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作者:水怀珠
简介:
战长林年少轻狂时,做过最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情有两件:
一件是倾其所有,求娶长乐郡主居云岫;
一件是兴德元年,在居云岫身怀六甲时扔下一纸休书,削发为僧,扬长而去。
三年后,天下大乱,战长林在荒郊救下华盖如云、玉辔红缨的送亲车驾。车里,新妇凤冠霞帔,怀里抱着的稚儿粉雕玉琢,正睁大一双跟他一模一样的眼,懵懵懂懂,似惊似疑。
战长林问:“哪儿去?”
居云岫答:“洛阳赵家,成亲。”
又痞又野和尚X又冷又欲郡主
精彩节选:
二月,长安城里最后的一场雪下完了。
肃王府,丫鬟把一间间打扫干净的厢房封上,走时,望着白皑皑、冷清清的庭院,叹道:“郡主真要嫁去洛阳了?”
同行的丫鬟道:“叛军来势汹汹,攻打长安是迟早的事,就如今这形势看,除了洛阳的那位,又还有谁能给郡主一个安身之所?”
叛军造反,圣人迁都洛阳,长安已是废都一个。战争就近在眼前,而现今的肃王府,已经抵挡不了任何烽火了。
肃王殁,世子亡,姑爷遁入空门,昔日威风凛凛、名震边陲的战神门庭,已坍塌裂陷成一方废地,如果没有洛阳赵家的庇护,等待着这座府邸的,只会是一场残酷的掠夺。
丫鬟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巨变,悲从中来,不禁又回望这座庭院一眼。
“唉,要是当年姑爷不曾犯那糊涂,坚持守在郡主身边,王府又何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算了,那样懦弱的一个人,便是留下,也只有拖郡主后腿的份。早当初,郡主就不该为他推开赵大公子,如果一早就跟赵大公子成婚,哪里还会有后来这些糟心事?”
“可……”
“嘘。”
丫鬟被同伴拉了下衣袖,噤声。
垂花门那头,一行人踩着雪跨过门槛,朝二人走来。
当首那人身着淡紫色交领齐腰襦裙,眉眼清秀,一股干练气质,乃是长乐郡主居云岫身边的贴身侍女,璨月。
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小厮。
启程的日子已定,在半个月后,今日,居云岫吩咐底下人封锁府内所有无人居住的庭院,璨月应是来检查的。
“璨月姐姐。”
璨月在庭中站定,环目把中央正房、两侧厢房看了一遍后,道:“东西都封存好了?”
二人应是。
璨月道:“那人的东西在何处?”
二人一愣后,反应过来问的是前姑爷战长林的物件,一人应道:“在西厢房靠南边第一间。”
璨月颔首,道:“郡主命我来取,开门吧。”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
自打三年前战长林写下休书,抛妻弃子离开后,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就再也没有见过天日了,怎么今日竟突然要取出来?
璨月在西厢房门前驻足,回头。
“怎么不动?”
二人忙敛神,上前开锁。
肃王还在世时,常年南征北战,膝下除长子居松关、小女居云岫外,还收养有四个孤儿。
居云岫的前夫战长林,就是这四个孤儿中的一个。
据说,在被肃王捡到前,战长林是在狼群里长大的。
狼嘛,天性凶悍,战长林与狼同生,多少也带着些天然的兽性、野性。不过肃王是狮,是百兽之王,再悍戾的狼,碰上狮王,也只有垂头耷耳的份。是以,在肃王的驯养下,战长林还是长成了一匹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
至少,在最开始的那十多年里,看起来是这样。
建武二十年,肃王率苍龙军大败北狄,凯旋时,把这匹年仅十二,便已能斩敌将首级的家狼领回了长安。
那是战长林第一次入肃王府。
在春光明媚、语笑喧阗的王府里,战长林目光炯炯,盯住了一个人——肃王爱女,居云岫。
其实,狼性,或者说兽性这东西,说到底还是很难根除的。盯上居云岫的战长林,披着那层温驯的皮在肃王府里住下,笑嘻嘻、乖溜溜的,心里盘算的却是,要怎么把居云岫占为己有,拆入腹中。
建武二十八年,二十岁的战长林大捷有功,获封从三品云麾将军,成为肃王麾下十八虎将之首。
同年秋,他不顾一切、倾其所有求娶居云岫,求娶场面轰动皇都。
一个狼孩出生的养子,居然敢向姿容一绝、家世斐然、打一出生就获天家册封的长乐郡主求爱,并于众目睽睽之下,向郡主索吻。
这对于严守门庭、恪守礼法的世人来说,实在是太出格、太荒唐了。
然而,这还不是战长林这匹“温驯的家狼”干过的最出格、最荒唐的事。
