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作者:九月流火
简介:
摄政长公主赵沉茜年轻貌美,权势滔天,却也臭名昭著。
据说她原本是宫中最不受宠的皇长女,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她那三位驸马。
第一位驸马是天纵奇才的少将军容冲,少年的爱轰轰烈烈,满城皆知,但容家一朝倾覆,赵沉茜立刻解除婚约,连出宫看容冲一眼都不曾;
第二位驸马是富可敌国的云中城少主卫景云,但卫景云意外受伤,成了废人,她连婚礼都没举办,马上换新人;
第三位驸马是谦谦如玉的世家嫡长孙谢徽,谢徽终于架住了她的克夫命,然对方另有所爱,夫妻多年分居,形同陌路。
这样一个恶女,最后因妖兽袭击孤死雪原,无数人拍手称快。
赵沉茜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再一睁眼,六年已过,她还活着,除了美貌一无所有,而她的三位前驸马却各自功成名就,不知为何都在寻找复活秘法。
面前拍卖会掌柜正和她说:“你可要学得像些,今日那三位都在,只要骗到任何一个,我以后……哦,你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些年不断有人劝他:那个女人薄情寡义,她不值得。
坠欢莫拾,容冲,你该向前看了。
容冲:我知道。
可是,他已尝试了许多年,却依然爱她。
坠欢莫拾,酒痕在衣。酒初醒,意难平。
他还没有报复她,她凭什么敢死?
精彩节选:
崇宁七年,雪落汴京,檐铎悠悠作响,万千楼宇沐在风雪中,远远看去宛如天宫。
二丫随着父母进东京观灯,她坐在父亲肩膀上,看到佛塔、道观错落不绝,精美的酒楼像竞赛般一座比一座高,杂耍班子、挑夫货郎、才子丽人比肩随踵,头顶花灯如彩河般沿街铺展,仿佛要直上云霄。
她新奇地张望着这一切,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她忍不住伸手去够鱼灯的尾巴,突然发现无论金色鲤鱼还是五彩凤凰,它们的眼睛都朝着一个方向,她顺着看过去,兴奋地大喊:“阿爹阿爹,你看那座高楼,好漂亮!”
万灯朝拜之处,一座威严壮丽的门楼拔地而起,琉璃瓦上落了雪,素净又辉煌。
二丫爹抬头望了眼,说:“那是宣德门,等上元节的时候,官家、娘娘就会在这里与民同乐。”
“官家?”二丫好奇地瞪大眼睛,问,“官家就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吗?
二丫爹不过一介寻常百姓,哪敢妄议宫廷之事,旁边路过的本地人露出微妙之色,道:“官家确实是九五至尊没错,但如今世道颠倒,妖孽横行,官家之上,还有一位福庆长公主呐。”
“行了行了。”同行人怕惹上麻烦,忙推着他走了,“莫议朝事,你忘了皇城司的手段了?”
风雪愈大,街上的喧嚣声渐渐被风声遮掩。乱琼碎玉越过庄严肃穆的宣德门,越过碧瓦朱甍的大庆殿,最后悠悠落在紫宸殿的台阶前。数不清的禁军、内侍、宫人正像蚂蚁一样在这座恢弘的宫城上忙碌,灰衣内侍低着头在阶前扫雪,红衣女官看都不看从他们身前越过,绕过汉白玉阶,碎步走向西侧垂拱殿。
女官宋知秋停在门槛前,抖落衣服上的雪花,这才敢掀开门帘。热意蒸着龙涎香向她袭来,隐约携着说话声。
宋知秋知道殿下的规矩,抱着奏折在殿门前静立。紫金瑞兽袅袅吐着青烟,宋知秋不敢细听,只有几个片段影影绰绰传入她耳中。
一个中年男子正絮絮说着什么,宋知秋认出来,这是户部侍郎沈文尧的声音。他嗓音压得低,隔着帘子听不清晰,但不难猜出来,他说的应当是市易务购米粮的事。
然而他或者整个户部苦心推敲出来的话术,对面甚至没有耐心听完。宋知秋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似乎什么人将折子扔到桌子上,随即一道清丽冷淡的声音响起:“数算错了,回去重算。”
沈文尧苦着脸出来,迎面撞上宋知秋。他怔了下,收敛起脸上的丧气,恢复了文人的清高,给宋知秋见礼。
宋知秋完全理解沈文尧心里有多难受,他们精心写出来的折子,福庆长公主只一句话就打回去,说他们数算错了,却不告诉哪个数算错了,那就意味着每一项都要推敲,好不容易平衡好的各方利益又要重新博弈一遍。明日就要放上元假了,这么多事,谁乐意干?
