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我命苦。儿子只有一个,在城里有份像样的工作,可孙子一岁多了,儿媳妇就是不让我进城帮忙。这话我从没对村里人说过,可不知怎的,就像那年我家母鸡下了双黄蛋一样,村子里人人都知道了。
那天我正在水渠边浣衣裳,王家老太太经过,递给我一块刚从镇上买回来的鸡蛋糕。她大概是忘了我糖尿病的事,但我还是接过来,装进口袋里,想着回去喂院子里那只瘸腿的老狗。
“刘家的,你儿媳妇最近来信没?”老太太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问道。
我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自从去年年底儿媳妇赵丽跟我当面说不让我去城里帮忙带孙子后,她跟我就少有联系。过年时儿子一家回来,赵丽话不多,我也没提这事。只是第二天一早,发现她把我偷偷塞到他们行李里的几罐自制的酱菜又放回了我的厨房架子上。
“嗯,前两天还发了小元元的照片呢。”我笑着撒了个谎,把一件花褂子使劲拧干。
村里人都羡慕李家婶子,她闺女嫁到城里,生了孩子就把婶子接过去帮忙带,一住就是五年。婶子每次回村里都穿着城里人的衣服,脸上抹着闺女给她买的城里护肤品,听说连厕所都是那种按一下就能冲水的。
我知道村里人怎么想的——刘家的儿媳妇是城里人,看不上农村婆婆,不愿让她去城里丢人现眼。
其实我也这么想过。

赵丽是地道的城里人,大学毕业,在一家外企工作。她跟我儿子小勇大学里认识的,毕业不到两年就结了婚。头一次见面时,她管我叫”阿姨”,我听了心里别扭,她才改口叫我”妈”。
小勇带她回村里那次,她见了我们家的旱厕就皱眉头。我看在眼里,心想城里姑娘哪见过这个。但她第二天跟我下地干活时,倒是挺利索,不怕脏不怕累。只是手太嫩,没干一上午就磨出了泡。
结婚那会儿,赵丽父母想给他们首付买房,我和老刘也攒了十几年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但他们最后还是租了房子,说是房贷压力太大,想再多攒些钱。我们的钱就存进了他们的账户,赵丽还专门做了个Excel表格,记着这笔钱以后怎么花。
当时我就觉得,这闺女心思细,待人也敞亮。
小元元出生那天,老刘已经走了。肺癌晚期,从确诊到离世,只有三个月。我甚至来不及跟他说,我们就要当爷爷奶奶了。
小元元满月的时候,我去城里住了一个月。赵丽刚生完孩子,我就包揽了家务和带孩子的活。那一个月里,我学会了用洗碗机,学会了按电梯按钮不手抖,还学会了用手机支付。我以为我做得挺好,以后可以经常来帮忙。
可满月酒后,赵丽送我回村时,却说:“妈,以后我们自己带孩子,您在家好好保重身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客气话。但接下来一年多,每次我提出要去帮忙,她都找各种理由推脱。最后一次,她直截了当地说:“妈,我们真的不需要您来帮忙。”
这话扎在我心里,比老刘走那天还疼。
去年冬天,刮了场大风,把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的枝条刮断了几根。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就请了隔壁老李来帮忙。他砍完树枝,我炒了几个菜留他吃饭,又拿出藏了好久的半瓶二锅头。
老李喝了酒,话就多了起来:“刘家的,你也别太难过。现在城里人都这样,嫌弃咱们农村人不讲卫生,怕把孩子带坏了。我侄子媳妇也是,说什么也不让他妈去城里帮忙,说是带孩子理念不合。”
我只是笑,没接话。
“你家赵丽那么大公司上班,又有钱请保姆,当然用不着你了。”老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过你别想不开,儿子总归是自己的,等小孙子大点了,自然会记得奶奶的好。”
那天晚上,我翻出老刘的照片,对着他说了好多话。这是我的习惯,老刘活着的时候不爱说话,走了反而成了我最好的倾听者。

我说:“老刘,你说赵丽是不是真嫌我是农村人,没文化?我看过她家庭相册,她妈妈那么讲究,说话都是普通话,指甲永远那么干净…”
我擦了擦眼睛:“可她要真嫌弃我,当初嫁给小勇的时候怎么没嫌弃?给他们凑首付的时候怎么没嫌弃?小元元满月我在那一个月,她也没嫌弃我啊…”
老照片里的老刘依旧沉默,只是笑着看我,好像在说:老太婆,别胡思乱想了。
今年清明前,小勇打电话来说要回村给他爸扫墓。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起来把全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又从地窖里取出冬天腌的咸菜,拿到屋后晒着。
电话里小勇说只待两天,问我需要带什么。我嘴上说不用,心里却记挂着小元元需要的东西。虽然才见过两次,但我知道孙子喜欢吃什么,怕什么。我把这些年给他买的小衣服、小鞋子都洗了晒了,摆在客房的床上。
小勇一家到的那天,下着小雨。赵丽抱着小元元从车上下来,我隔着院子就喊:“快进来快进来,小心地滑!”
我伸手要抱小元元,他却把脸埋在妈妈颈窝里,不肯看我。赵丽笑着说:“他有点认生,一会儿就好了。”

