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太子府》
兄长行医路过京城,被崔将军请去给爱女瞧病。
半月后,小姐足疮痊愈,我哥的眼睛却成了两个血窟窿。
将军府说,小姐金枝玉叶,她的玉足岂是旁人能观?
我擦净兄长的药箱,转身走进了太子府。
将军家的小姐半年后就该嫁进来了吧。
1
太子妃崔凤翎生得极美,花容月貌,杨柳玉姿。
自去年秋天嫁进府,便得太子专房之宠。
只是今年开春突然不愿见人,连太子都不让近身。
成日轻纱遮面,寸履不行,对外只道是偶感风寒。
只有我知道,她是风疹又发作了。
此刻,那帽檐下的轻纱里应该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
偏偏,她又易怒,一燥一热,红疹必瘙痒难耐。
听说昨日,她又摔了一盏茶,滚烫的茶汤洒在手上,红疹立时突突冒起,变成一个个骇人的猩红水泡。
嬷嬷丫头跪了一夜。
「若鱼姐姐,太子妃娘娘请你过去。」
太子妃房里的小丫头肿着眼来膳房找我。
我佯装不解,「可是有什么事?」
「昨日情急之下,我给娘娘用了姐姐制的药膏,今日她问我药膏从哪儿来的,我就把姐姐说了出来。我瞧着娘娘手上的烫伤好了许多,连伤处周围的红疹都消去不少。想必,想必是有赏呢。」
我笑了笑,随她出门,「要有赏,我分你一半。」
太子妃房里我第一次来。她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日里和我们大膳房没有半分来往。
我跪在地上良久,她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药膏是你制的?」
「回娘娘,是奴婢。」
「哪里学来的方子?」
「奴婢的爹生前是个乡下郎中。」
「抬起头来。」
我看向她,面纱下的表情晦暗难辨,她微微扭头,身旁的嬷嬷立刻心领神会,转身离开。
她把玩着手里的扇坠,不再出声。
我不敢言语,低下头去。
不一会儿,嬷嬷回来了,手里捧着个圆圆的盒子,上面罩着一块红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嬷嬷一步步走到我跟前,我下意识的觉得有些恐慌,抬眼去看太子妃。
她唇角泛起一丝讥诮:「赏!」
突然,有人从四面八方跑来,把我死死按住,剥了鞋袜。
嬷嬷揭开红布的一角,我的脚被塞了进去。
密密麻麻,蚀骨锥心。
是毒蜂。
……
一盏茶后,他们松了手,我的脚已青紫肿烂,鲜血淋漓。
她在面纱后狂笑不止。
「三天时间,你若能治好自己的脚,就来本宫身边,若是不能……」
她收了笑,淡淡地说:「就打死了吧,本宫不喜欢没用的人。」
2
三天后,我被调到了崔凤翎身边,成了贴身女使。
我的医术是父亲教的。
他最好的徒儿不是我,是哥哥。
母亲没的早,是父亲拉扯我们长大。父亲是个心地极好的人,早年有人荐他去宫里当御医,他摇了摇头,说乡亲们更需要他。
我们仨在山里一住就是十来年。
父亲教我们采药、制膏、针灸、推拿……哥哥还学会了刮疗和开骨,我因为胆子小,不肯学,只在草药和针法上下功夫。
父亲去世时,我才十岁,是哥哥撑起了我的天。
他背起了父亲的药箱,翻山越岭给乡亲们诊病。我要跟着,他不让,说山路难走,让我留在家里蒸煮草药。
他出门,我就巴巴地站门口望着,他回来,我便迎上去哭。