如愿大婚后,战长林随肃王一起奉旨讨伐外贼,不料在雪岭惨遭暗算,腹背受敌,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没。
主帅肃王殁,少帅居松关亡,同为先锋的养子战青峦、战平谷,养女战石溪尽数战死。
只有战长林,扛着一身累累的伤,从尸海里爬出来,把肃王等人的尸首带回了长安。
那时,正逢先皇驾崩,永王、宁王鹬蚌相争,晋王伺机发动宫变,斩杀二王,成功登基。朝堂格局大变,众人忙于自保、逐利,并没有多少心神分给垮塌的肃王府,就连那些故交,也只是在吊唁时来居云岫耳边安慰了几句:
要挺住,还有战长林。
主帅虽亡,良将犹在,况战长林天资过人,二十出头就已位居武官三品,只要咬牙撑过这一劫,假以时日,定能重振肃王府楣,再塑苍龙雄风。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战长林,这匹“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肃王等人出殡当日,战长林当众削尽了长发,留下一纸休书后,扬长而去。
彼时,居云岫正怀着他出生在即的孩子,一身孝衣站在灵堂里。
有人攥住他的衣袖,发着狠问:你疯了?
他回头懒懒一瞥,看也不看居云岫一眼,只讲了一句:没意思了。
——没意思了。
肃王府养他十六年,给他最体面的身份,让他做最风光、最恣意的人,他却在肃王府最需要他的时候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懒洋洋的——没意思了。
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吗?
不是吧。
说到底,一个无情、自私、懦弱的畜生罢了。
璨月从西厢房里出来,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抬着一口梨花木衣箱。
当年战长林出走,除身上那件脏兮兮的、从雪岭穿回来的战袍外,什么也没带。居云岫在他走后,命人扔掉了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独独留下了这一口箱子。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被留下,璨月心里大概都有数。
走出垂花门,拐上照壁东面的抄手游廊,璨月一行走了小半刻钟后,来到香雪苑。
大雪初霁,一院磬口梅临风送香,横斜疏影掩映着一座六角亭,居云岫正坐在亭里煮酒。
甫一入亭,暖气扑来,除烫酒的铜炉外,石桌边还摆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璨月示意小厮把箱子放下,道:“郡主,东西带来了。”
居云岫舀起一勺酒,并不朝这边侧目,只道:“打开吧。”
璨月打开那口衣箱,不出她所料,映入眼帘的,全是战长林送给居云岫的旧物。
他们相识十年,成婚一年,战长林又是个黏人的,送给居云岫的物件实在多得难以计数。而居云岫看似冷情,实则爱战长林很深,那些个物件,大至古玩器皿、字画书信,小至战长林摘取芦草随手瞎编的一只小兔儿,都被居云岫妥善地保存着。
三年前的决绝,到底还是没有波及这一箱的浓情蜜意。
璨月心中怅怅。
洛阳那边已把聘礼送来,大乱之时,并不讲全什么六礼,聘礼既收,择个良辰吉日便可出发,郡主把启程的日子都定了,却在这时候来缅怀这些,莫不成,还是放不下么?
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白眼狼,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郡主准备如何处理这些物件?”
璨月试探着询问,居云岫转眸,向她看来一眼。
居云岫生着一双极妩媚的眼,内勾的眼角,微微上扬的眼尾,双瞳黑白分明,动时顾盼流波,静时神光内敛,而定睛看人时,凛凛若秋霜生芒。
璨月讪讪垂目,心知多嘴了。
“郡主有事请吩咐,奴婢先退下。”
璨月识趣地退下,两个小厮离开香雪苑,璨月留在亭外,等候居云岫稍后传唤。
亭中,炉火正红,琼酿噗噗有声,居云岫再次舀酒,这一杯,没再喝。
衣箱就打开在身侧,风吹过,皮上的一些纸制品簌簌作响,是一大摞捆着的信。
战长林以前写的。
他生来是桀骜不驯的狼,便是后来被教化,写下的东西也仍然张牙舞爪得很,只有“居云岫”这三个字勉强还算周正,那也是被她训斥后的结果。
——若日后再写不好我的名字,就不要与我来信了。
——为何?
