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考察历史时，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进入传说和故事的世界与宇宙中。如果我们来考察古代女性的历史，进入歧途的危险只会更多。关于她们的真实记录少得可怜，而多的是不负责任的传说。这些东西看似热闹，但稍一不慎，我们很可能就会淹没在传说和故事的汪洋大海中，而错过了记载真实历史的一片竹简、一块甲骨和一张纸片。

今天，我们来看一个文化中的现象，还是和历史与文化中的女性有关的。

周武王灭商时，写了一篇叫《牧誓》的文章，后来被收录到《尚书》里。在这篇《牧誓》里，周武王引用古人的话说——

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这句话的意思是，古人有话说：母鸡不能报晓；母鸡报晓，就会使家毁败。周武王引用这句话是来表明他攻伐商纣王的合理性。商纣王宠爱妲己，听信了妲己的话，他这样治国肯定是不行的。因为古话说了嘛，“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所以，我周武王要替天行道，除去这用妇人之言来治国的商纣王。

周武王画像

商朝的由盛而衰和它的覆灭，是复杂和漫长的，绝不只是因为商纣王宠爱了妲己。所以，周武王这样说肯定不是事实。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里说“牝鸡司晨”是古人的话。如果《牧誓》是真的，那么，至迟到了商朝的末年，在整个社会层面，大家已经是比较警惕“牝鸡司晨”了。也就是说，我们的这个文化，警惕、敌视和防止女性的声音，已经至少有3000年的历史了。

有人可能会说，这里的“牝鸡司晨”指的只是防备女性干政，并不是意在限制女性说话。但考诸历史和文化，女性的声音确实很少留下来。在这一方面，无论是贤妻良母，还是红颜祸水，都是一样的。

从传说中的华胥、女娲、嫘祖、精卫、嫦娥，到帝王们的妻子娥皇、女英、涂山氏，再到商周两族的先祖简狄和姜嫄，再到可能确有其人的妺喜、妲己和褒姒，再到考古证明了的商王的妻子妇好，我们很少看到她们说了什么话，我们很少看到文献记载她们说了什么话。

与女娲同时的伏羲，传说他创制了八卦，这是他在说话，但女娲却没有说什么。

与嫘祖同时的黄帝，传说他有《黄帝内经》，这是他在说话，但嫘祖却没有说什么。

《史记》所记载的，第一句人说的话，是出自尧之口，在《五帝本纪》中——

尧曰：“谁可顺此事？”

尧帝在发问：“谁能继续推广我的事业呢？”而在尧之时和尧之后的女性呢，她们没有说话。甚至还出现了一种越来越退化的现象：不仅是不会说话，甚至连笑都不会了。到了周幽王时期，他的宠妃褒姒就是这样。

小编目前在写的这个系列是中国历史和文化中的女性，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进行的，现在写到了西周的时候。所以，我们的考察就先到这里，但继续往下考察的话也是一样的。

考察之后我们可以说，尽管对《牧誓》所在的《尚书》的真伪性还有很多的争议，但“牝鸡司晨”的文化密码却是真的，一直贯穿在我们的文化中。

在真实的生活中，女性语言的发育要快于男性。我们常可以看到的现象是，一个三岁的女孩，可能已经能说好多话了，但同龄的男孩子可能才刚刚学会了说话。

在成人的世界里也是这样。女性每天要说很多的话，数倍于男性。我们也会经常看到，一男一女吵架时，落败的往往是那个男的。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通常来说都是如此，女性的语言能力要远远强于男性。

考察世界上其他的文化，它们也是不同于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以西方文明的两个源头（希伯来文明和希腊文明）为例，在他们的文化和历史中，记录了女性们所说的很多话。

我们先来看希伯来文明。亚当和夏娃是一对夫妻，是人类的始祖。他们被蛇引诱，偷吃了禁果，违背了神的命令。当夏娃面对蛇的引诱时，《创世记》这样记载道——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当神来问她为何偷吃了禁果时，夏娃是这样回答的——