每次,他都会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米糕、烧饼、馍馍……
我哭着哭着,就笑了。
哥哥摸摸我的头,说:「若鱼,等哥哥攒够了银子,就带你去山外面看看。」
我们从没走出过山里。
可不知为什么,哥哥的名声却进了京城。
将军府的侍卫来请时,哥哥犹豫地看着我。
但当那些侍卫拔出刀剑时,哥哥却镇定了下来。
他抱抱我说:「若鱼,别怕,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
哥哥的尸首是被一个小货郎送回来的。
我认得他。
半个月前他在山里被蛇咬了,是哥哥给他治的伤。
他朝我跪下,哭着说:「是我害了你哥,都是我……」
哥哥「神医」的名声是他带去京城的。
将军府的小姐脚上长了恶疮,本也不难治,只是京城的医生们谁也不敢撩开小姐的纱帘,隔着帷幕开了一服又一服的草药。
小姐喝了月余,只见恶疮越来越大,脓肿溃烂,深可见骨。
哥哥入府听了病情,说,「小人愚见,到了此番地步,恐怕只能行刮疗之术。否则,病灶入骨,对日后行走有伤。」
将军允了。
哥哥侍疾半月,小姐痊愈。
伤好之日,她走到我哥身边,嫣然一笑,说,「郎中治伤时惯用哪只手? 」
哥哥忐忑地回:「右手。」
崔府小公子立时捉住我哥的右手,刀起手落。哥哥疼得在地上翻滚,他狠狠地踹上一脚:「什么东西?我姐也是你能碰的?」
崔凤翎冷冷转身,「两只眼睛也剜了吧。」
3
崔凤翎是京城最尊贵的世家女。
她爹是我大齐的「镇国柱石」,皇上亲封。
近十年突厥屡屡来犯,边境不宁。崔将军年年亲征大漠,驱贼寇于漠北。
皇上感慨:「是崔将军保了我大齐王朝十年安稳。」
崔将军虽功勋卓著,却是个痴情之人。
自夫人逝世后,他无心再娶,守着一双儿女,视若珍宝。
尤其是小姐崔凤翎,聪慧过人,崔将军对她言听计从。又因为生得如花似玉,早早地被皇上选作了太子妃。从此这京城无人不知,崔小姐才是这将军府最大的主。
崔家公子更是什么都以这个姐姐马首是瞻。
崔将军下朝后,得知我哥被砍手挖眼的事,先是一惊,而后摇了摇头,道:「可惜了,御医的苗子。」
顿了顿又说:「死就死了吧,也算为我崔家尽忠了。」
送他回来的货郎说,他是在将军府后院的巷子里捡到我哥的。
哥哥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他翻过我哥的身体,两个血肉模糊地大窟窿把他吓了一跳,砍下来的右手被扔在墙角,孤零零地。我哥怀里护着一个药箱,那是父亲留下来的药箱。
我知道,哥哥是自己不想活了。
他会点穴。他知道怎么止血,他还有左手。
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就任由自己身体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干。
他是不想成为我的拖累,他想让我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
货郎和我一起葬了哥哥。
临走时,他问我,「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在坟前坐了三日,抱着药箱,轻轻地说:「哥,我要去山外头了。」
4
太子妃在我每日的精心照料下,皮肤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不仅红疹尽消,还在白皙之外添了一抹淡淡地粉嫩,犹如雪中烟霞,更显娇艳动人。