——不想被阁下墨宝辱没。
一月后,他从驻地寄来一封厚厚的信,整整三十页,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闺名。
从潦草,到拘谨,再到后来的珍而重之,小心翼翼。
像是为体现在这三个字上的精进,他在最后一页末行用回那嚣张的字体,写到:
——够好看了吗?
似乎气冲冲的,又似乎仍是那摇着尾巴的乖模样,惹人怜惜。
往事浮跃于字里行间,居云岫眸光浮动,把信看完后,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
厚厚的一大摞信被炭火烫出窟窿,烫出火焰,汹涌的火光一跃而起。
璨月在亭外睁大眼睛。
风起伏,有灰烬从亭里翻卷出来,混入冰天雪地里,消失不见。
亭中,居云岫把箱里的物件一样样地取出来,看过后,再一样样地投入火中。
战长林到定州平叛时寻来的古画;战长林攒够一年积蓄,给她买来的、顶名贵的及笄礼;战长林走在山野间信手编来的草兔儿;战长林口衔芦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给她刻出来的梳篦……
火光升腾,青烟缕缕。
最后,是建武二十八年秋夜,战长林求娶时,在烟火下,低头给她系上的一条红绳手链。
——钱都拿来撑场面了,最后就剩俩铜板,买了红绳,编了两条手链。老板娘可怜我,多送我两颗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给你的,但为了配对,还是你一颗,我一颗。定姻缘嘛,当然还是要成双成对,一模一样了。
烨烨火光映照在掌心的红绳上,居云岫指腹抚过那颗光华流转的淡绿色玉珠,须臾后,手掌一倾,绳链落入火里。
耳畔犹闻那人郑重的叮嘱。
——呐,到你给我系了,系紧一点,千万别被我弄丢了。
以及雪地里,炭火焚烧一切、摧毁一切的声音。
璨月在梅树下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枝头梅蕊被风卷落,纷纷扬扬,飘入亭中,梅花、灰烬交缠盘旋,拂乱视线。
居云岫转开被火光映红的眼,取来桌上那杯的酒,浇酹在地。
三日后,洛阳赵家送来了一封信。
写信人是赵霁,而今的赵氏当家人,朝廷尚书省长官,天子宠臣。
昔日肃、永、宁、晋四王夺嫡,洛阳赵氏有意向肃王投诚,大公子赵霁入京时,是跟居云岫相处过的。
和战长林、以及长安城里许多的公子一样,打第一眼起,赵霁就折服在了那张美丽又冷漠的脸孔下。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当他情难自已,鼓起勇气、放下自尊去向那位美丽的少女求娶时,少女已被一匹笑里藏刀的豺狼捷足先登,把一颗热腾腾的心叼走了。
他跟那匹豺狼撕咬过三回。
回回铩羽而归。
建武二十九年,春,居云岫和战长林大婚,赵霁离开长安。
半年后,洛阳赵氏倒戈晋王。
次年深冬,先帝溘然驾崩,永王、宁王趁肃王在雪岭杀敌之际发动宫变,两败俱伤时,被蛰伏暗处的晋王一网收尽。
据说,当日的宣武门前伏尸遍地,鲜血和残阳汇流成一条长河,晋王踏着手足的尸身走入宫门,身后跟着的,并不是在血河里冲锋陷阵的将领,而是一位年轻俊秀、风神潇洒的谋士。
这位谋士,便是赵霁。
三日后,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入长安,肃王府一夜坍塌。
与此同时,晋王在大明宫里践祚称帝,改年号兴德,擢赵霁升任中书令,纳其谏言,大赦天下。
赵霁一举成名,跻身大齐权臣之列。三年后,跃居相位,权势滔天。
耳畔淅淅沥沥,是融化的雪水顺着青瓦流下来,大雨似的,刺骨而嘈杂。
居云岫看完信上一行行规整的小楷,唇边浮起淡淡冷笑。
圣人刚在洛阳安定下来,被叛军重创后的朝堂百废待举,赵霁抽不开身前来迎娶可以理解,但是连迎亲队伍都不派一支来,就有点欺辱人的意味了。
要她凤冠霞帔,可怜兮兮地赶到洛阳城外,等着他的垂幸么?