宋知秋心有戚戚然,也不在意沈文尧的冷脸,浅笑着回了个宫礼。等沈文尧走后,宋知秋才款款进入内殿,果然看到摄政长公主殿下倚在榻上,长睫敛着,不知道在出神还是在思索。
宋知秋将奏折递给身后的宫女,轻手轻脚上前,跪在脚踏上给长公主捶腿:“殿下,还在想政事呢?”
赵沉茜早就知道宋知秋进来了,殿里也没有外人,她叹了口气,难得露出疲乏之态:“不想不行啊。市易法推行已经五年了,还是有人不解其意,只想着排除异己。我推行市易法,本是想由官府出面收购滞销货物,等市场短缺时再卖出,免得被那些无良商人发国难财,也能为国库添一桩来项。这群文人倒好,嘴上嚷嚷着铜钱臭不可闻,私底下却一个个借此为自家牟利。米贱本就伤农,户部竟然还想在这种时候低价购米,美名其曰替官家筹备承天节。呵,他们不如备些纸钱,等来日激起民变,去地下为皇帝大办千秋。”
宋知秋面露尴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跪在脚踏上如芒在背。
她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如此,说一不二,不留情面,嘴毒起来能把人骂得钻到地缝里。然而,谁让她是赵沉茜呢,生来就有奚落人的底气。
宋知秋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这位集年轻、美貌、尊贵、权势于一体的天道宠儿。赵沉茜一出生便是昭孝皇帝嫡长女,生母乃皇后孟氏,才两岁就得封号福庆,身份尊贵,还天赐一副绝色容颜,哪怕已换了三任驸马,汴梁里依然有无数青年才俊为她神魂颠倒。
而她的运势更是一顶一得好,昭孝皇帝无子,她便主张从宗室过继孩子,记在孟皇后名下,充作嫡出皇子。元符末年硬是在激烈的夺位之争中胜出,扶持年仅十一岁的继弟,也就是当今皇上赵苻登基。
因为这份功劳,皇帝十分尊敬长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封养母孟皇后为元祐太后,亲政前由太后垂帘听政。第二件事便是进赵沉茜为福庆长公主,食邑万户,听政事,军国大事,皆取太后、长公主进止。
孟太后在前朝连宫斗都斗不赢,哪里是垂帘听政的料子,摄政大权最终都落到了赵沉茜手里。因此,宫廷内外见了赵沉茜,都得尊称一声福庆摄政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掌权后,大举扩充皇城司,在东京布下无数耳目,巧立名目铲除掉所有政敌。她独揽大权后,便轰轰烈烈推行变法。因当今圣上年号崇宁,又称崇宁变法,如今,已经是崇宁变法的第五个年头了。
市易法,便是赵沉茜的新政之一。
女子参政本来就有许多非议,而赵沉茜还喧宾夺主,大变祖宗之法。关于她的争论从她步入政坛起就甚嚣尘上,如今她在朝中毁誉参半,有多少人为她歌功颂德,就有多少人骂她祸乱朝纲。
然而这反过来也可以说明,福庆长公主的声名远远大于当今圣上,天下只知长公主,而不知皇帝久矣。
宋知秋知道现在赵沉茜心情不好——当然,赵沉茜也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所以宋知秋没有再提政事,她巧妙地避开话题,说:“殿下,明日就是上元节了,您累了一年,也该松快松快。不如,今日奴婢陪您去宫外转转?”
