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那天夜里,前半夜还听见他的嚎叫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白鹿原》是在鹿子霖凄惶的死亡中完结的。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陈忠实将目光定格于宏大历史背景之下一群普通的农民,他们身上凝结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原始承袭,是土地与生存血脉相连载体。关中平原作为周秦文化的发祥地,这群人在时代巨浪下的生命质感,才是最为真实的历史缩影。
小说以白家与鹿家三代人的生活事迹为主线,讲述了白鹿原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经历几次重大社会混乱和变革中的生存状态。以及奉行传统儒家文化制度的乡村社会,在面对新思潮冲击时的迷茫和机遇。
白、鹿两家的祖先原为一家。分家后,白姓为长继承了族长的职位,两个家族每代继承人都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白嘉轩、鹿子霖是农民这个形象的总体呈现,优劣齐驱,他们既有白嘉轩的正直传统、仁义宽厚,亦有着鹿子霖的精明世故、贪生怕死。
两种精神面貌在时代的浪潮下各自沉浮,王旗变幻、风雨云涌,最后白嘉轩笔挺的腰杆被打弯,瞎了一目,形如老狗。鹿子霖趋炎附势一生亦败给莫测的时势,疯癫退化成一具没有灵性的躯壳,于寒夜恶浊而亡。
鹿子霖疯前的最后一刻,心中喟叹:“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在灵性的生命逝去之前,他看到的仍是两个家族的差距,内心充满人生的迷惘与徒然感。其实在他们短短一生天翻地覆的迭变中,没有赢家,疯了以后的鹿子霖反而没有了身而为人的设限,整天挖空心思站队攀附。他趴在地上挖出一块带泥的羊奶奶啃食,快活天真地分享给白嘉轩说:“咱俩好”。
在白嘉轩与鹿子霖身上,我们看到的不限于是“好”和“坏”,“正”与“邪”,而是几千年来农民的一种生存本质,被时代倾轧过来时的逆来顺受,这种接纳和忍受甚至被伤害,才是他们繁衍生息的强韧姿态。
那么,抛去时代的因素、血脉的传承,一世聪明、机关算尽、风流成性的鹿子霖为何最后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呢?不妨跟我走进这个一身缺点、却最贴切真实的小人物,来解构他的一生……
家族历史对他性格的影响:
白嘉轩的家训是关中大儒朱先生所书写的“耕读传家”,除了刚娶仙草时种过罂粟,白嘉轩恪守了儒家文化对“君子”的要求,修身、齐家、律人……他有一整套为人处世的标准。通过将大儿子白孝文作为族长接班人的培养来看,一丝不苛地让孝文成为下一个“白嘉轩”。
鹿子霖的祖训则是儒家文化的功利性的体现——读书做官,成为人上人。
这个祖训源自于鹿子霖老太爷鹿马勺当年在进城学厨时,受到过有龙阳之好的炉头欺辱。老太爷功成名就后,告诉子孙后代不可再伺候别人,要通过读书考科举进入上流社会成为有地位的人,摆脱底层命运的钳制。
鹿家世代继承着老太爷的遗志,却没有质疑这条祖训本身的问题:老太爷自己被有“权力”的小人物欺凌,是因为权力的不公。但这个不公是相对的,避免的应该是对这种不公的承袭。追求权力不应该以“被人伺候”为主体,这样的思想也囿限了鹿子霖一生,没能摆脱农民这个角色本身给他设定的思维高度。
老太爷将自己比做卧薪尝胆的勾践,将自己的经历做了改编,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在家乡偷偷传播着,经久不衰。
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后代耳中,这种羞辱对后代产生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他们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祖先的屈辱换来的,这会让他们感到羞愧和不配感,产生了自卑,以及受害者心理。