居云岫但笑不语。
璨月把信收走,想了想,劝道:“肃王府跟赵家联姻,怎么说也是一桩备受瞩目的事,赵家不派人来接亲,光只王府的人护着仪仗过去,被旁人议论起来,丢的是两家人的脸,郡主不如再修书一封,与赵大人仔细商议?”
璨月讲得客气,其实,不来接亲,丢的怎么会是赵家人的脸?夫家不登场,新娘领着一家老小屁颠屁颠地嫁过去,长眼睛的人一瞧就知道是谁高攀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霁想要的,不就是昭告天下,这一次,是她居云岫“高攀”了吗?
“不必了,”居云岫道,“他想要的,我给他。”
当年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才望高雅的赵大公子灰头土脸离开长安,心里不知憋着多少郁气。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昔日高傲的神女低下头颅,折弯腰肢向襄王取宠,不略施惩戒,如何能体现襄王的尊严威仪?
况,物是人非,如今的神女,哪还是当初名动长安、万人仰慕的闺英闱秀?一个失去父兄庇护的郡主,一个被前夫狠心休弃的妇人,一个养着三岁稚儿、在动荡时局里寻摸窠巢的母亲,能够以正妻的身份嫁入赵家,成为当朝丞相的结发妻子,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跟这些实打实的利益相比,途中折损的那些颜面,算得上什么?
她要的是入洛阳,入赵家,至于怎么入,并不重要。
“叫扶风来一趟。”
扶风是王府里的侍卫长,居云岫现今最信赖的家臣,有些事,她是不与侍女商议的。
璨月不多问,颔首应是后,往外行去。
二月底,肃王府的送亲仪仗如期离开长安。
长安距洛阳三千多里,这次外嫁,居云岫没在府里留人,护卫、小厮、侍女、姆妈全都拾掇行李入了送亲的行列,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怎么看,都是一走了之、一去不返的架势。
——这是居云岫跟赵霁议亲的条件之一,她愿意向他低头的原因之一。她在哪儿,肃王府的人在哪儿,一个不能落。
三月,春山如笑,沿途风和景明,没有雨雪阻碍,队伍走得顺利,比估计的早一日抵达雍县。
下榻驿馆时,是日暮时分,居云岫在内室换下繁重的礼服,侍女琦夜突然急匆匆赶进来,竟是恪儿那边出状况了。
“打一入驿馆起,就不停地哭闹,姆妈喂了一碗热羹下去,转头就吐了,想是连日舟车劳顿,郎君受不住。”
“大夫看过了?”
“正在屋里看诊。”
琦夜打帘让居云岫进屋,侍立榻前的丫鬟、姆妈退开,居云岫上前,看到帐里脸色恹恹的恪儿,眉心一蹙。
大夫诊完脉,道:“无大碍,喝两副药便可痊愈,只是郎君体弱,又是头一回离开京城,难免不习水土,郡主不如在雍县多留一日,等郎君养得差不多了,再启程不迟。”
居云岫点头,让丫鬟领了大夫下去煎药,恪儿刚吐过,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朝居云岫喊了声“阿娘”。
他眉眼生得像战长林,委屈巴巴地皱眉时尤其像,居云岫忍不住抚他眉心,似想把那一点极像的痕迹抹走。
恪儿偏头,抓住了她的手。
屋里一时很静,少顷,居云岫道:“还难受吗?”
恪儿眼角残留着涟涟泪痕,瓮声道:“不难受,可以不喝药吗?”