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有小勇小时候爱吃的红烧肉,有我自己腌的酸豆角,还有赵丽上次来夸过的南瓜粥。吃饭时,小元元坐在赵丽给他带的儿童椅上,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我看着他,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只是赵丽还是那样,客气有礼,却疏远。吃完饭,她执意要洗碗,不让我动手。我只好去院子里掐了几支刚开的茉莉花,插在小瓷瓶里放在客房的窗台上。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准备早饭,发现赵丽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她做了小米粥和鸡蛋饼,还切了水果。我有些诧异,因为上次她来,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
“妈,您歇着吧,我来做。”她朝我笑了笑。
扫墓回来后,小勇和赵丽说要去镇上买些东西。我主动提出帮他们看孩子,没想到赵丽爽快地答应了。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说是小元元的奶,还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就和小勇出门了。
小元元睡着了,我坐在床边看着他,觉得他眉眼之间像极了小时候的小勇,也有点像年轻时的老刘。正出神,赵丽的手机响了。
我本不想动她的东西,但怕吵醒孩子,就去摸手机想关掉声音。手机屏幕亮着,是个叫”李医生”的人发来的信息:“赵女士,根据昨天的检查结果,您的抑郁症状有所缓解,但还需继续治疗。记得按时服药,有任何不适随时联系我。”
抑郁症?赵丽有抑郁症?

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她的手机,但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点开了她的相册。里面全是小元元的照片,还有小勇和她的合影。我划着划着,看到一个名为”录音”的文件夹。
其中有一段录音的名字叫”给妈妈”。
我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它。
“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当面跟您说这些话,所以录下来,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您听吧。”
是赵丽的声音,背景有些嘈杂,像是在某个咖啡馆。
“我知道您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我不让您来城里帮忙带小元元。村里人可能也说了很多闲话,说我嫌弃您是农村人。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小元元出生后,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哭,睡不着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半夜听到孩子哭,我会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甚至有过…可怕的念头。”

“医生说我需要接受治疗,还建议家里最好有人帮忙。可是,妈,爸爸刚走,您一个人在农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再给您增加负担。”
“还有一点…我怕您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担心。您知道的,在您眼里,我一直是那个能干的儿媳妇。我不想让您失望,也不想在您面前崩溃。我需要自己熬过这段时间。”
“小勇劝我告诉您真相,但我觉得这样会让您更担心。所以…我宁愿您觉得我嫌弃您,也不想让您为我的病操心。”
“妈,对不起。等我好起来,我一定亲自跟您道歉,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在一起生活。”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
我坐在那里很久,直到小元元醒来,咿咿呀呀地叫着。我赶紧擦干眼泪,把他抱起来。
“奶奶的宝贝醒啦?饿不饿?奶奶给你热奶喝。”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按照赵丽说的方法热好奶,然后一点点喂给他。小元元吃得很香,小手不停地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把我的泪痕都抹平了。
赵丽和小勇回来的时候,我正给小元元讲故事。他笑得可欢了,一点都不认生。
“妈,他没闹吧?”赵丽问道,眼神有些担忧。
“没有,特别乖。”我说着,把小元元递给她,“你们买了些什么?”
晚饭后,小勇去院子里抽烟,赵丽在厨房里收拾。我走过去,轻声说:“丽丽,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她转过身,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一直不让我去城里帮忙是因为什么了。”我深吸一口气,“今天你手机响了,我不小心看到了医生的信息,还听了你录给我的那段话。”
赵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妈,我…”
“傻孩子,”我握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有病就去看,这有什么可隐瞒的?老刘得病那会儿,我不也是又当护工又当保姆的吗?”
赵丽的眼泪滚落下来:“我怕您担心,您已经操心了一辈子…”
“我是你妈啊,”我说,“孩子有事,做父母的哪有不担心的道理?但担心归担心,该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帮的。”
我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再说了,我也想我孙子了。你看他今天认我多亲啊,一点都不生分。”
赵丽扑进我怀里,像个小姑娘一样哭起来。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第三天一早,他们要回城了。临行前,赵丽拉着我的手说:“妈,等我们找好保姆,您就来城里住一段时间吧。”
我笑着点头:“行,不过得等你病好些再说。你先好好治病,别着急。”
送走他们,我回到空荡荡的院子里,却不觉得寂寞。我走到老梨树下,对着天空说:“老刘,你看见了吗?咱们儿媳妇多懂事,她不是嫌弃我,而是怕我累着。咱家有福气啊。”
我记得老刘生前常说:“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是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心里有爱,再大的误会也能化解。我错怪了儿媳妇,但幸好,还不算太晚。
村口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说是县里要来人收废品,让各家各户把不用的东西集中到村委会门口。我想起阁楼上有几个老箱子,可以清理出来,正好腾地方,以后孙子来玩也宽敞些。
毕竟,我现在不只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了,我还是一个随时可能进城帮忙带孙子的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