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那天,村里锣鼓喧天,二婶家门口炸开了锅。
“二婶,你可真有福气!”
“咱老王家终于有后了!”
我提着果篮,从人群缝隙里挤了过去。二婶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褂子,笑得嘴都合不拢。这个六十出头的女人,脸上的褶子里都盛满了喜悦。
老王家唯一的儿子,我表哥王建国,四十二岁才找到媳妇。去年冬天,他带回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听说是县城服装厂的,叫小文。没半年功夫,小文就怀上了。这在村里,可是天大的喜事儿。
二婶拉着我的手,带我往里屋走:“来来来,小芳,看看你婶子的重孙子,长得多壮实!”
屋里热得出汗。炕上,小文倚着枕头,抱着个小包袱。老房子的墙上贴着红对联,窗户糊了新纸,炕头的暖瓶里冒着热气,屋里满是婴儿和中药的混合气味。
二婶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捧着婴儿时格外轻柔。
“你看看,多像他爹!”二婶说,眼角挤出几道更深的褶子。
说实话,所有新生儿在我看来都差不多,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小团。但我还是夸了几句,惹得二婶更开心了。

“这孩子能平安降生,多亏了你婶子啊!”旁边一个婶娘插嘴道,“怀孕那十个月,天天给儿媳熬鸡汤,舍不得自己喝一口!”
二婶摆摆手:“有啥了不起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记得去年秋天,我去二婶家送菜时,正巧撞见二婶在院子里杀鸡。她蹲在水泥地上,动作熟练,嘴里还念叨着:“这只肉多,给小文炖上,下午再去集市买一只。”
那时我就纳闷,二婶家的经济条件在村里算不上好,表哥在县城做小工,一个月到手三四千,小文怀孕后就没上班了。二婶和老伯种着几亩薄田,年纪大了,收成也一般。他们哪来的钱天天买鸡?
但农村人的事,不好多问。我只当是二婶疼儿媳,也就没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孩子满月酒上,我才知道了真相。
“小芳,帮我拿下那个红盒子。”二婶指着柜子顶上说。
我踮着脚去够,一个布满灰尘的红木盒子被我拿了下来。二婶接过去,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些纸。
“这是小文他爹的户口本复印件,还有结婚证明,待会给礼金的时候要用。”

我点点头,顺手帮她整理桌子。突然,我看见一张照片从纸堆里滑了出来。照片上,年轻的二婶戴着一副翠绿的玉镯,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笑得灿烂。
“这是您的玉镯啊?真好看!今天怎么没戴?”我随口问道。
屋里突然安静了一下。
“那个啊,早就不在了。”二婶语气平淡,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
旁边的三婶突然接话:“你还不知道吧?那可是老王家的传家宝,当年你二爷爷从前线带回来的,说是救了个军官,人家送的谢礼。”
我一愣:“这么贵重?那…”
“卖了。”二婶简短地说,然后转身去厨房端菜了。
三婶凑过来,压低声音:“去年小文怀孕没多久,就查出有点妊娠高血压,医生说得补充营养,要不对大人孩子都不好。你二婶二天一只鸡地炖着,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啊?就偷偷把玉镯拿去县城卖了。”
“多少钱?”我问。
“听说两万多。”三婶叹了口气,“那玉镯要搁现在,没个四五万下不来。”

我望向厨房,二婶正忙着往盆里盛鸡汤,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糙。突然间,我想起每次去他们家,二婶总会摸摸那个空手腕,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
“她没告诉表哥他们?”
三婶摇摇头:“那孩子打小就死倔,说是不想让儿子媳妇有负担。这事儿,就我和你二叔知道。”
我坐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晚饭后,村里的习俗是要给孩子送礼的。小文的父母从县城来了,带了一套金锁金镯子,还有一万块压岁钱。看得出,岳父母对这个姑爷和小外孙很是满意。
轮到二婶时,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两个红鸡蛋和二百块钱。在一片金光闪闪的礼物中,显得有些寒酸。
“妈,您也太寒碜了吧?”表哥有些不满,小声嘀咕道。
二婶笑了笑:“我这老婆子,有啥拿啥。”
我看着二婶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一阵发酸。那个翠绿的玉镯,原来早就变成了一只只炖鸡,流进了儿媳和重孙的血液里。