居云岫道:“不可。”
恪儿:“……难受。”
这一声,既是应身体之苦,又是诉眼前的心灵之痛,居云岫不理会,道:“嗯,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恪儿眼圈又红起来,要扔开她的手,居云岫反握紧,提前招呼:“再哭,多喝一碗。”
恪儿顿觉委屈,忍着泪,越忍泪涌得越多,忙抬起另一只手把双眼捂住。
姆妈心疼道:“郎君早间脸色就不大好了,怕郡主担心,一直憋着不说,适才是实在头疼得厉害才哭起来的。毕竟年纪还小,能这样忍耐,已是十分懂事,郡主就莫再苛责了。”
恪儿捂着眼,小胸膛在被褥底下一起一伏,他的确还太小,也太孱弱,抵挡不住病痛,也反抗不了母亲。居云岫心中黯然,对姆妈、琦夜道:“去后厨看看,药煎好后,并着晚膳、蜜饯送过来。”
二人会意,知道居云岫有体己话要对郎君讲,颔首走了。
残阳透过半开的窗倾入室内,颜色已很沉,居云岫俯低身,拿开恪儿挡在眼前的小手,揩掉他洇开来的泪痕,道:“头疼时不要哭,越哭越疼。”
她声音依然很淡,但没有刚刚那么冷了,恪儿湿漉漉的眼眸闪了一下。
居云岫道:“此去洛阳,还有很长一段路,不把身子养好,日后还要受罪,你乖乖把药喝下,等好后,可与我同乘一车。”
居云岫待恪儿是严苛的,满三岁后,便规定不再同寝、同车,她太希望他长大,盼他独立、坚强,可他偏偏又是这样的羸弱,像一捻就灭的火。
恪儿听得能同车,眼睛更亮了,却还不满足,抓住居云岫的手,哀求道:“还有一起睡觉。”
居云岫不语。
恪儿着急,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
这是他最本能、也最迫切的表达依赖的方式,居云岫看着他,良久后,松口道:“只今夜。”
恪儿不敢得寸进尺,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里,春雨潺潺,恪儿窝在居云岫怀里,想起天黑前居云岫哄他时讲过的话,道:“姆妈说,去了洛阳,我就能见到阿爹啦。”
居云岫拍打他后背的动作一滞。
恪儿道:“阿爹是个怎样的人呀?”
居云岫睁着眼,目光凝在昏黑的帐角,恪儿等半天等不到回应,脑袋昂起来。
居云岫蒙住他上移的视线,道:“阿爹不在洛阳。”
怀里的人儿一静,怔忪又茫然。一瞬后,恪儿问:“那阿爹在哪儿呢?”
居云岫的声音很平静:“或许在梦里能见到。”
恪儿眸光一黯。
又是这样的回答。
恪儿早慧,两岁底,便恍惚认识到了自己和旁人的不一样。那是个阴天,老先生到府里来启蒙,念到《三字经》里的“养不教,父之过”时,目光倏地从眼皮底下挑上来,似是而非地看了他一眼。
他记住了那一眼,捎带也记牢了那一句“父之过”,夜里躺在居云岫身边,顺口就念了,念完问:“什么叫‘父’呢?”
居云岫的反应跟今夜一样,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今日没教么?”
恪儿道:“教了。父者,矩也,家长率教者。”
说完摇头:“不懂。”
居云岫于是又沉默。
第二日,老先生到府上来,捻着长须讲解了一上午的“父”,恪儿于是明白了,他可能是没有父亲的。
夜里,稚嫩的疑惑在舌尖打转,居云岫看出他的窘迫,道:“问吧。”
恪儿问,问完,居云岫便蒙上了他的眼睛,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对他说道:“有的,在梦里,会见到的。”
他有父亲,父亲在梦里,可是梦里千山万水,人海茫茫,父亲究竟哪一个?
恪儿不懂,只依稀明白,他不能再往后问了。
窗纸在夜里发出噗噗的响声,雨大了起来,恪儿在居云岫掌心里闭上眼睛,道:“那我去梦里啦。”
居云岫哄睡恪儿后,叫来了侍女琦夜及姆妈。
二人是专门负责照看恪儿的,听得居云岫传唤,以为是郎君哪里不舒服,忧心忡忡赶过来,却见居云岫坐在外间的方榻上,幽微的烛光浓成一团,照着她淡漠的脸。
“谁允许你们教恪儿认赵霁做父亲的?”
二人一震。
琦夜脸色刷白,率先跪下来,道:“是奴婢失言……请郡主责罚!”
