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段历史,很多人一直存在两个老生常谈的理解误区:
1、以为蒙古人以骑兵见长。
事实却是,纵观历史上的蒙古骑兵与汉家骑兵正面交锋的战绩,你会发现蒙古骑兵不但没有优势,而且往往败多胜少。只要中原能拥有一支满饷且训练完备的职业骑兵部队,那就妥妥是游牧民族的噩梦。
2、以为捻军是驴骑兵
做出这个认知的人不具有军事常识,驴和骡子本身瘦弱矮小,速度也远不及战马,根本不能进行骑兵作战。捻军中数量繁多的驴和骡子确实是其一大特色,捻军将士会骑着驴和骡子行军,同时也用它们驮载物资,但不会蠢到骑着它们去和蒙古骑兵拼杀。捻军自己拥有大量的作战马匹,捻军精锐也是高速机动的轻骑兵。但除此之外捻军也拥有大量的基础步兵,他们平素依靠骑着驴、骡等牲畜快速机动,战时下马配合骑兵作战。驴和骡只是为了增加行军速度。
澄清了这两点,再来说说具体的历史脉络
其实僧格林沁麾下的满蒙骑兵已经严重落后于时代,这支军队无论军事理念还是训练水平,都还停留在中古冷兵器时代。只因近代化军队路线根本不是“以小族御大族”且已经腐朽到骨子里的满蒙八旗能玩儿转的。而满清朝廷对这支最后的嫡系部队的定位很清楚,那就是趁着当时骑兵对步兵的威慑力还未完全消失,重新打造一支继承“骑射”传统,又配以先进火器的骑兵部队。不指望它能像当年的八旗铁骑那般精锐,只要大致能用就行,平日靠着打治安战以及镇压汉人流民来刷声望,危难时能拿来救场。这已经是当时满清为数不多的可供选择中的最优解了。
当时满清朝廷对于僧格林沁和他麾下的这支部队十分倚重,将其视为可以制衡当时已经崛起的汉人团练武装——湘军与淮军的基本盘,在军饷、待遇、方面都是最优先供给的。
依靠这样的资源倾斜,这支最后的蒙古骑兵在前期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战果。(尽管实际上他们比湘军和淮军还是要差很多)最大的胜利便是覆灭太平天国北伐军,擒获李开芳、林凤祥。
不过,当时太平军北伐军不过两万人,孤军从南京打到天津静海,长驱六省,转战五千里,加上当时北方已经进入冬季,严重缺乏补给,士兵又多来自南方水土不服,饥寒病交加下,早已是强弩之末(当时太平天国已经陷入内斗)。
最后僧格林沁依靠优势兵力和火炮,将这支太平军围困于冯官屯,在久攻不下后依靠引水灌注的方式,使得屯内积水深数尺,太平军难以生存自行溃散,这才勉强获得胜利。战胜这样一支疲惫之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什么含金量,僧格林沁所部更像是最后赶来摘桃子的人。
至于后面,僧格林沁对早期捻军“大杀四方”,率领麾下一万蒙古骑兵配合五省兵马,击破二十万捻军主力,俘虏捻军首领张乐行,收降捻众10多万人。表面看起来战果泼天。但实际上仍然没什么含金量。
前期的捻军,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支由社会各色人等组成的民间武装的统称。他们主要以步兵为主,配少量弓箭手,依托乡土各自为战。张乐行聚捻的旗号便是“保守雉河集”。虽然纸面人数众多,但实际各路互不统属、编制混乱,往往局面有利时能啸聚一堂,稍有不利便各奔东西。
僧格林沁率领着由满清朝廷倾力打造的正规骑兵,对上这样一支以步兵为主、装备低劣、机动性差乡土情节严重的武装流民,配以来自全国各地的兵马和资源,赢了也属实没什么可骄傲的。但公平来说,僧格林沁前期表现,倒也的确达到了满清的理想预期,至少没有翻车。因此满清朝廷适时开展宣传,将僧格林沁与南方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曾国藩齐名,并称为“北僧南曾”。
其意图也不难理解,无非就是告诉汉臣:“别动歪心思,我大清手里还有可堪一战的嫡系部队,所以还是很厉害的,你们最好老实点儿。”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以及他所捍卫的满清朝廷堪称致命的打击——因为接下来的对手,是已经化腐朽为神奇的新捻军。
1864年11月下旬,赖文光等部太平军与张宗禹等捻军余部,在豫鄂边境进行了合并整编,组成了一支集中统一的新捻军。张宗禹等坚决表示“誓同生死,万苦下辞”。共推赖文光为领袖,决心和敌人血战到底。他们沿用太平天国的年号和封号,吸取早期捻军短于机动的教训,根据华北平原地势利于骑兵奔袭的特点,决定“易步为骑”,将大多为长枪步兵兼弓箭手的捻军改造成一支纯粹的骑兵部队。同时改变依托家乡故地作战的传统,转向大范围的流动作战。
经过赖文光的改造,捻军从往日的乌合之众逐步转变为一支训练有素、机动能力极强的精锐之师。这支新捻军向满清发出了挑战,誓要用满蒙八旗的血为汉家拿回失去的荣誉,他们一路转战,沿途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随着新捻军的声势日渐浩大,僧格林沁再次奉命进剿。
这是一场骑兵对骑兵较量,亦是机动对机动的角逐,是古典时代徐徐落幕的余晖下汉蒙骑兵的最后决战。
此时的捻军将士士气高昂,义愤满腔,家有漓麓之血,人有复仇之憾;反观僧格林沁和他的蒙古骑兵却是心态膨胀,骄横跋扈。于是这支清廷最后能掌控的嫡系部队,终于走向了属于他们的穷途末路。
1864年12月初,僧格林沁所部先头部队与赖文光、张宗禹率领的新捻军在湖北襄阳遭遇,双方旋即接战。
令蒙古骑兵惊骇不已的是,他们这次面对的捻军不再是往日那群阵型杂乱无序,举着草叉锄头面容枯槁的嘈杂流民,而是清一色的骑兵部队!尽管这群人仍然衣着破旧行具简陋,但前排每个士兵的表情都冷峻坚毅,手中的长矛更是闪耀着凛凛寒光。身后大军沉静如海,阵型严密,绵延不绝。
天呐,这还是那群懦弱不堪的汉人吗?
