技术经验和营运资源,但这次他们建造的发射港要发射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火箭或飞船,他们向宇宙投射出去的,将是整整一截航天列车!

这只是形象的大众化叫法,在航天界和新闻稿中,它有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太空旅行铁道弹射器”。李皓不太懂那些复杂的技术原理,但大致知道是利用真空管道运输和成熟的悬磁浮技术让列车处于一个几乎没有摩擦力和空气阻力的环境中,弹射装置再将一个个特制的座舱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然后在极短时间内加速至第二宇宙速度,挟裹巨大的动能冲出大气层,在突破近地轨道后,后面的座舱会通过对接,追上前面的座舱,重新连接成一条完整的航天列车,继续冲向茫茫的宇宙……

仅仅是听上去就能够想象到这是一项规模浩大的超级工程,人们在广州火车站原有的铁路轨道上进行了改建,搭建出巨大的全封闭式真空管道,它与地面形成一个大约5度的锐角,像是大地向天空长出的一截肢体,但李皓看着它的时候却想到了巴比伦塔,某种程度上,它们的作用类似——通往上帝的居所。

这座巴比伦塔庞大的塔身在其下方复杂的结构支撑下,斜穿过城市上空积聚了半个世纪的灰白色雾霾,在一千多米高空的另一端露出漆黑的巨大管道口,与之相比,珠三角远处闪烁着五彩霓虹的高楼大厦反倒缩成了一堆发光的玩具模型,已看不清细节。

李伟业把塑料混匀然后小心翼翼倒进了模具,做成玩具汽车、火车和飞机的零件。

这是他这一年内换的第三家工厂了。前一家工厂有个新来的工人被单冲机轧断了左手的四根手指,这事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他想,如果自己连续十年每天都在这儿干,几乎可以肯定也会被轧上一两次,不过,在流水线上待上十年这本身就已经够恐怖了,他还不到十八岁,犯不着把所有青春都耗费在工厂里。

他要去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

令他沮丧的是,广州的工厂似乎并没有比东莞的好太多,工资还更低一些,干的活虽然没有危险性,但跟以前一样单调、重复且无聊。半年后,他又辞职了,这时候已接近年末,离春节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又是一个农历年。但他没有要回家的打算。

早期的农民工喜欢在农闲时分出来做一些季节性的零工,等到播种和收成的时候便回家帮忙,一旦赚够了钱他们就会从此待在村子里不再出来。

但对于李伟业这种年轻一代的农民工来说,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他跟老家之间的关系不再像父辈那样紧密,土地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不清楚自己家里还有多少地,也不知道农忙农闲的时节,回家与否要取决于工厂的生产周期,即便是像春节这样的传统节日,也必须让位于工厂刚接的那一张张金额庞大的订单。

虽然现在已经辞职,但他打定主意,要在过年前重新找到一份好工作,结束在城里游荡的日子,否则,一旦春节过后,会有更多的外来务工者像潮水一样涌进这座城市,那时竞争最激烈。

因为没有认识的人,找工作就只能到街边楼房和商铺的墙壁上去找,那里有时候能找到几张招聘小工的广告,但更多时候是贴满了像皮疹一样的诊所小广告或寻人启事——走投无路的家属在各个角落张贴字报和头像,试图寻找被这座巨大城市吞没的亲人。有时候走到街头涌动的人流中间时,他会突然想起那一个个静默的头像,然后亲身感受到一个人轻易消失不见的可怕。

先生存,后生活。

这成为了他日后的人生信条。在他人生后面的四十年里,他换了无数的工作,搬过十七次家:在广州沙河做服装;在东莞长安做电子元件;在大朗和厚街做过毛衣和鞋;在中山,他加入了直销热的洪流,跟几十万人一起卖营养保健品;在深圳,他跟来自台湾的管理学大师销售成功学的培训课程……但最终,他还是选择留在了广州,在一家建材公司销售各种涂料、钢管和水泥。这座一线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有他的一份力量。

像大多数人一样,工作稳定之后他慢慢在这里扎下了自己的根,然后相亲,结婚,生子;广州的学位费很贵,儿子李皓上学后就只能留在农村老家里由爷爷奶奶照顾,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跟儿子的关系开始渐渐变淡了。但他知道,想要重新再回到那一方窄窄的黄土地已是不可能的事。生活改变的太快,匆匆逝去的过去和扑面而来的未来让人疲于应付,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前走。

李伟业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离开家,吃苦受累,创造新的生活。

八十年代以来,在广东这块不到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超过一亿人,其中四分之一都是像他这样的农民工,他们在工厂里打工,餐馆里服务,建筑工地上干活,开电梯,当保姆,收垃圾……他们代表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相当于一百年间欧洲向美国移民总数的三倍;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塑造了无数的经济奇迹,也上演了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整整一代人的成长轨迹勾勒出了一部关于广东的现代化变迁史!对于广漂们来说,这里已然成为他们走出去的第二个家。

走出去,就是改变命运!