女人说：“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这是一个会说话的女性，我们能听到她的声音。但我们听不到妲己和褒姒说了什么，她们连为自己申辩的机会也没有，她们所说的没有被历史和文化采信。她们在历史的法庭上，被剥夺了自我辩护的机会，被定成了“红颜祸水”。

我们常说“历史的审判”。我们也知道，审判总要控辩双方都有发言和陈述；仅凭一面之词而定的案子，在程序上本身就是不合法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关于妲己和褒姒的案子，我们是需要重审的。

亚当和夏娃

我们再来看希腊文明。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中，有很多的女神，其中有一位叫缪斯的文艺女神。在著名的《荷马史诗》的开篇，诗人来向这位女神祈愿，要她来歌唱一位英雄——

高歌吧！女神！为了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暴怒！

而紧接着的是女神雅典娜的出场，她来劝阻阿基琉斯的发怒，她是这样说的——

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劝告，熄灭你的怒火。

而阿基琉斯顺从了，顺从了来自一位女神的命令。他说——

女神啊！尽管我内心异常恼怒，但我尊重你们的劝告，这样做比较有利，天神会保佑顺从天意的人。

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不仅会说话，而且她们所说的话还会被尊重。相比之下，东方的女娲、嫘祖、妈祖等一众女神，文献里竟没有记载她们说了什么，更不要谈她们的话被遵从了。

雅典娜

看过了现实生活中男女之间的语言差异，也比较了其他文明中对女性说话的记载和态度，我们会发现，像中国传统文化这样消灭了女性声音的现象，实在是与众不同的。它不同于别的文化，也不同于真实的生活，好像是一个“平行宇宙”。

古人说人生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在中国的文化中，可以慷慨地给女性立德、立功的空间，但立言却不可以。女娲和嫘祖的功劳都是很大的，娥皇和女英的道德是很好的。这些都没有问题。但对不起，立言好像是一个紧闭的门，上面写着：女子莫入。

这种情况的改变要到春秋时期。礼失而求诸野，在礼崩乐坏的大背景下，女性的声音也开始被记录和搜集起来，《诗经》里有些诗篇的作者就是女人。自那以后，女性的声音一直没有断绝过，但主流的声音依然是男性的。对“牝鸡司晨”的警惕始终是这个文化所保持的。

在古代的中国，女性也有位高权重者，如宣太后、武则天等；也有才华出众者，如李清照、柳如是等，但整个文化环境的改变，靠屈指可数的几个女性肯定是不够的。这种情况根本的改变，要等到近现代的时候。

清末民初，随着很多女校的开办，女性的受教育权开始得到实现。民国时候，出现了女作家冰心和张爱玲等，女性的声音对社会和文化产生了影响力。直到今天，她们的作品还在被许多人喜爱。不仅在文艺领域是这样，很多的女性也在那个时候登上了历史舞台，从事起了政治活动，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多地被听到了。这种积极和向好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女子学校的学生

但我们依然要看到，文化是一种超稳定结构，很难改变。时至今日，很多女性还是会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愿意说话和表达自己的主张。特别是在面对性骚扰或性侵时，很多女性因为强烈的羞耻心，或者是害怕被报复，而选择了沉默，主动消灭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男性也还是会认为，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愿意听来自妻子的合理建议。在政治、文教等领域，整体上依然是男性占据主导地位，这也会影响到女性的发声。

很多时候，女性比男性在说话和发声上更勇敢。这也许有文化因素的影响。女性作为一个整体，在说话和表达方面被压制了好久，这有可能使她们更加珍惜说话的机会。

总体上来说，那种“牝鸡司晨”式的，对女性说话和声音的敌对与贬低是不再有了。今天的一个普通女性，因为可以说出自己的声音和观点，都要比女娲、嫘祖等神仙，也要比四大美女，也要比宣太后和武则天等更加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