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正往锅里添水准备煮粥,就听见敲门声,那种轻飘飘的,像是怕惊动谁。
开门一看,是李志明。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袋子有点瘪。
“老刘,家里…有大米吗?借点。”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我没吱声,转身进了厨房,从米缸里舀了两大碗。
李志明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就走。袋子在他手里晃荡着,像是有些轻飘飘的不好意思。
我站在楼道口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我家真穷,吃顿荤腥都是大事。我爸一直和慢性病较劲,家里的钱都砸进了县医院。那会儿上初中,我的校服是从姐姐那儿接过来的,袖口都磨白了,裤子短了一截,露出青白的脚踝。李志明他爸在百货公司当科长,家里最早用上了彩电,他总穿着崭新的运动鞋,袜子和鞋带永远是白的。
班上的同学大多跟我差不多境况,唯独李志明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他从来不说脏话,作业本总是干干净净。连擦汗的毛巾都是妈妈每天给他换的。
我俩原本是同桌。他一开始对我还行,甚至有时候会分我一块奶糖,说是他妈妈托人从城里带来的。但后来因为考试我超过他,事情就变了。
记得那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三,他掉到十五名外。放学路上,他在一群人面前说:“刘泽啊,你说你家里穷得叮当响,天天吃咸菜就咸菜就馒头,怎么考得比我还好?是不是你爸做梦都在算数学题啊?”
几个跟他玩得好的同学都笑了。

“我们家就算再穷,我爹也没拿过别人家的东西。”我憋了一句。
他脸色变了,转身走了。从那以后,他找班主任换了座位。我们就彻底成了陌生人。
后来听说他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我爸病重,我留在县城的普高,打零工补贴家用。等我大学毕业回县城时,他已经去了深圳。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小区草坪上突然多了个生面孔,正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放风筝。那风筝做工精致,是个蝙蝠侠形状的,黑色的翅膀在风里舒展。男孩跌倒了,摔得不轻,风筝线断了,风筝被风卷走了。
男人安慰了孩子,抬头的瞬间,我认出来了—李志明。
他也认出了我,愣了几秒,然后咧嘴笑着朝我走来:“老刘!真是老刘啊!”
那天他请我在小区对面的面馆吃了碗牛肉面。他说自己在深圳做过生意,前几年遇上行业不景气,刚好碰上小区楼盘促销,就买了套房,带儿子回老家,让他感受感受”慢生活”。
我也就听听,应付着。反正都是些很普通的寒暄,就像路过的两片树叶碰到了一起,又各自飘落。
但自此以后,我和李志明成了邻居。他家住在我隔壁那栋楼,和我住的单元正好对着。
记得他第一次敲门是在春节前,说家里的煤气灶坏了,想借我家的用一下,蒸几个年糕。

“怎么不去买个新的?”我随口问。
“这不是过完年才发工资嘛。”他笑着答,脸上有点尴尬。
我那时没多想,只是把他让进厨房,自己去客厅看电视去了。
后来事儿多了。借盐、借酱油、借打火机,甚至借卫生纸。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刚搬来,家里东西没置办齐。但时间长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家厨房窗户对着他家阳台,有一次我正洗碗,无意中看见他儿子站在阳台上嚎啕大哭。李志明蹲在地上,像是在求孩子小声点。那个蓝色的风衣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我看得出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他儿子穿的校服有点儿大,袖子遮住了手。那场景莫名让我想起我自己小时候。
李志明那会时不时就会带人来家里,说是同学聚会或者生意伙伴。一帮人在他家吃喝到深夜,动静挺大。可白天我看见他儿子独自坐在楼道的台阶上写作业。家里莫名其妙断水断电的时候,他会去楼下小超市里坐着。
有天下午放学路上,那孩子叫住我:“叔叔,能不能去你家写作业?我家里太黑了。”
他话刚说完,李志明就从楼角疾步走来,拽着孩子的手臂就走,回头朝我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老刘,孩子不懂事。”
我注意到他的外套领子磨得发白了。
晚上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看见李志明在垃圾桶旁翻找着什么。他没注意到我,只顾低头摆弄一个玻璃瓶,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小心地放进了衣兜。那瓶子看起来像是高档白酒的。

第二天早上,他家的门铃响得急促。我从猫眼里看到几个男人站在他门口,看样子不太好惹。李志明探出半个身子,说着什么,然后递出了什么东西。
他们离开后不久,李志明又来敲我家门。这次他问我借两千块钱,说是儿子要交学费了。
我没多问,从抽屉里拿出钱给他。他拍胸脯说下个月一定还。
后来那钱自然是没还上。
再后来,他开始每天来借米。一开始还解释说家里电饭煲坏了,后来连解释都懒得了。
有次他不在家,他儿子来借东西。那是个乖巧的孩子,站在门口局促地说话,声音很小,手指不停地搓着校服的边角。我从冰箱里拿了个鸡蛋给他。男孩接过,眼睛亮了一下,“叔叔,你们家好香啊。”
“你想吃什么?”我问。
“都行。”他说,“只要不是挂面就行。”
“你们家总吃挂面?”
他点头:“爸爸说,挂面最便宜。”
我把男孩让进来,简单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又蒸了碗米饭。他吃得狼吞虎咽,饭粒沾在嘴角都顾不上擦。

