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历程》作者:李泽厚
诸子百家的精神世界
经历了夏商周时代,中华文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进入了先秦时代。这里说的“先秦”,就是秦代之前,一般指的是春秋战国时代。
这个时代,也就是东周,是西周的延续。历史学家认为,这是中国古代社会最大的变革时期。在精神和意识形态领域,也是最为活跃的创造时期,形成了“百家争鸣”的热烈局面。
尽管诸子百家的主张各有不同,但是其中贯穿了一个总的思潮,那就是“理性主义”,主张理性、勇于思考。它是先秦诸子各家学说共同的指导思想。
比如诸子百家中的“名家”,是专门讨论逻辑思辨的,而“法家”则倡导通过刑罚、规则,来建设社会秩序。这些主张都表现出了理性精神的某些方面。
而这种理性精神是承先启后的,它一方面帮助人们摆脱原始巫术、宗教的观念传统,另一方面也奠定了汉民族的文化与思想。
在这其中,最能表现“理性主义”的两个学派,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和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学说。二者互相对立、同时又互为补充。
“儒道互补”,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的一条基本线索。
我们先来看儒家。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他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整个中华文化。我们应该认识到,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所以不同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文化,中国人之所以不同于外国人,中华艺术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地区的艺术,主要因素都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的儒家思想。
虽然在历史上曾经有过否定儒家、打倒孔子的思潮,但是我们难以否认的是,不管是好是坏,是批判还是继承,孔子和他的学生、继承者,塑造了中华民族性格、心理和文化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那么,为什么孔子和他的儒家学说,可以获得这样的历史地位呢?这就要追溯到儒家理性主义精神。孔子用理性思考的方式,重新解释了古代的原始文化,把“礼乐”作为他学说的核心观念,把原来属于统治者、属于巫师的“礼乐”,纳入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实践之中。
因此,这种理性是一种“实践理性”,不是抽象的哲学思考,而是把理性引导和贯彻在日常现实的生活、感情和观念之中,人人都能使用、人人都能有自己的思考。继孔子之后,还有孟子、荀子继续他的工作,完成了儒学思想的补充和完善。
在诸子百家中,拥有和儒家相似影响力的一个学派,就是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道家作为儒家的补充和对立面,相反相成地塑造了中国人的世界观、人生观、艺术理想和审美兴趣。
在表面上看,儒家和道家是相互对立的,它们两家,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乐观进取、一个消极退避,看起来水火不容。但实际上,这两家的主张,刚好是可以相互补充、协调发展的。
儒家强调的是情感的满足和抒发,代表着思想为社会服务的实用价值,而道家学说,强调的是内在的、精神的追求,代表着人与外部世界的直接关系,这种关系不追求利益、实用,而是一种“无为”的艺术追求。
在儒道互补的发展过程中,中国人也就形成了既能“兼济天下”,又能“独善其身”的独特性格,无论逆境还是顺境,中国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发挥自己的价值。
古代建筑之美的基本原则
说起中华文明的理性精神,除了思想、观念层面的哲学学说,在中国古代的建筑艺术中,同样展现出中华民族在审美上的基本特色。
首先,中国建筑强调整体意识。
从远古时代开始,中国各地的建筑就不是以单一的建筑物为目标,而是以相互连接和配合的群体建筑为特征的。
它不强调单个建筑物的形状、体量,而是以整体建筑群的结构布局、制约配合而取胜,重视的是各个建筑物之间平面整体的有机安排,有主有次、有高有低,配合得天衣无缝。
