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性格内向,心很重,还带有三分倔强,这也体现在他创作上的执着;他心里有点什么事总是抹不开,烟又使劲地抽。
他四十二年的短暂人生,跟他的性格和抽烟都是密切相关的!
为证实路遥就是小说《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原型,我曾善意地向他发起过一次“火力侦察”,想用一句问话作探试,得到的结果是正面的确认。
当时大家都喝着酒,我那随意的一句玩笑话,使他动容,使他感触落泪。
迄今回首,仍历历在目。让人无以忘怀的路遥!
我那不经意的问话似曾触动了他,让他难过,我因他难过而难过,因他动容而动容。
路遥啊路遥!你何必这么性急,干嘛就这么快地走了,走时还那么凄楚伶俜!
我们不是约好要在西安一起吃羊肉泡馍的吗?现在中国人日子好过了,你本该留下来享受几年你自己的美好人生!你不就是因为那让你挥之不去、命途多舛的苦难人生、那让你没齿难忘的巧珍儿?!
要是摆在今朝,我们当年也没必要为那300美元如此揪心、那么苦恼一场,害得你难得的一次出国大煞风景,弄得你差点儿整个旅程兴致索然,落得心灰意冷。
……
离开法兰克福,我们到德国的第一站是科隆。
是年三月二日,初春的季节,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大地吐绿。参观完科隆大教堂,大家心情极好。
我们五人团,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更是第一次到了西方。大家欢声笑语,一路春风地走来,漫步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闲聊着接下去四个星期的访问设想。
刹那间,风驰电掣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头披黑纱、貌似吉普赛样的女人,各自手抱一个六、七个月的婴儿。
她们飞快地靠近我们,挤进我们的人群。突然间两人双双朝右转向,冲着路遥紧贴上去。
两个女人同时齐齐举起手中的婴儿,顶到了路遥的下巴,脸上一副悲哀可怜的神态,嘴里含混地祈求,让人下意识想到这是两个百分之百的女乞丐。
这种强要饭作态,别说初次跨出国门的作家,就连一年来德几次的我都是见所未见。
又跟风似地一转眼,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去,双手托抱着孩子,瞬间地消失了。
还不到三分钟,路遥惊呼:“我的钱丢了!我的钱被偷了!”
只见他草绿色猎装,右上方表袋口,扣子已被解开,口袋盖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塞进了口袋。
我疾步朝两女人遁逝的方向追去,但那两个女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300美元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更何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回国能买上一台彩色电视机,作家们出国前通过私下交易用12元人民币换取一个美元,而官价只要3.50元。
然而当时国家对外汇的出境管理是绝对严格的,一个出国人员只允许兑换30美元。每次出访,每人每天只补贴一美元作零花钱。
短期出国回来,允许大家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免税买一台日本原装彩电。
但仅靠合法兑换的30美元和每天省下的一美元是远远不够的,普通20吋彩电要在400美元以上。美元不够,势必要想办法购买议价美元。
那时,每携带一个外汇出国,都必须有中国银行总行的外汇出境证。没有出境证,一旦被查发现,不但外汇没收,人还将被记过,作行政处分,算是犯了严重的外事纪律。
买了议价美元,每人采用各色各样的秘密高招偷带出境。有老作家事后直言不讳,可谓已绞尽脑汁,用了当年给八路军送鸡毛信、藏情报的绝技蒙蔽出关。
私带出境的外汇,等到回国时,白纸黑字填进海关申报单。有人在出国前没能及时买到美元,进关时,自作聪明将数额多写。
但一旦海关要求出示现钞而不能时,作为惩罚,此出国人员的申报单就会被作废,他也因此失去了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外汇购物的权力。
购物时,申报单上有多少外汇额就算多少,数额用完为止。
而这么至关重要的外汇路遥却给丢了!
300美元,按当时1比12的议价,要3600元。彼时,一个国家专职作家,月工资才70、80元,大学毕业生56元,研究生62元,普通工人二级工月薪才39元。
这意味着路遥一下子丢失了整整超过三年的工资;而这300美元是已经出了关、回国申报后可以派上用场的钱,实际具有更高价值。
那时候我们的收入,其中80%用来吃饭,此等损失将意味路遥一家人要多久揭不开锅!当年稿费,一千字只有7元钱,300美元,路遥要爬多少格子!
路遥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一言不发,性格霎那间迥若两人。
他满脸沮丧,咬着牙只是沉默,但难以掩饰他内心的痛苦、挣扎、懊悔!