姆妈哆哆嗦嗦,紧跟着跪下。
窗外夜雨滂沱,居云岫掖在眼底的目光不起波澜,静如一口古井。
“赵霁会是我的夫婿,但不会是恪儿的父亲,这一点,你们记清楚了。”
二人埋低头,额间渗出冷汗:“是……”
居云岫挥手,二人颔首告退。
雨声淅沥,居云岫独坐灯前,半晌后,捻灭烛灯,起身走回内室。
恪儿睡在帐里,神态酣然,唇角勾着淡淡微笑,唇瓣不时翕动,呓语着,喊的是“阿爹”。
居云岫喃声:“当真能梦到吗?”
雨后,天光澄亮,山间酒家外的雨棚内,躲雨的行人陆续走了。
一人却从外走来,穿僧袍,着布鞋,头戴一顶斗笠。
店小二忙着收拾棚下的酒桌,无暇迎,拉着嗓门招呼:“师傅随意坐,本店有茶水,稍后就给您沏一壶!”
那人径自往角落里走,道:“两斤牛肉一斤酒。”
店小二一愣。
雨棚角落里空着一张方桌,那人落座,斗笠压着脸,只露出鼻梁、嘴唇,皮肤偏白,下颔不留须,虽然穿着一袭灰色僧袍,戴着乌木佛珠,但身上没有一点佛门气息。
倒是坐姿散漫,一言不发,透着一股痞气、冷气。
店小二心念急转,“诶”一声应下后,收了帕子回后厨。
雨棚底下还坐了两桌客人,一桌酒已过三旬,正谈论着近日山里闹匪一事。
“以前还知道收敛些,最近是越发猖狂了。”
“长安那么多贵人打这儿往洛阳去,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就那帮见钱眼开的东西,能坐得住?”
“可不是,最开始还知道看人下菜碟,不敢动官老爷,眼下看着各地叛乱,官府自顾不暇,那胆是越发肥了。”
“也好,给贵人们养刁了胃口,省得再拿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塞牙。”
几人一笑。
店小二从堂中出来,左手一坛陈酿,右手一盘牛肉,给角落里的那人呈上后,搓搓手,赔笑道:“客官慢用,一共三十文。”
这一回,不喊“师傅”了。
那人默了默,从衣襟里掏出钱袋子,解开,倾囊一倒,铜板刷刷地垒成一座小山。
店小二定睛数了数,堪堪多出一文。
一文在这三十文里,不细看,却是不起眼的。
店小二心神一动,立刻弯腰拢钱,欲趁快把多余的一文钱占为己有,那人突然伸手,按住了一个铜板。
店小二:“……”
那人把多余的铜板抹走,收回钱袋,再把袋口系紧,放回襟内,一套动作慢条斯理,神闲气定。
店小二抬头,看到他斗笠底下勾着的唇,心虚地低下头,走了。
雨后天晴,日头明晃晃地晒着官道,枝叶上的积水慢慢干了,棚下又有人离开,除角落里坐着的那人外,便只剩下喝酒的那一桌。
那桌人喝得倒不多,就是慢,抿一口酒,要讲一圈话,正聊着山匪,一人忽的“啧”一声,盯着棚外道:“好家伙,这又是哪家的贵人,这样大的排场。”
官道那头,一队车驾从树影掩映后缓缓走来,骖騑俨然,华盖如云,车檐四方还挂着成亲用的大红绸,端的是喜庆奢华。
此前也有不少豪族的车驾路过此地,但仪仗华贵如斯的,着实是头一回,棚下几人看了半晌后,道:“八成是长安来的,赶在叛军攻城前外嫁呢。”
要搁以往,那肯定是京外的闺秀们挤破脑袋嫁入长安,可圣人一走,叛军一来,长安城一夕从京都变废都,这婚嫁的风尚也就立刻变了。
“不会又是嫁去洛阳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这送亲的阵仗,除了洛阳那些望族,还有哪家娶得起,配得上?”
