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村这两天不太平。
我早上推开院门,就看见老张头顶着一张黑脸从巷口过。平时他笑眯眯的,今天像是谁欠了他五百块似的。我喊了一声,他也只是摆摆手,连头都没回。
“咋了这是?”我问路过的三婶。
三婶叹口气,凑近我:“你还不知道吧?张家那个城里来的儿媳妇,昨天在杨四嫂菜店买菜,被人说胖得像个面团,哭着回去了。”
我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圆圆脸的年轻女孩。她去年夏天跟着张家老大进村的,说是在市里一家公司上班认识的。姑娘活泼开朗,见人就笑,不像城里人那么傲气,所以村里人也挺喜欢她。就是身材确实圆润了些。
“谁啊这么缺德?”
“李家那个寡妇,就仗着自己瘦,整天说别人。”三婶啐了一口,“那姑娘怀孕四个月了,能不胖吗?”
我一惊:“怀孕了?”
“可不是,上周刚查出来的。张老头高兴得,逢人就说要抱孙子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张头今天脸那么黑。老伴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哪个男人能忍?
正说着,就看张老头提着个鼓鼓的塑料袋往家里走。我本想问问情况,看他那表情,还是算了。

事情在傍晚就传开了。
我去小卖部买盐,一进门就见几个婆娘围在一起嘀嘀咕咕。
“听说了吗?张老头今天坐早班车去县城,买了一堆花裙子回来!”
“买裙子干啥?送儿媳妇?”
“不是!他买了整整十五件一模一样的,大小号都有,说是要全村姑娘都穿上。”
我手里的盐差点掉地上。
小卖部老板娘李婶接话:“可不是吗,我家闺女刚才都被塞了一件,说是明天穿着去参加村里的集会,张老头请客。”
正说着,张老头的老伴王婶推门进来了。屋里一下子安静得连苍蝇飞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王婶假装没看见我们,和老板说:“来包金圣,再拿瓶二锅头。”
我偷偷打量她。王婶今年六十出头,一辈子操劳,手上全是老茧,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蚊子。但她眼睛亮堂,从来不怕事。今天眼角有点红,看来是哭过。

老板递过烟酒,小声问:“婶子,听说你家要办喜事?”
王婶抬头,声音故意提高:“不是喜事,是我们张家请全村人吃饭。明天中午,麻烦你们都穿上那件花裙子来。男人不用,女人必须穿。”说完,也不等回应,转身就走。
我们面面相觑。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悟了!”李婶一拍大腿,“这是给儿媳妇出气呢!”
到了第二天上午,村里就热闹起来了。
我家门口,媳妇拿着那件艳丽的花裙子犹豫不决:“爸,这也太夸张了吧?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穿这个?”
我夹着烟,笑道:“穿呗,给张老头面子。再说了,他家儿媳妇那事,咱得表个态。”
媳妇翻了个白眼,还是把裙子套上了。那裙子是鲜艳的波点图案,红底白点,喜气洋洋的。她穿上后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嘴上嫌弃,眼睛却亮了:“还挺好看的嘛。”
临近中午,我们一家三口往张家走。路上碰到不少邻居,女人们都穿着同样的红裙子,像过节似的。有的肥硕,有的瘦小,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都是一样的裙子。走在一起,倒真像是商量好的。

我家狗子从篱笆下钻出来,被这阵仗吓得”汪”了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爸,您看那边。”儿子指着前面。
只见李寡妇站在路口,一脸尴尬。她没穿那件裙子,反而穿了件深灰色的上衣,格外突兀。周围的女人们都用眼角瞟她,却没人搭理她。
“她没收到裙子?”我小声问。
儿子摇头:“我听说张叔特意送了她一件,她不肯穿。”
“这下有好戏看了。”媳妇笑着说。
张家院子里已经摆了十几桌,菜香四溢。张老头站在门口,见到穿裙子的女人就热情招呼,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老伴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唯独不见那个城里儿媳妇。
没过多久,她出现了。当她从屋里走出来时,我几乎没认出来。
她也穿着那件红裙子,不过是最大号的。四个月的孕肚让裙子微微鼓起,脸上的妆有点花,看得出哭过。但她挺着胸膛,昂着头,走路带风。
整个院子突然安静下来。