太子又一连三日宿在她的房中。
一夜旖旎后,我给她梳妆,她对着镜子,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原是宸妃宫里的?」
我手微微一滞,力道重了两分,她愠怒地看我一眼,我慌忙跪下:「是,奴婢进宫被分到了宸妃娘娘宫里,不过只待了月余,便被娘娘指了过来。」
「哦?那是为何?」她眼神阴鸷,我低下头:「宸妃娘娘担心太子太过辛劳,想在饮食上多照料些。」
「这么说,你很擅烹菜?」她盯着我,目光冰冷。
我小声回答:「太子之前去宸妃娘娘宫里时,尝过奴婢做的一道鳜鱼羹,随口夸了句好吃,宸妃娘娘是心疼太子。」
她的手突然伸过来,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她的眼睛。「太子真的很爱吗?」
我低眸敛目,温顺恭谨:「太子妃的小厨房美味无双,太子早已不喜奴婢做的菜了。」
她突然勾唇一笑,「晚上做道鳜鱼羹吧,本宫想吃。」
晚上,太子过来用膳,太子妃命我一旁侍菜。
桌上只有几道清淡小菜,鳜鱼羹在其中格外显眼。
太子妃对着太子巧笑嫣然:「臣妾肠胃不适,只能吃些清粥小菜,还望太子见谅。」
随后站起来,亲自给太子盛了一碗鳜鱼羹。
我的心狂跳不止。
就在刚刚,太子进来之前,崔凤翎当着我的面,将一包毒药下进这羹里。
我认识这药,名叫「煞星散」。
这药融进鱼羹,若只尝一两口倒无大碍,不过是拉肚子。饮下半碗便会抽搐晕厥,若是整碗尽饮,后果不堪设想,性命攸关。
崔凤翎是个疯子。
她在下药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
她谁都不信。她要用一碗鱼汤来测算人心。
太子若不喝鱼汤,相安无事。
可若喝了鱼汤,我便是骗了她,太子中毒,我碎尸万段。
她故意当着我的面下药,也是要看看我是否会在太子面前揭发她。
我如今是她的身边人,她容不下一个有二心的奴才。
为此,她不惜拿夫君的命来作注。
可是我撒谎了,这道菜依旧是太子的心头爱。
我没调来崔凤翎身边时,每日太子书房里,必定会有这一碗。
餐桌旁,我拽紧了衣袖。太子却吃得悠闲。
他今日胃口很好,桌上的菜除了鱼羹外,竟每道菜都吃了大半。
眼见着他抬手去拿那碗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情急之下,抬眼去看崔凤翎,寄望她顾念夫妻之情,却见她神色冰冷,眼中毫无波澜。
太子拿过鱼羹,舀起一勺,刚送到唇边,眉心微微一皱,将汤匙不动声色放回碗中,说:「我吃饱了,晚些再来陪你。」
说罢起身欲走,我心中一松。
崔凤翎悠悠开口:「殿下,鱼羹不合胃口吗?」
太子回头,淡淡答道:「之前在母妃宫里常喝,现下有些腻了。」
5
我赌赢了。
太子闻到了。
下午制鱼羹时,我滴了三滴香油进去,这是太子最不喜的气味,崔凤翎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猜到了她想试探我有没有说实话的心思,只是,我没料到她狂悖到敢给太子下毒。
……
这一晚过去后,崔凤翎不像之前那么防着我了。
给她涂的药膏,不会再让我当着她的面给自己也涂一遍。
给她按摩时,也能安心地睡着。
甚至,偶尔还会让我给她做点药膳。
其实,我怎么会给她下毒呢?
毒入五脏,瞬时而亡,又有什么意趣?