赵沉茜心思还在粮价上,淡淡摇头,哪有心思去宫外闲逛。宋知秋见赵沉茜没明白,只能明示:“殿下,明日宫里设了宴席,您要陪官家、太后登宣德门观灯,自是脱不开身。但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谢府那里,您不能不表态。”
赵沉茜眨眨眼,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成婚了,宫外还有个名义上的婆婆。
赵沉茜按了按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宋知秋看赵沉茜的脸色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准备这件事。
宋知秋一时心情复杂,她看着这位金尊玉贵、顺风顺水,容貌盛极,才智也盛极的女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命运真是毫无公平可言。
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弃如敝履。
赵沉茜容貌之美,举国皆知,早年她还未成摄政长公主之时,就有大燕第一美人之名。后来她成了大燕朝实际上的最高掌权者,百姓议论她的政见、议论她的动向、议论她的心狠手辣,这才无人关注她的容貌。然而不可否认,她的美貌比少女时期更盛,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赵沉茜盛名在外,家世、权力、地位要什么有什么,驸马自然也不会差。她的现任驸马谢徽,是世家谢氏的嫡长孙,如今已官至吏部侍郎,乃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执。
谢徽光风霁月,君子如玉,颇有魏晋风流之遗风,曾经是汴京大半官家小姐的梦中情人。但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这般清贵的人物,最终还是被赵沉茜盯上,成了福庆公主的第三任驸马。
是的,第三任,他甚至不是赵沉茜的原配。
至今依然有不少女子愤愤不平,她们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娶一位才德兼备的女子便罢了,为什么倒插门尚公主,甚至还是一个不守妇道、退了两次婚,出了名情史混乱的公主!
说起赵沉茜的情史,也不知该感叹她的桃花运好还是不好。若说不好,她历任驸马皆人才一流,家世显赫,以各自的方式对她予取予求;若说好,她订了三次婚,足有两次新郎在婚礼前出事,便是现在的驸马谢徽,也已分居多年。
这些事,要从昭孝皇帝还在世时说起了。
再早些年,若问朝中最有权势的家族是谁,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谢家,甚至连皇家都要靠边站。不管问朝廷官员、布衣百姓还是江湖游侠,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容家。
垄断了燕朝半数兵权,一力主导对梁战局的镇国大将军府,容家。
也曾是赵沉茜第一任驸马——容冲的家族。
容家的历史还得追溯到开朝第一位皇帝——燕太祖。
后晋末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燕太祖赵牧野最初是个武艺高超的游侠,他看不惯石敬瑭割地称儿的做法,仗着一身武艺行走江湖,替天行道。他在游历途中结识了捉妖世家的传人容峋,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相伴闯荡江湖,一路行侠仗义,最后名声越来越大,竟集结起一只大军,建立了新朝大燕。
赵牧野登基称帝,容峋不愿意进入朝堂,甘愿退隐山野,继续降妖除魔,修仙问道。赵牧野十分感激帮他打天下的老大哥容峋,破格封容峋为镇国大将军,职位世袭罔替。容峋不愿入京,赵牧野便将容峋修道之山改名白玉京,仿照《海内十洲记》,在山上修建五城十二楼,成了名副其实的“白玉京”,以圆大哥——可能也是圆他自己修仙的梦。
容峋在山上广收门徒,吸纳了一大批奇人异士,替赵牧野处理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刺杀、巫诅、驱鬼、除妖,用玄术威慑众多藩镇听命于朝廷,自唐末以来节度使拥兵自重的隐患终于在燕太祖一朝解决。
从此之后,这就成为一条不成文的约定,白玉京作为朝廷管理江湖的代理人,替朝廷祛蠹除奸,威慑北方异族,有需要时替当地官府解决一些作恶的妖精鬼怪。作为交换,朝廷供给白玉京大量财帛、武器和修行资源。
