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寿骨见天真——李逸野先生97岁书艺之境

孟云飞书剑慰平生 2025-02-16 10:06:38

倪莉/文

李逸野

书艺,无时无刻不在汲取汉字背后的文化和历史,这就是一种中国独特“汉字书法之美”。

在宣纸与光阴的对话中,李逸野先生以九十七载春秋淬炼的墨迹,恰似宋代米芾“风樯阵马”的笔意撞见八大山人的冷逸孤高。观其联句“时有客来,烹茶烟暖浮新竹;闲无俗累,洗钵泉香舞落花”,但见篆籀之气化入行草血脉,碑帖之争在此处冰释,恰如《书谱》所言“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

笔锋游走处,可见三代吉金文字之朴茂浸润于晋人尺牍。如“烹”字竖画似商周鼎彝纹饰盘桓,而“茶”字末笔又化出《伯远帖》的俊逸风流;“舞”字下半部分明是汉简波磔的当代转译,收笔处却化作公孙大娘剑器的寒光。这般将三千年书法基因熔铸再造的功力,宛若黄庭坚评东坡书法“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

先生以鲐背之年的腕力,将《石门颂》的开张、《韭花帖》的温润揉作茶烟墨韵,在“浮新竹”三字的疏密错落间,竟生出倪瓒折带皴法的山水意境。

在这里,“点”“线”有了探索出走的欲望。

其实,在传统书艺中,特别是先生的《李逸野碑贴十七论》中,就曾认为,“行草”隐藏着对典范楷模的抗拒,隐藏着对规矩工整的叛逆,“行草”在充分认知了楷模规矩之后,却大胆游走于主流体制之外,沟壑幽深,笔随心行,有时“心事”比“技巧”重要。

论及墨法,于先生尤为惊绝,浓处若商彝周鼎的青铜锈色,淡时似蔡国强火药爆破的烟痕留影。观“洗钵泉香”四字,宿墨积染处如宋画绢本上的岁月包浆,飞白游丝间又见怀素《自叙帖》的迅疾之势。这种将“墨分五彩”推向极致的表现,暗合孙过庭“带燥方润,将浓遂枯”的辩证美学,更在“舞落花”的枯笔回旋中演绎出八大山人“墨点无多泪点多”的生命况味。

“帖”要逃逸,要飞扬,要从虚假概念的世俗礼教里解放自己。张旭、怀素的“帖”,用狂草书写,甚至拒绝了一般人辨识的意图。

先生的结体章法,则显现出通会之化境。“滋兰九畹”四字取法《石鼓文》而破其整饬,篆隶交融处似见徐渭大写意花卉的放逸精神。全联布局深得汉碑额式之妙,却在“闲无俗累”处突然留白,恰如马远《寒江独钓图》的虚空之境。这种“计白当黑”的空间经营,将董其昌“以奇为正”的构图理念推向极致,使每个字符都成为呼吸的节点,整幅作品俨然构成庄周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宇宙模型。

李逸野 97岁作品

正如,对于读得懂汉字的人而言,汉字书写一定有在“美”与“辨识”之间的互动。行草到狂草,汉字书法美学从“帖”的传统,发展出一脉相承的线条律动与墨的淋漓泼洒,也与创作者身体“停”、“行”的速度,“动”、“静”的变化,“虚”、“实”的互动,产生了微妙的对话关系。

就连墨痕也如出一辙,透明、空灵、流动,都是呼吸的空间,一层一层,决不胶着。

先生晚年变法,尤重“人书俱老”的生命书写。其点画如龟甲裂纹载录岁月沧桑,气韵却若新竹抽节饱含春之消息。这种稚拙与老辣并存的审美特质,正应和了傅山“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艺术宣言。在“洗钵泉香”的从容笔触里,我们仿佛看见智永禅师退笔成冢的执着,又依稀可辨弘一法师“悲欣交集”的终极超脱。这种将生命年轮转化为笔墨韵律的至高境界,恰如东坡居士所言:“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

先生曾言明,艺无止境,包含了一生做人处事漫长的“规矩”的学习,同时也是一种审美,美一直是与生命相通的:“做人亦如写字,学习直线的耿直,也学习曲线的婉转,学习‘方’的端正,也学习’圆‘的包容。”

当今书坛多囿于形式之争,或泥古不化,或解构失度。李逸野先生则以九十七岁腕底清风,证悟了赵孟頫“用笔千古不易”的真谛——所谓创新,实乃对传统更深层的回归;所谓个性,终究是集体文化记忆的当代显影。

其作品中的茶烟竹影、泉香落花,既是文人画的诗意栖居,更是“屋漏痕”“锥画沙”等千年书论在当下的鲜活注脚。

正如蒋勋所言,“高峰坠石”理解了重量与速度。“千里阵云”学习了开阔的胸怀。“万岁枯藤”是向一切看来枯老、却毫不妥协的坚强生命的致敬。

因此学习艺术就学习做人,令我们变得有趣的,或许不是才艺本身,而是沉浸在才艺里,那样自如又天真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是不容易被外界的声浪所裹挟的。

这般书艺,非关技巧,直指心性,恰似禅宗公案里的当头棒喝,提醒我们:真正的汉字之美,永远生长在文化血脉的深处,等待与每个真诚的灵魂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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