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丫鬟》
和沈徽退婚后,我无处可去。
沈夫人念我可怜,留我在府中当了管家丫鬟。
如此过了三年。
我盘算着手中的银子,足以在城中开间胭脂铺,便向沈府辞了行。
离开那天,沈徽挡在我面前,神色有些不自然:
「你若愿意,婚书依旧算数......」
我一愣,心下了然:
「沈大人是担心我缠着你吗?」
「你放心,婚书已毁,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1
春三月的风,夹着寒冬的料峭。
门口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我紧了紧衣领,微微颔首:
「沈大人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了。」
沈徽顿了顿,哑着声音晦涩地道:
「婚书,何时毁了?」
他穿着月白色长袍,长身若柳,举手投足都透着矜贵。
倒是应验了那句贵人多忘事。
我笑了笑,耐着性子回道:
「沈大人忘了吗?是三年前的事了。」
2
我和沈徽的婚事,是我娘求来的,本就不能算数。
我的外祖曾官至宰相。
我娘和沈母是闺中好友。
她们幼时约定,日后生了孩子。
若是同性,便结为异姓兄弟或姐妹。
若是异性,就定下娃娃亲。
后来她们一起嫁人,一起怀孕。
可是好景不长,我的外祖在朝堂上犯了错,被当街问斩。
我爹是寒门学子,仰仗着外祖才在朝堂上立足。
如此一来,也受了牵连。
本就根基不稳的孟家,彻底散了。
我娘大着肚子,被关进了牢里。
她在牢中惴惴不安地待了两个月,终于等来皇上的旨意。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和我爹一起,被贬到岭南,永世为奴。
高高在上的世家千金,从云里坠落到谷底。
她蜷缩在牢笼的一角,小心地护着肚子,满眼都是惊恐。
马车拉着牢笼往城外走。
在城门口,见到了昔日的好姐妹,沈徽的母亲。
她那时已经生下沈徽,还在月子中。
她的夫君搀扶着她,来见好姐妹的最后一面。
两个人泪眼涟涟。
我娘抓着她的手,迫不及待道:
「妹妹,你告诉我,你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快告诉我!」
她吓坏了,却还是小声道:
「是男孩儿。」
我娘又哭又笑,「妹妹,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沈母脸色一白。
我娘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大夫给我看过,我肚里的孩子是个女儿,你快去找来纸和笔,立下婚书。」
「快去!」
「快!」
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坏了沈母。
许是为了安稳我娘,她按照曾经约定的那样,定下了我和沈徽的婚事。
我娘松了一口气,捧着婚书小心地放到怀里。
押送她的侍卫挥着鞭子:
「到时间了!」
她双手抓着牢笼,回过头看着昔日的姐妹,无声地流下眼泪。
她用卑劣的手段,为我的未来求来一份安稳。
可打那之后,这件事就成了她的心结。
我娘临死时,抓着我的手,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阿春,娘不后悔,娘不后悔……」
可我想,她早就后悔了。
她是心气那样高的人。
却用半威胁半逼迫的方式,算计了曾经的好姐妹。
她死后不久,天下大赦。
我脱了奴籍,有了自由身。
那张小小的婚书,一直被我小心地藏在身上。
我总想着,咬咬牙,也能活下去。
可活着二字,说得容易。
我跟恶狗抢过食物,被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最危急的时候,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捂着我的嘴,把我带到草丛中。
若不是有人经过,我大概已经死在了那里。
那之后,我便知道。
我一个弱女子,是活不下去的。
我揣着婚书,忐忑地踏上去京城的道路。
京城路远,草鞋磨破了脚上的冻疮,又疼又痒。
可我却不敢停。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沈府。
可沈徽他不待见我。
那时,距离我到沈府已经有了一段日子。
想也知道,他那样的天之骄子,突然被告知有个乡下来的未婚妻,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我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他喜欢马,我自告奋勇,独自去城外找了最新鲜的野草想要喂给马儿吃,却不小心捅了马蜂窝,脸被蛰得像猪头。
害得他又平白被笑了好几日。
又听说他爱吃淮扬菜,专程找了酒楼的老板,洗了五天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做菜的师傅终于松了口,教了我一道平桥豆腐。
手被油烫了好几个大泡,终于端到他面前,却被他打翻在地。
他指着我的鼻子,怒火中烧:「孟春,你一个姑娘家有没有点羞耻心!」
羞耻心这种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银子花,要了有何用?