白玉京因声威显赫,仙气飘飘,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皆汇聚一堂,又称之为玄都玉京,以和皇都汴京区分。能和皇城平起平坐,可以见得白玉京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容家人秉先祖遗志,代代习武修道,一直是白玉京的掌门人。到了昭孝帝这一代,容家已传至第三代掌门容复。
容复共三个儿子,每一个都能力出众,尤其是小儿子容冲,当属白玉京创立以来天赋最好的剑道奇才。容冲十五岁那年,剑法大成,横扫同辈,昭孝帝见才心喜,恰巧京郊有一个大妖为害已久,昭孝帝便召容冲入京除妖。
那时容冲正好在云中城和卫家少主卫景云约架,接到圣旨后便和卫景云打赌,谁先杀了这只妖怪,谁就是新一代中第一人。随后他也不管卫景云接不接受,自己单枪匹马,直奔汴京。
最终这只妖怪还是被容冲斩灭,宫里为容冲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兼凯旋宴。那时孟皇后已无宠多年,后宫诸事都是宠妃刘婉容做主。刘婉容十分看好容冲这个少年天才,在宴会上安排自己的女儿懿康公主和容冲见面,其实就是撮合两个小辈。
万万没想到,那场宴会上容冲没和懿康公主说一句话,反而对陪坐在侧的福庆公主赵沉茜一见钟情,随后不顾家族阻拦,对赵沉茜展开热烈追求。
没人相信赵沉茜是无意的,显然,她是蓄意勾引妹婿,当众下刘婉容的颜面。刘婉容差点气死,但架不住容冲是一个背景强大的刺头,他父亲是太祖皇帝钦封的镇国将军兼玉京掌门人,母亲是名震江湖的捉妖师,大哥是殿前司指挥使,二哥是抗击北梁的重臣名将,这样一个说不得碰不得的
金疙瘩铁了心要娶赵沉茜,刘婉容能怎么办?连昭孝皇帝都不能怎么办。
容冲堪称迷恋赵沉茜,宫里眼睁睁看着他为搏赵沉茜一笑和北梁使者打马球,万众瞩目之下将彩头送给心上人,看他为哄赵沉茜开心夜闯禁宫,被自己大哥抓走家法伺候,看他在赵沉茜生日为她放了一夜烟花,满城百姓被迫知道了福庆公主的喜好。
这样的荒唐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至今都被汴京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最后,昭孝皇帝只能半推半就给容冲、赵沉茜赐婚,虽然对象从皇次女变成皇长女,但联姻大局没变,昭孝皇帝也乐见其成,刘婉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容冲和赵沉茜的婚事声势浩大,举国皆知。那一段时间,汴京所有说书先生都在讲少年侠士和美丽公主的传奇爱情,百姓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祝福这对佳偶。万众瞩目之中,赵沉茜及笄了,宫廷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将她和容冲的婚礼定在来年三月,春暖花开,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少侠和公主的爱情故事终于来到听众最期待的美满大结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一年,容冲父母入京参加婚宴途中遭遇兽潮,夫妻两人葬身兽口,无一生还,随后容冲二哥容沐因贪功冒进导致函谷关大败,数万士兵惨死沙场,容沐自己亦万箭穿心,不成人形。
这一连串的惨案震惊朝野,还不等众人反应,有士兵在容沐遗物中找到他和北梁君主的通信,发现容家竟然意图勾结北梁,废帝自立!
昭孝帝大怒,立刻治容家叛国,举族落罪,准驸马容冲一夜沦为阶下囚。容冲的大哥,时任殿前司指挥使容泽主动请命去调查函谷关事件,结果一出汴京就不知去向。
这么一来,容家叛国、容泽畏罪潜逃的罪名铁上钉钉,昭孝帝念在容冲和福庆公主有婚约,恩许他只要认罪,可以从轻发落。然而关押容冲的狱卒上报,他毫无悔改之心,屡次口出狂言,对官家不敬,但容家叛国证据确凿,他见抵赖不过,就勾结江湖人士打伤看守,越狱跑了。
朝廷立刻发出通缉令,但直到今日,都没人知道容冲在哪里。
容家一夕间从云端坠落污泥,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大家很快觉出味来,一直在抗击北梁第一线的容家真的会叛国吗?但昭孝皇帝说是,那就是。帝王心术无法评判对不对,但赵沉茜作为皇帝的女儿和容家的准儿媳,是不是该表达出悲痛刚烈,不说以死明志,至少也要和夫婿同甘共苦吧?