哪里比得上内生之毒自我孵化的力量与折磨。
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有着极为特殊的高敏体质。不仅对蚊虫鼠蚁特别敏感,甚至对风沙尘露都会产生过敏反应,因此她的饮食需要格外注意,许多东西都不宜食用,尤其是温补之物。
然而,她自小养尊处优,习惯了人参鹿茸这些大补之品,温补膏方更是年年不断。
这些过度的温补,使得她体内的热毒如同狂潮般汹涌。
之前的足疮便是热毒的一次爆发,今年的红疹也是由此而起。
我每日为她涂抹的药膏,配合着穴位按摩,实际上是将她体内的热毒暂时压制住了。
就如同在她的肌肤外均匀地涂了一层蜜蜡。表面上,她的肌肤光洁如玉,实则内部却如同沉默的火山,毒流暗涌,随时可能再次爆发。而下一次爆发,可就不好说了。
因此,我常常劝太子妃不要动怒。
可最近,怎么都劝不好。
周氏和林氏两位侧妃分走了她大半恩宠。
6
宸妃娘娘传出话来,要太子带着太子妃去趟宫里。
夏日蚊虫多,崔凤翎带上我随身伺候。
太子知道此次入宫是去挨训的,一路都不说话。
崔凤翎倒是春风得意。
她有个好父亲。
是崔将军找了皇上,说女儿受了委屈。皇上不悦,让宸妃娘娘规训自己的儿子。
芷萝宫里,气氛有些微妙。
宸妃说了些夫妻和睦、恩爱之契,也是家国之本之类的话,太子频频点头。
崔凤翎却并不领情,连应付都懒得做出样子。只是坐了片刻,便站了起来,略略施了个礼,说:「姑母有命,请恕臣媳告退。」
说完便走,又命我不必跟着。
她的姑母是皇后。
这是她狂的资本。
曾经,我听她和她的陪嫁嬷嬷说:「宸妃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早年间对皇上有过一点小恩,又运气好生了太子而已。一个山野村妇,凭什么和我姑母平起平坐?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施威?」
皇后没有儿子,她要保全的就是下一任皇后必须姓崔。
崔凤翎是崔家最合适的人选。
……
「若鱼,你过来。」
宸妃唤我,我抬步上前。
她拉我入怀,又温柔地摸我的头发,说:「如果撑不住了,就回来,剩下的事,让君昊替你办。」
太子点了点头。
我笑着说:「瑶姑姑,兄长的仇,我得自己报。」
……
宸妃早年也是一个医女,她是我父亲的师妹。
原本,她的心愿和我父亲一样,只想做一个山野大夫,救济乡邻。可那一年,无意中救了还是亲王的皇上。
后来,皇命难违,她入了宫,成了宸妃。
她本欲推荐父亲做个御医,可父亲拒绝了。
哥哥死后,我带着父亲的药箱入宫,想尽办法见了宸妃一面……
她心疼我,心疼我的父兄,答应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
崔凤翎今夜要宿在宫中。
回府路上,我问太子,「殿下今日可有胃口来碗鳜鱼羹?」
太子轻轻一笑,说:「两碗!不加香油。」
7
从宫里回来后,崔凤翎便不让我再给她涂药了。
她想要孩子。她说,是药三分毒。
我知道她着急了。
她的皇后姑母一定告诫过她,咱们大齐从来不看嫡庶,只认长幼。
只有尽快生出太子府的第一个孩子,她才能当上皇后,以及,独一无二的皇太后。
可事与愿违,她在日日的汤药滋补下,等来了侧妃周氏有喜的消息。
她发了好大的疯,甚至拔出剑来要去砍周氏的肚子。
太子拦在周氏身前,她眼睛猩红,阴狠咒骂:「能生下来才叫本事。」
太子调了一支亲卫守在府里。
两个礼拜后,周氏还是失踪了。
太子暴怒,堵了城门进出,满城搜索。
整整三日,一无所获。
第四日清晨,衣衫不整的周氏奄奄一息地躺在太子府门口。
孩子没了。
太子一言不发。
哪怕全京城都知道这事是崔凤翎做的。
没证据,太子动不了将军府。
安顿好周氏后,他向皇上请命,出京体察民情。
皇上允了,皇上不愿京城出乱子。
……
我去看周氏,曾经那么明媚的一个人,如今病病殃殃地歪在榻上,屋子里满是药味。
「若鱼,你不该救我。」她偏过头去,眼泪又落了下来。
三日前,她吃了砒霜,是我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宸妃娘娘让我和你说,好好将养着,会再有小世子的。旁的,不用操心。」
我帮她把软枕理了理。她转过脸来,对我凄然一笑,「不会再有了。我知道的,没有了……若鱼,我性子软弱,我斗不过她。只愿,来世做个恶鬼。」
我握着她的手,温柔的看着她,「别做傻事。做恶鬼,不如做个恶人,好好活着,亲眼看看她的下场。」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握紧了我的手。
我嘱咐她身边的人好生照顾,走出院门,有人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