角落里传来倒酒声,是那穿僧袍的人开了酒坛,倒了碗酒。
“说起来,咱那位新上任的宰相大人不就是洛阳的吗?据说至今也还没娶妻成家,该不会……”
说着,向棚外使了个眼色。
另外两个立刻打起精神:“哟,那要真是,咱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笑声充斥棚内,店小二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目光转回来时,看到角落里的僧人举碗就唇,一饮而尽,饮时,头仰起来,脖颈暴露在外,喉结上下滚动。
店小二腹诽:酒肉和尚。
官道离酒铺有段距离,蹄声近后,那桌酒客收了话茬,店小二看回外边,心想着贵人会不会下来歇脚,然而这山野小店,哪里入得了贵人的眼?那一溜玉辔红缨的车驾,终究是擦着眼前过去了。
店小二耷肩一叹。
忽听得“砰”一声,角落里,那僧人放了空碗,大拇指揩过嘴角,起身走了。
午后,马车行驶在山间,恪儿睡醒了,在车里缠着居云岫吹三彩陶埙。
他这点像居云岫,爱乐,一见着乐器就不撒手,这两天把精神养足了,更是静不下来。
居云岫把陶埙抵在唇下,吹了两首小曲给他听,恪儿听完,竖起一根手指头,道:“我喜欢第一个。”
居云岫把陶埙拿给他,道:“那就教第一个。”
璨月斟茶,笑着看居云岫手把手教恪儿吹埙,日头慢慢朝西边坠,不多时,倦鸟归林,生涩的埙声里混入飞鸟的清啸。
居云岫望了一眼车窗外的天色,道:“离城里还有多远?”
前边是蒲州界内的奉云县,地方虽小,但物阜民康,交通便利,乃是前往洛阳的必经点。
璨月问过车外打马而行的扶风,回道:“早间大雨,在城郊耽误了一会儿,大概穿过前面的树林,就能看见山下的城墙了。”
居云岫于是朝前方的树林看去,黑压压的一大片,日光全被枝叶挡在外,一条官道伸进去,不到三丈就没了影。
怪瘆人的。
居云岫道:“吩咐扶风,加快行程,天黑前要下山。”
璨月应是,转头向窗外吩咐。
扶风一声令下,车队极快驰入树林。
两侧窗柩被密匝匝的树影压住,恪儿拿下抵在唇窝上的陶埙,仰头道:“我不怕黑的。”
居云岫揉他的头,道:“我怕。”
恪儿咯咯一笑,意思是,原来阿娘也有怕的。
居云岫由他笑,大乱之时,便是天子脚下也难风平浪静,何况还是这荒野深山?
早点入城,总是要稳妥些的。
璨月关上车窗,心知离入城还有一大段路,因道:“郎君饿不饿?要不先吃一块枣泥糕垫垫肚子?”
恪儿点头。
璨月打开食盒,取出一盘糕点,恪儿拿来头一块,转头递给居云岫,道:“阿娘先吃。”
璨月笑,夸赞道:“郎君真懂事。”
居云岫也笑,伸出手,指尖刚一触上糕点,一股阴风破窗而入,紧跟着“嘭”一声,恪儿身后的车壁上,多了一支寒光凛凛的箭。
车中气氛一瞬僵凝。
居云岫眸光骤冷,璨月转头喝道:“有刺客!护驾!”
话声甫毕,林中大乱,一声声失控的马嘶相继传来,间杂车夫、护卫惊惶的大喊:“不好!有陷阱!快撤!”
扶风拔剑策马,不及号令,行驶在最前方的一批护卫、马车已落入树角的暗坑里,与此同时,一张张铁网兜头罩下,藏在密叶深处的冷箭应声齐发。
车夫身躯一震,被一支利箭射落车下,拉车的两匹骏马受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扶风斩落一张铁网,纵身去追,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树后冲杀出来的一伙蒙面人包围。
霎时间,杀声四起,八十来号人的一批车队惨遭埋伏,华盖、灯笼在激斗中七零八落,一驾失控的马车驰出重围,迅速被浓黑树影吞没。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全然没有转圜的时机,居云岫弯腰把恪儿抱入怀里,拔下车壁上的一支利箭,以做防备。璨月眼看马车脱离大部队,立刻抢出车外,拽住缰绳,便在这时,又是一支利箭从斜后方射来。
璨月软腰让开,展眼看时,三匹快马从林间驰出,马上一人黑巾蒙面,手持□□,一双眼毒蛇似的地盯着这边,笑道:“夫人跑什么,老子都还没给你掀盖头呢!”