鹿子霖当上“乡约”后是怎么做的呢:执行上级田福贤交给他的任务征粮、抓壮丁、捐款;发觉可能对黑娃不利的消息,便以此为要挟霸占了田小娥;以及利用职务之便发展了很多老相好,把她们生的儿子都认作干儿子,做他们免于被抓壮丁的“保护伞”。
这时候的鹿子霖,俨然变成了那个曾经欺辱自己老太爷的炉头的翻版。他从“受害者”转变为“迫害者”,以报复性的方式获得暂时的精神补偿,而没有从祖先设下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为他命运的悲剧埋下祸根。
用白嘉轩总结出来的话是:“家风不正,教子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氏这一股儿的根深蒂固的弱点,根源自然要追溯到那位靠尻子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身上,原本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
后来,鹿子霖在捡小长工三娃时,出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他让小长工骂他打他尿他,他感受到了祖先受到的羞辱,鹿子霖哭了但也痛快了。鹿子霖并不知道的是,他潜意识在这个和老太爷有着相似命运也是卑躬屈膝三娃身上看到了老太爷的影子,他希望小长工三娃做平等有尊严的人,其实内心真是在更正老太爷的错误,他希望老太爷当年在面对欺压时可以奋起反抗。
“竞争式快乐”的悲哀
心理学家罗伊•马丁纳将快乐分为三层境界:
第一层为竞争式快乐,要和别人比,比赢了才开心;
第二层为条件式快乐,不需要和别人竞争,自己达到条件即可以满足;
第三层为无条件的快乐,即不需要外界条件便能快乐。
很多时候,鹿子霖都处在第一层上,他将白嘉轩视做他的竞争对手。白嘉轩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白嘉轩为人处世处处周到,自觉遵守儒家思想中对于君子的所有标准,被族人一致称赞。
但是对于自知内心有一些缺点或阴暗面的人来说,和白嘉轩这样处处闪着光的优秀的人相处是很痛苦的。
黑娃很不喜欢白嘉轩,多次说他“腰杆挺得太直”,甚至不惜让人把他的腰打折;白孝文对父亲一直对父亲毕恭毕敬,却在偶然犯错后被白嘉轩无情地逐出家门,让他一度自暴自弃;何况将他当成对手的鹿子霖,在精神上便有一种不可攀越的挫折感。
年轻时的鹿子霖和白嘉轩合作为白鹿村做过不少好事,但鹿子霖觉得白嘉轩是族长,自己作为配合者,功过都不由他。当上了乡约后,鹿子霖想着终于高出白嘉轩一头了,结果白嘉轩在工作上却极度不配合他。白嘉轩在征粮问题上多次为农民抗争,甚至带头起事;在田福贤惩罚失势的“农协”白嘉轩挺身而出保护了他们,不一而足。这些行为都让白嘉轩在民众中提高了威望,也让鹿子霖的心理倍感痛苦。
最终使鹿子霖出手,是在白嘉轩惩罚狗蛋和田小娥后,从狗蛋单方面骚扰田小娥的事件来看,田小娥本不应被受罚,但白嘉轩知道鹿子霖和田小娥的关系,打田小娥是为了敲打鹿子霖。然而鹿子霖不懂得反省自己,反而因此在心中和白嘉轩结下了梁子。
但白嘉轩本人几乎无懈可击,鹿子霖只有使阴招,对他的亲人下手,鹿子霖成功将意志还不够坚定的白嘉轩大儿子白孝文拉下水,使白嘉轩倍受打击,又乘分家后的白孝文落魄之机落进下石把他田买了,房子也买来拆掉。
然而这一连串的打击并不能彻底将白嘉轩整垮,白嘉轩总是在短暂的挫折后又重新站了起来,变得更坚强,这使鹿子霖感到无可奈何。
传统文化的束缚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很多应该被时代淘汰的糟粕,比如婚姻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纲五常……鹿子霖和大儿子鹿兆鹏因为婚姻观念的不一致互不妥协,导致了冷先生的大女儿成为他们父子斗争中的牺牲品。
一次鹿子霖醉酒回来,儿媳妇鹿冷氏给他开门,趁着酒醉鹿子霖误认错为妻子而轻浮调戏。原本只需要鹿子霖在第二天酒醒后道一下歉,便可以化解这场家庭误会,但因为传统思想中高高在上的父权地位的不可撼动,长辈是不可能在晚辈面前承认错误的,鹿子霖为了使自己成为无责方,想方设法将错误转嫁到儿媳头上。