毕竟容冲那样喜欢她。
然而赵沉茜没有,容家被治叛国当天,她待在宫里,一步都没有出去过;容冲被关在牢狱时,她也一句都没有问过。甚至就在同一年,她主动请求昭孝皇帝,为她和云中城少主卫景云赐婚。
正是和容冲打赌杀妖的那个少主——卫景云。
白玉京吸纳了一大帮奇人异士替朝廷分忧,但总有些异人不愿意听命于朝廷,这些人便成立了云中城,乃是富可敌国的散修联盟,大燕、北梁、西夏朝廷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赵沉茜不为夫守节就算了,竟然这么快就勾搭上另一位金龟婿,堂堂云中城的少主?
如此冷酷,如此薄情,汴京百姓包括赵沉茜的生母孟皇后都无法理解她,好女不配二夫,好马不鞴两鞍,她怎么能如此水性杨花?
但赵沉茜就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容冲的怀念,绝情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容家的事,是不是她和昭孝皇帝串通好的?
在那一年,第一美人福庆公主的风评跌到谷底。虽然大家嘴上都说官家英明,但无论布衣百姓还是朝廷命官,都无法接受这样恶毒的行径。不过,很快赵沉茜就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为自己正名,她并没有里应外合陷害容家,她只是单纯的薄情寡义。
元符元年,赵沉茜和卫景云订婚的第二年,卫景云出门历练时出了意外,经脉俱断,医修说以后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废人。消息传出来没多久,赵沉茜就头也不回和卫景云解除婚约,仅隔一个月,她和谢家嫡长孙谢徽订婚。
云中城因此和汴京决裂,卫城主甚至放下狠话,从此以后,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一步。
可以想象,听到福庆公主三嫁的“喜讯”时,汴京百姓的心是多么麻木,谢徽的爱慕者们是多么心碎。经此一事,世人皆知,赵沉茜天生冷心冷情,永远只和最有权势的郎君交往,一旦对方失势,就弃如敝履。
这样一个人,自然不能指望她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赵沉茜和谢徽成婚后依然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就没去过谢家几次,和谢徽的夫妻感情……只能说,聊胜于无。
那些年汴京最热闹的话题就是福庆公主的情史,这种现象直到赵沉茜借着三段婚姻做跳板,一跃成为摄政长公主,才有所平息。
——因为大家都去议论她的新政了。
可能有人天生就是话题中心,一举一动都在风口浪尖。羡慕不来,也改变不了。
宋知秋压下心底思绪,柔声说:“殿下,奴婢已为您准备好节礼,一会等谢宰执下衙时,您和他一起回谢府,将节礼交给谢老夫人。无论过不过夜,好歹留下吃顿团圆饭。您毕竟为人媳妇,侍奉舅姑一事上做的不好,会被天下人说道。”
赵沉茜如何不知呢,她天天被那群文人骂,已经能猜到他们会骂她什么了。她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宋知秋是好意,哪怕心里再不愿意也承宋知秋的情,说:“你费心了。今日你们多留意谢相的下衙时间,他要走时……来知会我一声。”
宫人们听到大喜,忙不迭应诺:“是。殿下,哪用奴婢们留意,只要往吏部递句话,说今夜您要回谢家,谢相肯定会来接你的。”
“是啊,殿下,您和谢相都是好容貌,站在一起别提多登对了,而且谢相对您一心一意,成婚这么多年都没有纳妾,可谓情深义重。但您总是对谢相冷冰冰的,您若是笑一笑,和谢相说几句软话,谢相肯定愿意搬入公主府的。你们毕竟是夫妻呐。”
一心一意,情深义重?赵沉茜勾唇,似乎笑了笑,没接话。宫女们正喜气洋洋畅想长公主和谢相言归于好的场面,这时殿外传来尖细的禀报声:“殿下,殿前司虞侯求见。”
垂拱殿还没有传出允许的命令,来人已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宋知秋看到他竟然如此不守规矩,皱眉斥道:“萧惊鸿,放肆,无召不得入内。”
“无妨。”向来坏脾气的赵沉茜却格外宽容,她倚在榻上没有起身,懒洋洋问,“擅闯垂拱殿,萧惊鸿,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俊朗挺拔的少年笑得有恃无恐,行礼道:“自然是有要事禀报殿下。”
赵沉茜眉眼不动,称得上耐心十足:“什么事?”