路遥童年时代的贫穷,既造成了他一贯的自卑感,又养成了他倔强的脾气和不屈的品性。
出访期间从无数小节上看得出,路遥是个不认命的性格,同时他的自尊心也太过于强大!他很懊恼,一下子丢了这么多钱!
我也很懊恼,心想每个团出访前总会无休止地交代:“须小心小心再小心!出门三件事,护照、外汇、黄皮书!”
作家们是有个性的,说多了会腻,好像搞外事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自觉比他人高明。
加上我比他们都要年轻,或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不深的学生。我又烦又恨,心想,唠叨无数遍就不入耳,现在只好自讨苦吃!
往往事情发生之前,别人再提醒,就是不愿相信!然而一旦真发生了,已为时晚矣!
至今,我想到路遥的命运多舛、人生的短暂,都不忍心对他有半点责备!
但坦率地说,路遥的脾气是有点固执的,总不爱听别人的劝!他似乎永远不会认账!不过人的个性无可厚非。
更何况,三百美金既不放在皮夹里,也不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就这样貌似潇洒地随意往外套口袋一塞,最终酿成不幸!
但没辙,这是我陪出去的团,团里只有我会德语,我得负责任!心里虽有牢骚,但过后冷静下来还得要我去想办法解决问题。
单位领导不时语重心长地交代:“我们外联部是个服务机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为作家们服务,再大的问题,回国再说。”
大家离开广场去吃午饭,路遥不想吃,他吃不下。我转过脸看了看团长王愿坚(电影《四渡赤水》、《闪闪的红星》作者),他一脸无奈的神态,他也是第一次出国,对此种突发情况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出访前也是闻所未闻。
就连我多次带过团,也是破天荒地遇到钱被盗了。
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访问才开始,往下还有四星期满满的日程。带着这种精神压力,对路遥来说,起初兴致勃勃的旅行会变成度日如年。
餐后回到旅馆,我拿了方便面去看路遥。他拿来烧水壶。我说:“我来帮你煮吧。”
平常性格内向,从来谈吐缓慢、颇善解人意的他,此刻却变得出奇地烦躁:“我怎么连方便面都不会煮,还要你来煮?!”
我说:“不是因为丢钱嘛?想安慰安慰你,帮帮你。”
他转过脸直视我一眼,神情像是在说,“谁也帮不了忙!”他如此烦躁,可见内心的痛苦。
离开路遥,我去找团长,我说:“路遥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这样往下如何继续访问?”但一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刚才席间我曾提议大家是否凑一点钱给路遥,但话一出口,我很快在心里自我否定了。
一则路遥出于自尊,他说哪怕打死他,他也不会要!这种人情债对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二则大家手里美元都有限。我想大家对每个美元都已作了安排,即使想帮也给不了多少,无法弥补路遥的损失。
我们作为被邀请的客人,如果把这一情况直接反映到德国外交部去(德国的科技、文化隶属外交部管辖),从外事纪律而言,我们必须事先请示中国大使馆,而大使馆必定要请示国内外交部,但最终路遥能否得到补偿是个未知数。
而且这么来回一折腾没有一星期十天的时间得不到答复。团长觉得不妥,因为这样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的,他身为团长回国也不好交代。
我们的下一站是西柏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AAD)派来的陪同小姐将在那里等我们。
她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为省时间和经费,她就不专程从柏林飞法兰克福去接我们,科隆这一站我们自理,反正我会德语,陪团也有经验。
此刻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暂时没跟团长谈及,我想等到征求完陪同小姐的意见再说。
到了西柏林我们跟陪同小姐接上了头,她的中文名字叫欧燕。
我把路遥在科隆美元被偷的情况跟她和盘托出。她一听丢了300美元,相当于差不多800马克,就哭了。
她想如果只是几十马克,她自己给了了事。她说这次是她第一回替外交部打工,她不想把事情往上报,外交部一旦知道了一定会为难。
至于最后能不能给予补偿她心中没底。但无论结果怎样,她这次的工作将会有个污点。第一次任务就没有圆满完成,她害怕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既然这样,我说出了心中已来回酝酿过的想法。
我说:“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是否可行,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能同意就太好了,问题也差不多解决了。”
她问:“是什么?”