心思单纯的儿媳妇哪里是老谋深算的鹿子霖的对手,最终冷氏被鹿子霖逼疯,又被她的亲父冷先生亲用毒药杀害。虽然鹿子霖在整个过程中都装作镇定,但必定会长久经受良心的折磨。
因为受大儿子鹿兆鹏身份的牵连,鹿子霖进了监狱,监狱的生活对鹿子霖思想产生了很大的改变。出狱后,他不再将钱、地、家产视作最珍贵,而认为最珍贵的是——人。
看上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然而命运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那个曾经被他作为棋子用于对付白嘉轩的白孝文,借着时运当上了白县长,而曾经横行乡里的鹿子霖等人成为了阶下囚,接受人们的批斗。
台下的群众民怨沸腾,要求枪毙掉上级们和黑娃三个人,并当场进行枪决时,鹿子霖吓得精神崩溃,最终变疯了。在他看来,自己和田福贤做的事性质是一样的,既然田福贤该死,自己也是难逃一死的。
鹿子霖的身上有着很多我们普遍的人性——贪生怕死、爱财好色、争强好胜等,这些身为人的正常 欲望,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下,社会道德随着纷乱几度颠覆,因缺乏普世价值观的约束而无限膨胀,让他在追求这些事物上渐渐走向了毁灭,虽风光一生却在晚年未能善终。
在一个失序的背景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鹿子霖,正视他的缺点,也是在正视人性本身。从这个小人物身上,总结了几点思考:
一、自己的生命怎么活应该由自己说了算,先辈为了后代好会设一些规定,但是他们也会受限于自己的经验认知而不一定客观全面。在这点上鹿子霖的两个儿子便做到了。当然这要归功于鹿子霖,他没有像白嘉轩那样要求孩子读死书,让鹿兆鹏和鹿兆海为拥有自己各自的理想和选择,为了他们的理想去负责和奋斗。这是鹿子霖身上的优点之一。
二、如果鹿子霖能接受白嘉轩在某些方面比他优秀这一事实,就能放下他的大多数算计了。然后通过提升自己的精神修养,达到二、三层的快乐境界。
三、现实中也有陷于“竞争式快乐”的不可自拔的人,如几年前复旦大学出现的“投毒案”。在他们的逻辑中,别人比自己优秀,让自己变得痛苦,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解决”导致问题出现的人,最终自己也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需要跳出这个怪圈,认识到无论自己怎样优秀,世界上总会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并不是只有最优秀的人生命才有意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
四、当自己处于强势地位的时候,要对每一位弱者报以宽容之心。才可以让自己一旦处于弱势地位的时候,能问心无愧,这也是公平的意义。否则只要那些受欺压过的人中有一人得了势并超越自己,且不会原谅自己,便是自己的末日了。所以那位炉头的下场也是鹿子霖的下场。
写在最后
如果看过《百年孤独》,就能看出《白鹿原》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致敬,鹿子霖在失去两个儿子后,发现风光时相好过的女人们,给他留下了鹿家的血脉,他认了这些孩子作干娃,坐了四大桌。这和奥雷里亚诺在行军过程中生了十几个孩子的设定如出一辙。鹿子霖疯了后被妻子捆在大树上,失禁谵妄,与马孔多创造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经历相似。
《百年孤独》反映的是拉丁美洲在反殖民战争中的一个社会现实的重现,《白鹿原》同样是一部有历史野心的宏篇巨作。读懂这点,才能不囿于人物经历本身,宏观地理解这本小说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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