酒席散了,我主动留下来帮忙收拾。屋里只剩我和二婶两个人。
“二婶,那个玉镯的事…”我鼓起勇气问道。
二婶擦盘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笑了:“丫头,你知道啦?那三婶的嘴啊,跟漏了似的。”
“您为什么不告诉表哥他们?”
“有啥好说的?”二婶继续擦盘子,“那玉镯戴了一辈子,也就是个身外物。可小文肚子里的是我老王家的血脉啊。”
她说这话时那么自然,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屋外,冬天的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墙上的老式挂钟嘀嗒作响。二婶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你别跟你表哥说,听见没?”二婶突然转过头来叮嘱我,“那孩子从小就心软,知道了得哭鼻子。”
我点点头,心里却异常沉重。

没想到,真相还是在第二天爆发了。
早饭后,小文想找个盒子装满月礼,无意中翻出了那张二婶戴玉镯的老照片。她好奇地问了一句,一个不留神,昨晚喝高了的三婶就全说了出来。
屋里顿时安静得可怕。
“妈,您…”表哥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眼睛红了。
二婶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
“您怎么不早说?”表哥声音哽咽,“那可是传家宝啊…”
“是啊,婆婆…”小文也红了眼眶,“您天天给我炖鸡汤,我还以为家里条件好…”
二婶急了,摆摆手说:“哎呀,有啥大不了的!老祖宗不是说了嘛,传家不传宝。这不是有了重孙子吗,传家的人有了,那宝贝算啥?”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那玉镯对二婶的意义。那是她唯一的嫁妆,陪她走过大半辈子,是她在村里抬得起头的资本。
“我这就去把它赎回来!”表哥当即决定,拿起外套就要出门。

“你给我站住!”二婶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厉,“那玉镯我乐意卖就卖了,轮不到你来管!再说了,谁知道人家还留着没有?”
表哥愣在那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妈,您就为了给小文补身子,把家传的玉镯卖了…”
“那玉镯再值钱,能值几个钱?”二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可咱家的重孙子,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啊!”
小文抱着孩子,默默地走到二婶面前,眼泪扑簌簌地掉:“妈…我不知道…”
二婶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擦去小文的眼泪:“傻丫头,哭啥?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对我老太婆最大的孝顺了。”
表哥在一旁抹着眼泪,手足无措地站着。我看得出来,他既心疼母亲,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
小文把孩子递给二婶:“妈,您抱抱孙子。”
二婶接过孩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她看孩子的眼神,比看任何玉镯都要珍贵。
“瞧这小脸蛋,多像他爹小时候啊!”二婶说着,用手指轻轻摸着孩子的脸。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突然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家族传承。

两个月后,清明节我回村扫墓,又去看了二婶一家。
一进院子,就看见表哥和小文忙前忙后。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晾衣绳上挂着小孩的尿布和衣服。二婶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怀里抱着已经能咯咯笑的重孙子。
看见我来了,二婶高兴地招呼:“小芳来啦!快来看看重孙子,长胖了不少吧?”
我走过去,逗了逗孩子。小家伙确实白白胖胖的,抓着我的手指不放。
“二婶,您的手腕上…”我惊讶地发现,二婶的手腕上又戴上了一只翠绿的玉镯。
二婶笑了笑,炫耀似的晃了晃手腕:“好看吧?儿子和儿媳妇送的,说是孩子满百天的礼物。”
我转头看向表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我们存了点钱,在县城找了个老师傅,按照老照片打造的。虽然比不上老玉镯,但好歹样子差不多。”
“妈说得对,传家不传宝。”小文在一旁补充道,“但我们总得让妈留个念想,不能让她付出那么多,却什么都没留下。”
二婶宝贝似的摸着玉镯,眼里闪着光:“这玉镯比原来那个还好看呢!”

我知道,那是假的。但在此刻,它的价值已经超越了任何真品。
临走时,二婶送我到村口。夕阳下,她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我突然问道:
“二婶,您后悔卖掉那个玉镯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丫头,人这一辈子啊,什么都是假的,就孩子是真的。我那玉镯,早就变成这小家伙的骨肉了,多值啊!”
她举起手,阳光透过新玉镯,在她脸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
“再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又有了吗?”二婶笑着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虽然不是真的,但每次看到它,就能想起儿子儿媳的孝心,想起重孙出生的喜悦,这才是最珍贵的呢!”
我站在村口,看着二婶慢慢走回家的背影。春风吹拂着路边的杨柳,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只只小小的玉镯,点缀在枝头。
有些东西,看似失去了,其实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就像二婶的玉镯,已经化作了血脉相连的爱,流淌在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