这还是那支乌合之众的捻军吗?
蒙古骑兵正诧异间,随着一声铜锣震响,捻军骑兵竟然率先发起了冲锋。
一时间大地震颤,然而无比诡异的是,这群捻军骑兵在冲锋时,只有万千疾速奔驰的马蹄声夹杂着风声簌簌来袭,与之相伴的只有满溢的杀气,竟听不到一丝多余的呐喊声。
这与蒙古骑兵在冲锋时,嗷呜嚎叫为己方助威的习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恍惚间,一些蒙古骑兵想起了祖辈留下的古老传说:很久以前,蒙古人在与中原王朝战斗时有两个禁忌:
1、绝对不能在草原上筑城,这样会让中原骑兵找到目标。
2、如果一支中原骑兵冲锋时无声无息,不要与他们交战,马上撤退避其锋芒!
某种隐藏在血脉中的记忆,在这一刻悄然苏醒。
那是一支时长在他们噩梦中出现的骑兵部队,身着不同于蒙古和满洲样式的铠甲,他们鲜衣怒马,凤翅金盔;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看上去荒诞不经,又有一种渺远到令人战栗的熟悉。
刹那间,这些缠绵于梦中的模糊画面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变得愈发鲜活、清晰,逐渐与眼前这支骑兵的身影合为一体……
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原来那些画面不是梦魇,而是流淌在祖先血脉里的真实恐惧!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刻他们将直面祖先的恐惧,为自己曾经的傲慢付出血的代价!!
1864年12月初襄阳首战,捻军正面击败蒙古骑兵先头部队,斩首五百余级!
1864年12月中旬,僧军追逐新捻军来到河南邓州唐坡时,遭到新捻军的凌厉反击,僧格林沁亲自指挥的左中右三路人马被全数击溃,僧格林沁不得不遁入邓州城内躲避锋芒。
1865年春,捻军进入河南,于鲁山设伏大败僧格林沁后续马队。阵斩包括护军统领恒龄、副都统舒伦堡、营总保青、营总常顺等多名满蒙将领,斩首兵卒千余级!
一时间满清朝野震动
鲁山获胜之后,捻军又发挥其流动战术的特长,东逼叶城,北往襄城,冒着漫天风雪进抵新郑,随即在鄢陵县设伏,再度痛歼清军马队。
僧格林沁的一败再败惊动了清廷,为了保住这支最后的嫡系部队的元气,紫禁城的上谕一再要求僧格林沁休整部队不得贪功冒进。然而输急眼了僧格林沁被这一连串儿的失败打击得焦头烂额,与其说他始终不能理解是什么能让那支曾经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变得如此强大。不如说从心理上他始终不肯正视捻军已经比自己强大的事实。于是他命令麾下马队星夜兼程,一刻不停追击捻军,务必要报仇雪耻。
一场考验双方意志的角逐就此拉开帷幕。
捻军在鄢陵得胜后并不停留,旋即南下西平、汝阳(今汝南)、正阳、信阳等地。待僧格林沁抵达信阳时,又挥师北上,经许州、睢州,由考城入山东。在鲁南菏泽、济宁、兖州、沂州(临沂)和江苏海州境盘旋,继续疲惫清军。
在此过程中,僧格林沁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次次地撞向捻军为他展开的红布。其麾下的骑兵越发与后方跟进的步兵脱离,每到一地亦来不及多做补给,被迫成为一支事实上的孤军。
1865年5月10日,捻军由山东汶上渡过运河,西往范县、濮州(山东鄄城)、郓城,最后到达曹州菏泽县北的高楼寨,这是一片开阔地,周边都是森林,非常有利于设伏。
在这里,赖文光、张宗禹率领的捻军终于停下了脚步,决定设伏待敌。
短短五个月内,捻军纵横四个省,奔袭数千里,仍然军容严整,士气高涨,展现出了超凡的组织力和意志力。
而与此同时,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却是人困马乏,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几十天不离马鞍,多日没有合眼,这些习惯享受朝廷最优先供给的骑兵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因而怨声载道,军心一片浮动。许多骑兵的手甚至都不能握住缰绳,而需要用布条将缰绳缠在肩上才能驾驭战马。