余下二人大笑,璨月心中暗骂,眼看马车即将被三人追上,心一横,抽出腰间的九节鞭提气一跃。
“郡主先走!”
璨月长鞭一甩,绊住六只马蹄,马上三人应声倒地,一人骂道:“他奶奶的,倒是够辣的!”
一人笑一声:“辣的更好,老子就地办了。”
璨月转腕收鞭,顿挫间,三人爬起身来,两人使刀,一人袖中藏尖刃,眼底俱是阴森杀意。璨月深吸一气,回身杀去,跟三人缠斗树下,本欲速战速决后,再前去救驾,熟料交手下来,惊觉三人招数诡谲,内力颇深,一时竟难以对付。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长乐郡主的送亲车驾都敢劫,不要命了吗?!”
璨月放声呵斥,蒙面人闻言冷笑一声:“老子管你长乐短乐,郡主公主,到了这儿,就我一个主儿。”
话声甫毕,三人招式越发狠辣,璨月到底独木难支,数十招后,逐渐败下阵来。蒙面人趁虚而入,劈手擒住软鞭振臂一拉,内力顺着九节鞭激荡而去,竟震得璨月虎口剧痛,长鞭脱手,另一人紧跟着补来一掌,璨月猝不及防,当即被打飞树下。
“四儿,给你了。”
蒙面人收了砍刀,转身往马前走,被唤“四儿”的人笑嘿嘿逼近璨月,道:“大哥尽管放心去追新娘子,这小娘们儿有我收拾,保准会……”
“会什么?一天到晚尽说大话,没办成前趁早悠着点,别到时候丢人现眼。”
蒙面人笑着打趣完,倏地神色一凛,转头看时,漫天飞絮飘降,四儿被一戴着斗笠的僧人掐着咽喉举在空中,悬浮的双脚已一动不动。
蒙面人赫然变色,跟同伴对视一眼,拔了刀下马杀去,僧人放开四儿,从二人中间一闪而过。
电光石火间,血溅三尺,两条人影直楞楞倒在林间。
僧人扔了两把血淋淋的砍刀,道了一声“罪过”。
璨月僵坐树下,瞠目结舌,听得这一个声音,更是色变震恐。
僧人若无其事,向着树林前方走了几步后,身形一闪,消失在树影尽头。
残阳似血,乌压压的茂林里光影诡谲,蹄声震天,居云岫抱紧嚎啕大哭的恪儿,撑住车壁,缓了一阵后,再次试图上前驾车。
突然,马嘶掠耳,疾奔的马车被一人拽停下来,居云岫毫无防备,“咚”一声撞上车壁。
“阿娘!”
恪儿惨声大叫。
马车停稳在一棵杏花树下,深浅树影覆压车窗,一阵耳鸣后,居云岫捂住生疼的头,便欲安抚恪儿,车帘被一只大手掀开。
居云岫从衣袖辨认出并非扶风等人,眼神骤变,攥紧手里长箭向前刺去。
那人似乎没有防备,握住箭杆时,箭镞已刺入他掌心。
居云岫一震。
一声清啸掠入林中,是不知名的倦鸟返回窠巢,居云岫盯着面前这只青筋蜿蜒的大手,不知为何,起伏的胸口里突然一刹刺痛。
恪儿茫然地盯着这一幕。
少顷,车外传来一声低笑。
居云岫听完这一声笑,眸底瞬间布满惊疑。
那人手上用力,一点点把箭从居云岫手里抽走,再以箭羽撩上车帘,一点点揭开帘幔。
金乌西坠,如火霞光漫射山林,战长林蹲在车前,一袭溅着血污的僧袍随风飘动,漫天落英飘于他身后,他逆着光,凝着眼,看着车里的母子二人,散漫一笑。
居云岫呼吸一窒,盯着他那双锐亮的、并无一丝笑意的眼睛,指甲嵌入掌肉里。
“哪儿去?”
枝头开尽的杏花在虚空里无声坠落,战长林问得自如,仿佛旧友寒暄。
居云岫目光冷凝,良久,漠然道:“洛阳赵家,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