张家儿媳走到院子中间,环顾四周,突然对着一片红裙子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各位婶子阿姨们…”声音哽咽了。
王婶连忙过去扶她:“别谢了,快坐下,小心肚子里的娃。”
人群中有人带头鼓掌,顿时掌声雷动。
我注意到李寡妇站在角落,脸色难看。她悄悄往门外挪,却被张老头拦住了。
“李婶,您怎么没穿我送的裙子啊?”张老头笑眯眯地问,声音大得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李寡妇支支吾吾:“我…我忘了…”
“没关系,”张老头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我这还有一件,您去屋里换上吧。”
李寡妇脸涨得通红,却不好当众拒绝,只好接过袋子,低着头进了屋。
王婶在我耳边小声说:“那是特意定做的加大号,比我们儿媳妇穿的还大两号。”
饭菜上桌了。

家常菜为主,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还有村里过喜事才有的大肘子。张老头开了几瓶二锅头,亲自给每桌的男人倒上。
“今天不是什么正经喜事,”他站在院子中间,举着酒杯,“就是家里添了个新成员,想请乡亲们热闹热闹。”
大家都心照不宣,没人提起裙子的事。
酒过三巡,院子里的气氛热闹起来。孩子们在角落里追逐打闹,大人们聊着家长里短。穿着红裙子的女人们聚在一起,从远处看,像一片移动的花海。
张家儿媳妇坐在我们这桌,脸上的笑容逐渐自然。我老婆问她觉得村里怎么样,她说比想象中好很多,就是有些不习惯农村的生活节奏。
“刚来那会儿,我还担心融不进来呢,”她摸着肚子,“现在知道我担心多余了。”
她的目光越过院子,看向正在招呼客人的公婆,眼里满是感激。
这时,李寡妇从屋里出来了。
她穿着那件特大号的红裙子,像套了个帐篷似的。裙子又长又宽,拖到了地上,袖子盖过了手腕。她瘦小的身材在裙子里几乎看不见了,活像个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李寡妇涨红了脸,想逃,却被张老头拦住:“李婶,您这气质真好,这裙子衬得您人都年轻了十岁啊!”

她咬着嘴唇,眼圈红了。
就在气氛尴尬之际,张家儿媳妇站了起来。她走到李寡妇面前,大家都以为会有一场对峙,没想到她却笑着说:“婶子,您这裙子有点大了,要不换我这件?我这件刚好小了点,勒得慌。”
李寡妇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看到张老头和王婶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饭后,张老头让我留下来喝茶。院子收拾干净了,客人们三三两两离开。他递给我一支金圣,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老哥,”他突然笑了,“你猜我花了多少钱买那些裙子?”
“多少?”
“整整两千五。”他吐出一口烟,“前两天刚卖了一头猪的钱全搭进去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疯了?”
“疯了,”他笑道,“但值得。”

他告诉我,儿媳妇前天被李寡妇那么一说,回家就锁在屋里哭。说要回城里去,不想在村里待了。他儿子也没辙,只能来求父母帮忙。
“那姑娘在城里工作时多自信啊,穿得漂漂亮亮的,说话做事利落得很。为了嫁到咱们村,辞了工作,放弃了城里的生活。现在又怀了孕,身材变了,心里本来就敏感,被那么一说,能不难受吗?”
我点点头。
“我老伴提的主意,”他眯着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你知道吧,王家祖上是做裁缝的,她年轻时在布店帮过忙。她说,要让儿媳妇知道,胖不是什么缺点,人人都可能胖,胖的人也可以很美。”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最关键的是,”他压低声音,“我媳妇怀着我孙子呢,谁要是敢说她一句不好,就是跟我张家过不去!”
薄暮的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他儿媳妇和老伴正坐在门槛上说话,不时传来笑声。
“其实,”张老头喝了口茶,“这村子啊,就像那些裙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人都有,款式却是一样的。咱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是一家人了。”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感动。
第二天,村里的女人们依然穿着那件红裙子。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连李寡妇也穿上了合身的那件,虽然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路,不敢看人。
再后来,那些裙子就成了村里的某种象征。逢年过节,女人们就会穿上它,像一道流动的风景线。
张家的儿媳妇也留下来了。她告诉我老婆,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城里人再友善也没有这种归属感。
有时候我会想,那些裙子到底值不值两千五。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会看看村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的样子,花花绿绿,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有时候爱,就是一件裙子的价格。有时候尊严,也不过是一群人穿着同样衣服站在你身边。
至于李寡妇,她后来怎么样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家门前那棵歪脖子枣树,今年结的枣子特别甜。
张家的孙子出生那天,她送了一件小小的红色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