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的一生是英勇的一生。在祖父的追悼会上,村里治丧委员会这样评价祖父。
先时,家里也是一门望族,在山套有着大量的良田和房产,只是这一切似乎都与祖父无关。祖父三岁时,在外当兵的曾祖衣衫褴褛逃回山套。据说,曾祖在冯基督的部队当差。一次混战,所部全军覆灭,曾祖身上抹血,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一路惶惶奔命逃回家中。曾祖本以为大难不死,可以安度余生,谁曾想他这一回,却给家人带来几近灭顶的危害。
曾祖从军队带回了瘟疫,接着又传染给他的父母,不到一月时间,一家三口相继撒手西去。好心族人防止瘟疫蔓延,隔离下年幼祖父和姑奶,用白布裹住疑被感染的曾祖母,盖棺入土。只是那日放牛乡人走过祖母坟头,分明听见坟下传来沉闷的“砰……砰”声——那是曾祖母用头在叩击棺顶呀!
三岁的祖父和十岁的姑奶于是成了孤儿。好心的族人顺理成章的接管了祖父的家产,并且主动承担了培育祖父和姑奶的责任。姑奶十岁,可以为他们放养本该属于祖父的牛,三岁的祖父整个就是一个累赘。姑奶可以有地瓜梗吃,祖父每天面对最多的还是盐水浸过的麻绳和烟杆儿。民不聊生的岁月里,祖父倔强的生存着,不到八岁便和佃户家的孩子一起在自己家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尽管如此,祖父仍有许多挨打的理由,更多的时候,挨打不需要所谓的理由。
十六岁那年,祖父扒上火车,离开了眷恋却又令他感伤的山套,一路向北直抵关外。年少的他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只是他还不知道铁轨的尽头早已沦落在鬼子铁蹄之下。起初,祖父在鬼子开的一家化工厂里没日没夜的工作,面对沉重的民族压迫,他没有选择逆来顺受,机智地找准机会,一路奔到江南,参加了当地武装队伍。至今,山套的老人闲聊时仍会谈及祖父当年军中的轶事。从小耳濡目染,我在小学三年级作文中摘录一二,只是英明的语文老师没有打分,旁白留下三个鲜红大字“真的否?”
那一年,勇敢的人民打跑了鬼子,祖父跟随的部队继续与反动派辗转作战。一次,在微山湖畔与敌人遭遇。据附近渔村老人回忆,当时战斗异常惨烈,机枪大炮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响声更是绵延到数里开外。阵地战中,部队损失惨重,反攻数次均被打散,营连建制几乎被打光。祖父无奈,只身携枪退回山套。
国家尚风雨摇曳,山套怎能得平静。在山套山贼、乡团纷乱的年代,祖父和他携带的驳壳枪一回乡便吸引了地方武装的目光。他们下山多次,用尽威逼利诱。一日,祖父在家操劳,邻居蒋老太君颤巍小脚疾步报信,土匪武装动了真怒,正打算害命谋枪。祖父大惊,逾墙飞奔。匹夫无罪,怀枪其罪,遂弃枪于枯井,远走他乡。待建国后,祖父回乡恭拜蒋老太君为干娘,这是后话。
只是祖父这一走,又多出一段公案。因为所在部队建制打散了,没有人能证明祖父的军人身份,弃枪是确凿的,所以文革中为了打倒祖父,别有用心的人称当年祖父携枪投敌,罪不可赦!以致于祖父游街牛棚,以致于父辈没有一个行伍、苦于出身——成分受限。
建国以后,祖父依然回到了愈加贫困不堪山套。此时他已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好心的族人自是照顾不上。由于祖父在外征战多年、见多识广,公社社员一致推举他为生产队队长。面对父老的重托和期望,祖父用行动换来大家的尊重和推崇。后来一直有人劝父亲从政乡里,父亲连连谢绝。“老头子把官做绝了,我们出去,只会给他老人家丢脸!”
穷山恶水,多年战乱、匪患,闭塞的交通,和一群刚刚翻身的乡亲。他们一起开荒育林,铺路架桥,兴修水利,大炼钢铁……山套的老人忘不掉那段峥嵘岁月,山套凝聚着从来没有的团结。祖父藉此得到了族人和村人的爱戴,无可争议的担当山套徐氏家族族长。放卫星时期,浮夸风气盛行,乡里各处都在忙着比数据、吹牛皮。睿智的祖父却没有在浮华中迷失自己,每每开会,往往别人一旁振臂放高产卫星,他却低头谎称山套因灾害减产、绝产。到了收获季节,别的村子总是收刮陈粮博取虚名,山套乡人却总是趁着夜色到公社领取多余粮食。据说,最困难的那三年,山套没有一只饿死的牲口。
继而激荡革命,山套也跟着动乱了,祖父被关进了牛棚。罪名除了欺骗上级、私分口粮,祖父的历史问题也被一一揭露出来。尽管有一颗子弹永远的留在祖父的小腿肚里,尽管有蒋老太君等乡邻的请愿,都不能说明他当年的阶级归属。乡人皆愤然难平,为祖父鸣怨,劝慰祖父一定要寻找组织,验明正身,落实待遇!祖父自顾平静“相比逝去的战友,我幸运许多……”
姑奶十八那年,远嫁山套外的山套黄山孙氏。五年后,姑丈入伍,在攻打枣庄的战役中,壮烈牺牲。姑奶拉扯着两个孩子,艰辛自不表述。等到祖父三十又三,竟还未娶妻,姑奶这唯一的亲人很是着急,遂自作主张,改嫁黄山邵氏,条件是邵氏之妹转嫁祖父。于是有了这一家人,于是姑奶孙邵两面受气,这是后话。
二00二年麦黄时节,祖父驾鹤西去,享年七十八岁。留下了不和气的三子二女——严重家长制作风的结果;留下了各自为战的本姓家族——祖父过后没有人能够服众;留下了泪眼婆娑的生产队社员——尽管他们多步入暮年……
记忆中,治丧委员会还在山套中心那条大街上为祖父追悼路祭:“老先生,在山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