“回来了?”

“嗯。”

“几点到的?”

“六点下的飞机。”

“吃饭。”

父亲总是这样,习惯以自己的方式突然结束谈话,而他也从来不会继续追问,似乎两人都在默契的避免更多话语接触,害怕一不留神就会演变成犀利的交锋。

他偷偷看着父亲脸上那些被岁月扭曲的皱纹,才三年时间,三年而已,这张脸老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连昔日高大结实的肩膀和背也像下沉的山脉一样变得佝偻起来了,唯一不变的,只有眼中那道光,依旧凌厉,尖锐,冷凛。

“我以为你不回了呢,临时买的鸡,黄芪当归炖鸡汤,补补身子。”父亲说。

李皓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突然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这一顿饭在中国的传统里,叫做团圆饭。可现在在他的心里,这也是一顿送别饭。年老的父亲送别即将远离家乡的游子,就像当年祖父在家门口送别年幼的父亲一样。

小时候,父亲在外头,儿子在里头。

长大后,儿子在外头,父亲在里头。

中国的父与子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团圆过。

这顿饭突然让他想落泪,这些年来他走过的城市不计其数,但总是在漂泊,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家里人吃过一顿饭了,此时此刻,流动的时光、记忆和人一一走过,他觉得自己也像小小的地球一样绕着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做公转运动,想要摆脱它?谈何容易。

饭后的父亲喜欢抽烟,这是三十年来养成的老习惯。房间里很快被浓烈的烟味笼罩着,他厌恶这味道。

“你考虑清楚了?”父亲问。

“是的。”他说。

“外面有什么好!”父亲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度,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咳嗽,房间里烟味更重了。

李皓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没有解释,只是一遍一遍的倒酒,喝酒。电视机的声音及时地填满了空荡荡的房子。

每到这种时候,李皓都会觉得很奇怪,他可以在国际学术交流会议上操着两种以上不同国家的语言侃侃而谈,从容不迫的回答不同学者针锋相对的提问,但在只有初中学历水平的父亲面前,他所有的自信、耐心、风度和掌控感,全都荡然无存。

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与父亲进行心平气和的对话,在对未来道路的选择上也有着不可化解的分歧——父亲希望他在家里踏踏实实的找份高薪工作,金融、外贸、人工智能或随便其他的什么行业都行;而他却幻想着去一颗寸草不生的蛮荒星球搞种植,关键是这一不切实际的幻想看起来马上就要实现了,这也意味着父与子之间漫长的对抗终于迎来了它的结局。

“什么时候走?”父亲又问。

“具体时间还没确定,但申请书已经批下来了,大概率春节后。”李皓本来还想说更多,但他停了下来,眼睛用一种谨慎的余光观察父亲的反应。

父亲不再做声,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返回了自己的卧室。

第一次面对面谈判,由父亲单方面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李皓去拜访了所有的朋友、同学,然后一一道别,这种仪式感能让他动荡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在他准备第二次找父亲对话的时候,他偶然发现父亲正在翻阅一本书,《火星通讯深空信道模型研究》他很惊讶,这种太空通讯领域的专业书籍就连自己也看不懂,父亲怎么会感兴趣?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开始殷勤地向父亲解释:“爸,火星-地球中继通信链路很早以前就已经搭建完成了,现在那里不仅可以与地球视频通话,甚至还能直播,当然,时延肯定会有些的,但不妨碍正常的通信——”

“皓。”父亲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合上书本放到自己双膝上面,摘下了眼镜,又用那道熟悉的光灼烧他。

“我这辈子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从土地里挣脱出来,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再一头扎进去,如果你一定要去做这件事情,告诉我你的理由。”

“爸,我知道您的想法,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改革浪潮中,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早就大不如以前,但时代不一样了,航天时代的农民才是文明真正的拓荒者,他们将成为第一批代表人类走出地球的普通人,我猜您目前对这一点还缺乏起码的认识。”李皓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启动了客厅的增强现实壁纸,打开了一个视频,那是农业部发布的关于此次火星迁徙的宣传片。

他把进度条直接拉到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俯瞰的视角,那是位于火星中纬度地区的阿卡迪亚平原:

在一片褐黄色的荒凉戈壁滩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穹顶,镜头快速拉近,他们发现穹顶之下竟隐藏着一片辽阔的金黄色麦田,聚变阳光正根据作物的生长情况自动调整角度和单位能量输出;人工气流形成的循环风在麦田上空盘旋着,有秩序的掠过一片片试验田,在远方掀起一层层金黄色的麦浪;蜂群一样的农业无人机升起来了,它们在忙着除草、施肥、降雨,一派火热朝天的农忙景象……

这样的景象与父亲记忆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相差太远,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但正如李皓所说,时代不一样了,航天时代的农民是田地里的工程师,他们要在这连大自然都唾弃的恶劣环境下创造出生命的奇迹,散播文明的种子,把人类与土地之间最深刻的那种联系在地球以外再重新建立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着视频中的内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李皓看到他的目光变得很复杂,疑惑、迷茫、挣扎、回忆……最后,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说点什么吧。李皓在心里祈祷着。

良久,父亲起身走向卧室,临近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回过头:“我听人说,那上面夜里很冷,你到时候记得多带几件衣服。”

火星冷吗?冷啊,当然冷,最冷的时候能石头冻成粉末!那时候人只能留在恒温舱里并时刻都得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以避免各类潜在辐射对人体的侵害。

但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他说的是:“好,我会的。”

此时此刻李皓终于意识到,父亲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自身和时代局限的普通人,你不能要求他理解文明延续,星际迁徙这样宏大的命题;同样的,自己也无法去理解,在没有智能机器人的年代,父亲在流水车间和建筑工地上的那些酸甜苦辣。

父与子之间本来就不止有爱,还有着对抗与和解,挣扎与无奈。正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建立了自己的身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也许我们不是非得要互相理解,但我愿意在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去与您和解。

启航的时间终于确定下来了,刚好是大年初九,按照老家的说法,是出远门的黄道吉日。

鉴于这是航天史上第一次由非航天界人士组织进行的大规模集体迁徙,集团在大家启程前专门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上,媒体形象的称他们为“星际农夫”。

对此,李皓表示欣然接受,“在火星建立起工业文明之前,你总得先吃饱饭。”比起西方那些狂热的资本家,他更清楚农业才是文明的基础,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人类只能从零开始。

当两千名“星际农夫”纷纷告别家人,正式进入发射大厅排队候车时,站台两侧的全息显示屏上出现了一行大字:开拓天疆,走向宇宙。

李皓久久凝视着这行大字,不禁百感交集。在父亲那个年代,出去,就是改变命运,他们用这个简单的词给自己的流动生活下定义。

走出家乡,并留在城市。

现在,他知道自己也一样,人类文明也到了要走出去的那一步了,而这关键的一步将在这个传统的春节,由一群从地球迁徙到火星的普通“星际农夫”所踏出。

“尊敬的旅客您好,您乘坐的广州—火星F042次列车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尽快到A3号检票口进行检票……”熟悉而甜美的播报声响起,李皓顺着声源的方向望去,在大厅中央顶端的电子巨幕上正滚动显示着这趟航班的基本信息:

北京时间:2030年2月11日18:45:00

列车起飞时刻:2030年2月11日19:00:00

飞行时长:2年零6个月

预计将于2032年8月11日到达终点站

目前站外温度:20.5℃ 湿度:77%

站外风速:1m/s 风向:58°

气压:1018.9hpa

巨大的加速度将李皓和他的同伴们牢牢的按在座位上,车内的灯光熄灭了,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外面,无数的媒体和观众爆发出欢呼声,他们看不见真空管道内列车发射的具体情况,但控制中心的倒计时仍然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当列车最终达到第二宇宙速度并从真空管道口的尽头冲出时,车头的最前端立刻出现一道巨大、雪白的锥形冲击波,这道冲击波在上万米高空中长驱直入,瞬间在四周凝结出一大片发散的普朗特-格劳厄脱云层;超过五十倍音速所叠加的“音爆效应”是恐怖的,整个珠三角的天空都被轰隆隆的滚雷一样的巨大声浪所填满,它的余劲一直掠过下方的罗浮群山,在珠江下游掀起了滔天巨浪,翻滚的浪花朝上下游远远传播开去,一时竟形成江水逆流的奇观……

当车体继续冲至100千米的高空时,黑障现象出现了,控制中心的信号不得不暂时中断,这时车体表面的材料分子在几千摄氏度的高温下被分解电离,形成一个纵深的等离子区,在地表的人们看来,天空深处出现了一团发光的云层!

1分45秒后,列车成功突破黑障区,李皓再次听到从控制中心传来的欢呼声,无线电信号恢复了。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那是失重的感觉,他抬眼望去,整个宇宙在他面前延伸,星光灿烂……

他热泪盈眶的对着麦克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出来了。”

配图 / 自己做的&网络

(文/本文系“小说家族”独家首发原创小说,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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