因此当1865年5月18日,清军终于在高楼寨追上捻军的时,僧格林沁大喜,立刻向全军通报了这一消息,清军士气也为之一振。全军上下普遍相信既然能在此追上捻军,说明此刻捻军一定比自己还要疲惫。而自己这边的装备更精良,更有骑射和火器的优势。只要一鼓作气冲上去,剿灭捻军就在眼前。
殊不知捻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僧格林沁和他的近万部众,已经完全落入为他们精心编织的致命陷阱之中。
现实将告诉他们,什么是绝望。
率先出现在高楼寨的是捻军的三支小部队,在和蒙古骑兵仓促交战之后,马上败退到寨子外面的柳林中,僧格林沁于是兵分三路大举追击,然而待到蒙军刚一进入柳林中,早已埋伏多时的捻军主力部队突然杀出,亦分三路向敌突击,以短兵相接的方式瞬间将蒙古军截为几段。
原来,捻军转入流动作战之后,由于已经不能获得枪炮和稳定的火药补给,故而全部使用大刀长矛和弓箭等冷兵器。因此捻军特别重视快速突袭能力和近战能力,一旦交战由骑兵包抄两翼,步兵冒着枪林弹雨发起冲锋。其骑兵多用大刀长矛,步兵统一长枪,力求在交战最初将敌人拉入剧烈的肉搏战中,使得其火枪大炮失去用武之地。
而更令蒙古人惊骇万分的是,这些汉军将士一个个精神矍铄、杀气腾腾,竟然丝毫没有如自己那般长途奔波的疲惫之态!他们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此刻他们的思绪完全被恐惧填满。
很快中路捻军便将清军中路常星阿马队击败,随即转兵西向配合西路捻军夹击西路清军,中路清军很快也不支溃败。与此同时东路清军也被捻军击败。至此清军全线崩溃。
僧格林沁眼见战局糜烂,只好收集溃兵撤退,本欲整兵再战,岂料清军才刚撤出高楼寨,捻军骑兵便循迹而至,从两翼迅速包抄了正在逃跑的清军,无情地收割了大量清军的性命。之后将残存的清军像驱赶羊群一般赶进高楼寨南边的葭密寨,随即在四周挖掘长壕,目瞪口呆的清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团团围住。
事到如今,僧格林沁和蒙古骑兵们才终于明白此前他们为什么一直追不上捻军了。他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即那个曾经在蒙古马刀下一触即溃的捻军,如今已经脱胎换骨,实力强到自己远不能及的地步。
但僧格林沁还不愿就此放弃,当夜三更时分,僧格林沁率部突围,捻军马上出动截击,清军几乎全军覆没。僧格林沁本人虽然冲出长壕,但身边随从损失殆尽,自己亦身负重伤跌下马来,最后在菏泽西北的吴家店被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捻军战士张皮梗追上杀死。
至此,僧格林沁所部兵马及麾下蒙古骑兵共7000余人(一说万余)全军覆灭。其组织架构亦遭到了毁灭性打击,领军僧格林沁、监军内阁大学士全顺、总兵何建鳌、额尔经厄俱死难。捻军统计仅是清军将官的翎顶,就装满了⼏⼗只箩筐。这场古典时代余晖下汉蒙骑兵的最后决战,以汉家骑兵的完胜完美收官!
此战,也正式宣告长达二百八十二年的满蒙八旗军在中国战场上彻底结束了其罪恶的征程。当年这支依靠组织度拉满的先发优势,疯狂扑杀华夏义军和百姓的八旗劲旅,最后终于被复仇的汉家义军全数歼灭。
高楼寨之战后,清军副都统成保写给同治的奏折中哀叹:
“我军失利后,马步兵勇复还无几。”——《平捻方略》卷二百三十一
李鸿章在给朋友的信中也坦承:
“任柱(任化邦)称雄十年,拥有万骑,东三省及蒙古马兵俱为战尽,实今日第一等骑将好汉。刘三省(刘铭传),鲍春霆(鲍超)皆畏其锋芒。”
而随着满清最后的嫡系部队成建制覆灭,从此满清朝廷彻底沦为高位截瘫患者。面对亿万华夏子弟前仆后继的反抗运动,除了引颈就戮以外它什么也做不了了。
写到最后,我想向那些奋起反抗异族统治的捻军先烈们致以崇高敬意:
你们的名字早已无从考证,你们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但你们的精神却永垂不朽!它突破了那个黑暗时代的桎梏,承载着华夏民族的不屈信念,在遥远的今天绽放无遗、青史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