比如,我们熟悉的秦始皇陵,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发掘,但是从兵马俑上就能看出,整个陵园区域是有着严密设计和整体布局的,目的是展现秦始皇的无上威严和雄才大略。在那之后,历朝历代的皇家陵墓都遵循了这样的设计原则,代表了中国建筑的一大追求。
到了后来,在民间建筑层面,整体意识也主导了中国建筑的发展。
以园林艺术为代表的中国建筑,更把这种整体配合的意识发挥到了极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以整体有机布局为特点的园林建筑,表现出人们希望人造的建筑尽可能与自然合为一体。通过各种巧妙的“借景”、“虚实”,建筑群与自然山水结合到一起,形成一个更为自由也更为开阔的有机整体。
其次,中国建筑追求理性主义。
和中国哲学的发展相呼应,从秦汉到唐宋,再到明清和现代,中国的建筑艺术保持、延续了相当一致的美学风格,体现了“实践理性”的精神。
如果我们考察世界各地的建筑艺术史,会发现大部分地区的代表性建筑都与宗教有关,它们象征着古代人类对于宗教的崇拜、对于现实生活的远离,代表了一种出世的、非理性的思想观念。
而在中国古代,人们建造的建筑,配合理性主义的思想精神,强调一种“神与人同在”、“神在人间”的观念,是一种入世的、与生活紧密关联的理性主义追求。
所以,和世界上的其他地区相比,中国建筑在空间设计中,并不追求某种神秘、紧张的气氛,而是要为身处其中的人提供某种明确、踏实的感受。
所以,就单个建筑来说,比起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建筑,中国古代的传统建筑,看起来显得比较低矮、平淡,但是就整体的建筑群说,它却有着自己的独特气质。
中国建筑的这种理性精神还表现在建筑物的结构上,追求对称、喜好设计中轴线,来展开建筑的整体布局。这种结构的目的是为了展现出一种严肃、方正、井井有条的面貌。
《诗经》与《楚辞》的同与不同
虽然先秦诸子的精神思考和建筑艺术的理念追求,都反映出中华民族理性的特点,但在中华文化中也有着浪漫主义的一面。
古典诗歌的两大代表,《诗经》和《楚辞》,就反映了早期中国人在理性和情感之间的选择。
首先我们来看《诗经》。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孔子在这里强调的,是《诗经》里诗篇的道德意义,无论这些诗篇中所咏叹、感喟、哀伤的具体事件是什么,都不会逾越道德和社会规范的范围,代表了一种如何生活、如何思考的榜样。
也正是从《诗经》的作品中,后人归纳出了“赋、比、兴”的美学原则,影响了中国的诗歌审美。最著名、流行最广的是朱熹对这一原则的解释:“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
也就是说,无论是诗篇传达出来的喜悦或沉痛的真挚情感,还是诗人塑造出来的生动真实的艺术形象,抑或是那种一唱三叹、反复回环的语言形式和委婉悠长的深厚韵味,都感染着、激励着人们,体现了中国美学的民族特色,也都代表了一种深沉的实践理性的抒情艺术,是以理性为基础的抒情。
而如果我们把视线转向《楚辞》,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在春秋战国的时代,理性精神在中国北方节节胜利,从孔子到荀子,从名家到法家,从铜器到建筑,从诗歌到散文,都在摆脱巫术宗教的束缚,发挥理性精神。而中国南方却仍然保持了更多过去的传统,屈原和他所属的楚文化,就是其中的代表。
我们只要读一读《离骚》的诗篇,就能看到一个既鲜艳又深沉的缤纷世界,在这个精神的世界里,充满着屈原的丰富想象和丰沛情感。
他关心的,是美人香草、百亩芝兰;他看见的,是芰荷芙蓉、芳泽衣裳。此外,无论是望舒飞廉、巫咸夕降,还是流沙毒水、八龙婉婉,都伴随着他的灵魂和思想,在天地之间奔走、飞翔。
于是,在这个充满了神话想象的浪漫环境里,主人翁屈原作为一个真理的追求者,执着、顽强而又忧伤。他愤世嫉俗、不容于时,他怀才不遇、走投无路,却至死不愿放弃理想。
通过《离骚》,最为生动鲜艳、只有在原始神话中才能出现的那种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象,与最为炽热深沉、只有在理性觉醒时刻才能有个体人格和情操,完满地融合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这种浪漫主义的精神,正好为中华文明的理性补充了一块具有独特价值的拼图,使得我们的民族不至于变得冰冷无情、枯燥乏味。
这种浪漫主义的精神,和理性主义的理念,还在日后逐渐融合、发展,创造出了秦汉、魏晋、唐宋各个时代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