可我还是哭了一整夜。
天亮后,又继续去磨他。
沈徽和我退婚那日,恰逢三月三上巳节。
有好友约他去踏青。
他提前找到我,让我在府中乖乖待着。
可高高的围墙怎能困住少女向往自由的心。
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上去。
上巳节热闹,人头攒动。
清澈见底的溪流中,飘着各种各样的花灯。
我跟着人群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不知是谁家小姐的帕子掉进了小溪,叫喊着:
「帕子,我的帕子!」
可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曾动弹。
我扑通一声跳进溪中,捞起了手帕:
「别急,我捞到了!」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人群中传来嘲笑声。
「沈兄,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人家姑娘给心上人丢的帕子,被你这未婚妻给捡了,哈哈哈……」
「沈公子的未婚妻怎会是这样一个不懂规矩的乡野姑娘?」
「真丢脸啊。」
我慌乱地看向岸边,穿着青色长衫的书生,错愕地盯着我手中的帕子。
而那丢了帕子的姑娘,一脸怨念地看着我。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手上一松,手帕又掉回水中,顺流而下。
不远处,沈徽脸色铁青地盯着我,然后甩袖离开。
三月溪水冰凉,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我顾不上他人的目光,从水中走到岸边,追了上去。
裙摆往下滴着水,打湿了青石板路面。
直追到沈府门口,才追上他。
我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我……」
他狠狠地甩开我。
我摔在地上,手上破了皮,伤口不深,却疼得我直掉眼泪。
「孟春!你就是个瘟神!」
「你怎么不跟你娘一样,死在岭南!」
「为什么要来搅乱我的生活!」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只能看着还在滴水的衣角,微微发抖。
流不出泪,发不出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疼得无法言语,喘不过气。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沈徽已经离开。
我从地上爬起来,麻木地走到府中,找到沈夫人,当着她的面烧了婚书。
之后,我又来到沈徽的院子。
小厮一脸嫌弃地拦住我:
「公子有令,狗和孟春不得入内。」
我退到门口,靠着墙壁坐下,双手抱膝。
夜深了,冷得整个身子都没了知觉。
他才从院里走出来。
我扶着墙壁起身,喊他的名字。
「沈徽。」
他转过头,脸色难看。
「怎么又……」
不等他说完,我故作大方地开口:
「如你所愿,我以后不会缠着你了。」
他冷笑了一声:
「又是什么把戏?」
「我可不会再信你了。」
不管他信不信。
那之后,我真的一次都没有缠着他。
一次都没有。
3
见我提起往事,沈徽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张了张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我还未听清,车夫驾着马车到了门口,「孟姑娘,您好了吗?」
我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好了,这就来。」
担心车夫等得太久,我加快了语速:
「我走时,特意瞒着夫人,她眼窝子浅,若是见我离开,定要哭上一番,还要劳烦你给夫人说一声,让她不必伤心,等我安顿下来,再回来看她。」
他点了点头。
「还有吗?」
有自然是有,不过都是些家常琐事,说得多了难免让他厌烦。
总归过不了几日,还会回来看沈夫人。
到时当面说就好,便摇了摇头。
我转过身,朝着马车走去。
他拽住我的衣袖,似是委屈: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我一怔,笑了笑:
「那就祝沈大人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黑眸里的光点稀疏破碎。
车夫催了起来。
我匆匆跑了过去,弯腰上了马车。
马蹄声哒哒,一路向前。
沈徽站在原地,低着头,脊背微弯,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的身影在视线中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车夫是个和气的人,跟谁都能聊上两句。
「刚刚那是沈大人吧?」
我放下帘子,「是。」
「孟姑娘是沈府的亲戚吗?」
「不是,我之前在沈府当丫鬟。」
马儿跑得更快了些。
「听闻沈夫人待人和善,这样好的差事,孟姑娘怎地就不继续做下去了?」
我想起沈母那张温和的面容,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沈夫人确实心善,只不过我如今也上了年岁,是时候给自己找个出路了。」
马夫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那倒是,在官家做事,脑袋可不得拴在裤腰带上。一年前沈府被抄家,沈夫人也被下了大狱,沈家所有人逃的逃,散的散,谁能想到沈家还会东山再起,沈大人还成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恐怕肠子都悔青了。」
他挠了挠头,「你瞧,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你当时又不在。」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4
沈家一年前的那场灾祸,来得突然。
恰逢端午。
午间时,宫里还来了人,赏了御膳房的粽子。
到了晚间,宫里就来了侍卫,围了沈府。
丫鬟小厮们都吓坏了,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提着裙摆,飞也似地往沈母的院子赶。
路上摔了一跤,跑丢了一只鞋。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看到她被侍卫押着往出走。
我扑过去,挡在她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将军一脸凶相:
「哪里来的丫鬟,不知天高地厚!」
他拿着刀大踏步往我面前走。
沈母用身子推搡我:
「谁让你来的!快走!」
我转过头看她,目光坚定:
「我不走。」
就这样,我也被绑着一起押到了天牢。
天牢阴冷潮湿,空气中散发着恶臭。
狱卒粗暴地推搡着我们往前走,两边关着的犯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们。
走到尽头,狱卒打开门上的锁链,将我和沈母推了进去。
墙上的油灯忽明忽暗。
角落,还躺着浑身是血的沈徽。
他身上的血干了,泛着灰扑扑的红。
沈母见到他那副模样,瘫软在地。