我说:“我们的餐费,德方不是可以报销的吗?每人每顿的标准是多少?”她说:“正常情况下每人25马克,但不能超出30。”
我问:“如果超标了怎么办?”她说:“偶尔一两次还可以,但报销时要作说明。”
因为这件事我脑子里前后已盘算过好几回了,所以马上胸有成竹地提出我的方案。
我说:“柏林的两天你把伙食费给我,每顿按30马克的标准,就说柏林中餐好吃,我们吃得好了一些,往下几个城市可以省一点。其中两顿报35马克,说是会面了中国作家多喝了点啤酒。”
我自己在国内搞外事,到了地方偶尔碰上熟人作家,遇到用餐时又不好意思让人走就会留住一起吃饭,伙食费会超标。
这种人情世故的事,领导也不会说什么,在财务总结报告上都会签字,财务处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这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在一定的范围内我们拥有一定的自主权。
我想人之常情,德国的操作也该大同小异。我算过,一顿150强,两天有六百多,这样路遥的问题就基本上解决了。
但欧燕说:“吃饭没有发票是没法报销的。”
我说:“我想过了,发票我到中餐厅去想办法,给点小费买张发票是能行的,不然就多跑几家店,把两天的餐费开在一起,包括你的。因为餐不错,我们在这家店连续吃了两天。”
八十年代,德国尚未实行餐营业机打单体系,餐厅出具发票时,在盖章的发票上可随意写上几百马克。
我一九八八年来慕尼黑留学,山西一个出版社社长独自公费来德,因作协关系来找我。
他为多攒点外汇买彩电,就在我们学生宿舍搭铺,把房费省下来。我去旅馆要一张发票,开上一个礼拜的住宿费,服务台老太太二话不说,马上照办。而且看势头,这种事时有发生,服务台心照不宣,做起来得心应手。
我们的事欧燕同意了!这样做既解决了我们的问题,又保全了她工作上没出漏洞,两全其美!
还有一点,我接触过的所有学中文的德国学生,他们对中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他们无形中都会下意识地向着中国,护着中国,这种情愫很让人感动。
万一中国人出了丑,他们也会脸上无光,他们毕竟学的是汉语,是因为喜爱上了这个民族才选择了这门专业。
碰上此类问题,我们可以关起门来,家丑不外扬。只要国力允许,多点培养这些亲信对国家有好处。
在寻找向 DAAD 交差的说辞中,欧燕跟我始终站在同一条战壕!
我心情轻松地把谈话结果来向团长汇报,王团长如释重负地笑了,说自己没有丁点外事经验,困惑一宿想不出一个好招。
我们当即召集全体团员在团长房间开了会,把决定向大家作了交代。为解决这起外事事故,就委屈大家艰苦两天,早餐在饭店吃饱一点,多吃点香肠火腿,中午、晚上都回饭店吃方便面。
第一次随王蒙出访西柏林时,我没经验,没带方便面,碰上有次没饭吃,吃了舒婷的花生米。
自那以后,每次出国我都会带上满满一行李箱方便面,以备应急。
有一回我们出访民主德国,因为整个东德没有一家中餐厅,来自天津年届七十的延安老作家杨润身,(作品《白毛女》的编剧),因受不了西餐,胃病闹得起不了床,不能参加团的活动,影响全团去外地的整个行程。
我们靠那一箱方便面救了老杨在东柏林一个礼拜的胃。
没想到这回为了路遥,这一行李箱方便面又派上了用场。这样大家不用捐出外汇,路遥也免了欠下人情债。
路遥性格内向,心气很高,有不顺心的事总憋着,加上烟抽得厉害。他四十二岁离世,让人不胜痛惜!
一九九二年我已到德国,得知路遥去世,心里很难过!
他那么年轻,搞创作总是那么动情,一腔真情、呕心沥血地写。
在西德时他说过:半夜三更他写到动情之处,一人跑去院子痛哭一场,回来继续写。别人还以为他疯了!
他英年早逝,都是因为一生事事太认真!但又为何不呢?我们这代人怎么能不认真呢?
那时在机关,每个年轻干部都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不计较报酬地工作,我们是受那种教育长大的啊!
( 路遥访德的故事,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青年时期的金弢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当过民办教师。1977级恢复高考进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 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1988年中国作协恢复职称评定,获正翻译级。曾历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张抗抗、从维熙、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达三十五万字,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06月,于该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长篇小说德文版《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狂人辩词》(新译新版)【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六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六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夙兴夜寐、孜孜笔耕;
近年,文字发表多家刊物:【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香港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延安文学】、【小说快报】、【万松浦】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话说张洁》2022年04月获 “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 一等奖;
散文《六秩同窗话三代》2022年10月获【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杂志, “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