“你爸爸在家吗?”我问。
“不在。他说去谈生意了。”男孩的眼神有些闪烁。
我没再问下去。等他吃完,我给他装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让他带回去。
那天晚上,小区保安敲门,说楼下有人喝醉了,一直说要找我。
下楼一看,李志明靠在小区的石凳上,衣服皱皱巴巴的。见到我,他努力地想站直,但腿软得根本支撑不住身体。
“老刘…”他含混不清地说,“我想跟你道个歉。”
“什么?”
“就是…以前…我嘲笑你家穷。”他打了个酒嗝,“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穷是什么感觉…”
我扶着他往楼上走。他一路碎碎念,说着他在深圳的公司怎么垮掉的,怎么被合伙人骗了,怎么背了一屁股债。他说自己这套房子已经抵押了,随时可能被收走,他前妻来要抚养费,他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你知道吗老刘,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他突然说,“你比我强多了。你从小就什么都会,什么苦都能忍。你爸爸病那么重,你还能考那么好。我呢?我爸以前给我铺好了路,现在我连自己的路都走不下去了。”
我没吭声,只是继续扶着他往上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突然停下,看着我,眼睛里闪着酒精催出的泪光,“我以前那么看不起你…”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说。
“不,不是。”他摇头,声音哽咽,“我其实是嫉妒你。嫉妒你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我爸总是拿你做榜样,说你家那么困难,还能学习那么好…我烦死了那些话…”
我愣住了。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是真心瞧不起我家穷。
到了他家门口,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掏了半天才对准了锁孔。门开了,他家里黑漆漆的。
“电费…还没交…”他干笑了两声。
我扶他进屋,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屋里乱糟糟的,几个啤酒瓶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沙发上堆着没洗的衣服。他儿子正在一堆被子里看书,见我们进来,赶紧起身。
“爸,你又喝酒了?”男孩小声说。
李志明挣开我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却没说话。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男孩慌了,看看我又看看他爸:“爸,你怎么了?”
李志明擦了擦脸,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爸爸高兴。知道吗,叔叔以前是爸爸的同学,那时候爸爸可神气了,总是笑话他家穷…现在叔叔过得比爸爸好多了…”

男孩很懂事地拿来一条毛巾,给他爸擦脸。毛巾已经洗得发白,边缘还有些磨损。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李志明摆摆手:“老刘,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关门前,我看见李志明抱着儿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低声啜泣。
回到家,我在厨房里站了很久。窗外能看到李志明家的阳台,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起初中毕业那天,老师让我们每人在本子上写下对同学的祝福。轮到李志明时,他在我本子上写了一行小字:“祝你以后过得比我好”。
当时我以为是他在嘲讽我。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个决定。拿了份合同去找李志明。
他开门时,明显愣住了:“老刘,这么早…”
“我公司缺个库管,你要不要来?”我单刀直入。
李志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移开了:“我…我在等一个大项目,马上就…”
“行了吧你,”我打断他,“别装了。工资不高,五千块,够你交房租和孩子学费了。先干着,有能力了再找别的。”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地说:“老刘,对不起…”

“行了,别这么肉麻。周一来上班。”我把合同给他,“公司有食堂,挺好吃的,价格也实惠。”
回到家,我从窗户望出去。李志明站在阳台上,正在给一盆枯萎的绿植浇水。水壶里的水流出来,溅在干裂的土壤上,激起一小片尘土。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深深的法令纹。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
我突然想起昨晚翻出的初中毕业合影。照片里,我和李志明站在最后一排的两端,中间隔着二十多个同学。他穿着崭新的校服,笑得自信而明亮;我因为家里条件差,甚至没有买那身专门的毕业校服,只穿了件借来的白衬衫,笑容有些拘谨。
那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们竟会成为邻居,他会天天来我家借米,而我会给他一份工作。
有时候真的很难说清楚,人生到底是种轮回,还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玩笑。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洗菜,就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李志明,手里拎着个纸袋。
“老刘,给,还你的米。”他说,神情有些局促,“那个…昨天签了合同,公司预支了点工资…”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进来吃顿饭吧,正好我煮了排骨汤。”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谢谢…谢谢…”
进门前,他回头看了看自家的方向,说:“我得先回去叫儿子一起来,行吗?”
“当然行。”

看着他小跑着去叫儿子的背影,我站在门口,想起那个夏天,他在一群同学面前嘲笑我家穷的场景。那时候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心平气和地请他来家里吃饭。
那个下午,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排骨汤。李志明的儿子很有礼貌,一直叫我刘叔叔,吃得特别香。我煮了满满一锅米饭,他吃了两大碗。
李志明酒量不好,喝了半杯啤酒就红了脸。他说话多了起来,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说起老家的变化,说起他这些年的经历。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平静,像是那些苦涩的往事已经被时间冲淡了。
吃完饭,我送他们到门口。李志明的儿子突然问我:“刘叔叔,我爸爸小时候是不是很坏?”
李志明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我笑了笑,摸摸孩子的头:“不是啊,你爸爸小时候可厉害了,学习好,衣服永远干干净净的,比我强多了。”
男孩开心地笑了,拉着他爸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李志明在楼道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懂他的意思。
有些亏欠,不一定要用语言来偿还。
就像那天他离开后,我发现纸袋里除了米,还有一小袋糖,是那种透明包装的奶糖,和小时候他分给我的一模一样。
明天他大概还会来借东西。这一次,我想我会主动多给些。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心里突然松快了许多。
原来放下那些旧时的芥蒂,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