她的夫君前些年因病过世后,沈徽就成了她的全部。
可如今沈徽也出了事。
我用力地搀扶着她。
「夫人,他还活着。」
她的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她推了推我:「阿春,去看看......」
我松开她,走上去。
他的胸膛微弱地上下起伏,但到底还有一条命。
有命在,就还能活。
我和沈母拿出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让狱卒给我们拿来水和一些便宜的草药。
我懂一些医术,替他包扎了伤口,又给他喂下一些水。
在沈母的帮助下,将他挪到了干净温暖的稻草上。
等忙完这一切,天快亮了。
我累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赶紧睡一觉。
可昨晚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又来了。
他一脸神气地站在门口,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就走上前,又要带走沈徽。
沈母挡在他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将军冷笑了一声,「罪臣沈徽,欺君罔上,本将军自然是带他去受罚。」
我靠在墙上不想动。
可我不能让沈母受伤害,便自觉站了起来。
「我替他。」
我又往前站了一步。
「我替他受罚。」
我没有注意到沈徽已经醒来。
扭过头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睁着的墨色眼眸,深邃,淡漠而又隐晦不明,没有半点刚醒来的失焦感。
沈母扑到我身上,「阿春,你不能去!」
我拉开沈母:
「夫人,我皮糙肉厚,让我去,您照顾好沈大人。」
我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跟着侍卫走出了牢房。
余光中,沈徽怔怔地望向我。
板子打在身上,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疼。
我恍惚想起了小时候。
我和爹娘被流放到采石场做奴役,那些人可不会因为我是小孩子,就特别优待我。
斗大的石头,往我怀里扔。
有时候接不住,就砸在脚上。
一双脚肿得厚厚的,结痂的伤口好了又破。
侍卫们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动作慢了些,鞭子就落在身上……
比起板子,鞭子似乎更疼一些。
我其实没必要蹚沈家的浑水。
我不欠沈夫人,更不欠沈徽。
我应该像其他的丫鬟那样,一跑了之。
可我想起了我娘。
想起她活着时,因为我的婚事,日日被悔恨折磨。
所以,我想为沈家做些什么,这样我娘的罪孽能轻上几分。
下辈子投个好胎,一生平安顺遂,吃饱穿暖。
我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下,扶着墙壁回了牢房中,便一头栽在稻草上。
好在那些人并不是日日都来。
他们三日来一次。
在这期间,沈徽的身子慢慢恢复了起来。
他对我也不似之前那般抗拒。
只是依旧沉默不言。
直到我端着碗给他喂水时,他扭过头来,猝不及防地和我贴了额头,带着淡淡的药香。
我微微一愣,还未反应过来。
他蓦然转头,好看的眸子闪过一丝促狭。
「我,我自己来……」
「日后,不必为我再做这些事。」
5
「孟姑娘,到了。」
回忆就此中断,我掀开车帘。
京城寸土寸金。
我租的铺子离主街远。
搬下东西,付了车钱。
马夫帮着我,把行李拿到铺子里。
「孟姑娘,下次需要,您再找我。」
我点了点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有些不好意思:
「等下次,我再留你喝口水。」
他摆了摆手:「无碍。」
太阳从云里跑了出来,细碎的阳光透过门口,照进屋里。
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下起舞。
房子不大,分为前后两间。
前间是铺子,后间是住人的地方,还有个小院子。
我放下东西,从水井里打了水,里里外外擦了三遍,终于干净起来。
又扫了地,铺了床。
等忙完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我拿着荷包出了门,买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又找人定做了一个牌匾。
等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暮色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口。
「沈大人?」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
我提着东西走到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门。
摸黑放下东西,点燃了柜台上的蜡烛。
昏黄色的烛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你怎么来了?」
他打量着整个铺子,声音喑哑:
「你就住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还没收拾出来,就不招呼大人进去坐了。」
「你找我有事吗?」
我又问了一遍。
他终于把目光落在我脸上,缓缓张开手。
「这个,你没拿。」
他的掌心,握着一枚玉镯,光泽莹润。
我讪讪地笑了笑,「太贵重了。」
「你拿走了所有东西,唯独留下这个玉镯。」
「因为是我送的,所以才不要吗?」
我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便点了点头。
他垂下脑袋,神色落寞。
我思索着开口:
「并非是讨厌沈大人。」
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眸子中像是又燃起了光亮。
我接着道:「只是我和沈大人非亲非故,说白了,不过是主仆关系,受不起这般重的礼品。」
「主仆关系?」
我微微点头。
他苦笑了一声,「你原是这样想,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暮色沉沉,夜幕铺开。
我半掩着门,下了逐客令:「沈大人,不早了。」
他悄然退去。
我关上门,摸不准他的想法。
只觉得反常,太反常了。
我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一股不安在心中弥漫。
6
我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沈徽昨日的反常,让我一晚上没睡好。
又做了乱七八糟的噩梦。
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掀开被子起身。
又在街上采买了不少东西,填满了铺子。
定做的匾额也已经做好。
工匠贴心地帮我装在门口。
最新一批的胭脂也已经制好了。
万事俱备,只等开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