萧惊鸿扫了四周宫女一眼,竟十分放肆地上前,躬身凑到赵沉茜耳边:“殿下,探子密报,御史中丞韩守述纠集了一帮太学学子,称天子已十七岁,足以亲政,他们要联名上奏,请求太后为中宫遴选皇后,还政天子。”
萧惊鸿突然靠这么近,赵沉茜飞快皱了皱眉,正要呵斥他,但听到他的话,赵沉茜心神一凛,也顾不上追究他的失礼了,不动声色对宫女们说:“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在萧惊鸿越过珠帘的时候就吓得一齐噤声,她们看到长公主非但没有斥责萧惊鸿,反而要打发她们下去,宫女面面相觑,不敢多嘴,低头行礼:“诺。”
宫女们鱼贯而出,宋知秋走在最后,她出门前,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到朦朦胧胧的帷幔后,赵沉茜还是那样慵懒地侧倚在榻上,丝毫不在意以这样的仪态面对臣子不端……且轻狎,萧惊鸿站在榻边,腰微微弯着,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她。恐怕萧惊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唇边带着笑,目光堪称热切。
赵沉茜久久没听到关门声,淡淡朝这个方向瞥来一眼,宋知秋低头,退出门槛,几乎同时拉上殿门。
萧惊鸿注意到赵沉茜走神,不由朝后望了一眼:“殿下,怎么了?”
赵沉茜收回视线,轻轻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萧惊鸿盯着赵沉茜,都不忍心眨眼。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看着她,也只有这种时候,赵沉茜的全部注意力才会放在他身上。
萧惊鸿心里暗暗叹息,但他知道赵沉茜的脾气,不敢拖延,将密探传来的话一五一十上报:“那帮学子还对殿下出言不逊,说牝鸡司晨,女子误国。”
赵沉茜挑眉,轻轻笑了声:“仅是这些?”
她如此从容清闲,仿佛被骂的人不是她一样。想到那些话,萧惊鸿顿了下,才勉强说出口:“他们还说,殿下您……三嫁之身,本就于妇德有亏,如今还在朝堂上抛头露面,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禁廷,恐会酿成武韦之祸,秽乱宫闱。”
说到后面萧惊鸿都生气了,但赵沉茜还是噙着笑意,不紧不慢。三嫁之身,不守妇道,说得是她;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宫廷,说得应当是皇城司。
毕竟她当初着急扩充人手,选拔时并没有在意出身,无论男女贵贱,甚至妖精鬼魅,只要能为她所用,她都收。经历五年的大浪淘沙,现任皇城司探事司的主事离萤曾经是青楼女子,现在当然已完全从良,但在那群饱读圣贤书的文人眼里,一时是妓,自然一辈子是妓。
这两条骂名至少算事出有因,但骂她秽乱宫闱,可着实冤枉。她为了推行新政,每日最多睡三个时辰,其他时间不是在外出考察就是在和朝臣吵架,哪来的精力秽乱?
萧惊鸿不忿道:“殿下,您为了国事起早贪黑,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而那帮文人什么事都不干,竟敢对您指指点点,你不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赵沉茜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淡淡道,“你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你会和狗生气吗?”
萧惊鸿听着愣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赵沉茜说话还是这样阴损毒辣,一针见血。他怎么忘了,长公主是最不肯忍气吃亏的人,敢骂她的人,当下可能什么惩罚都没有,但事后,哪一个不是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了?
萧惊鸿不禁畅想这回那些人会以什么方式倒霉,他只觉得还不够,冷笑一声,阴鸷道:“不会,我只会拿根棒子,将狗打死。来一只就打死一只,来一群就打死一群。”
赵沉茜眉心微沉,眼角轻轻瞥了萧惊鸿一眼。
当下虽然已不再有仙人,但荒郊山野还有不少精怪鬼魅,恶妖伤人的事时不时发生,因此捉妖师在民间享有很高声誉,村庄里家家户户供土地神,再大一些的城镇里会有道观、寺庙,像汴京,佛道两家盛行,皇家每年都会花高价祈福斋醮,朝廷里甚至有专门的司天监和国师。
每任皇帝、太后亲信的异人术士都不同,最受宠的术士甚至能左右储君人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汴京达官贵人对神鬼力量十分追捧,许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求官无门,但修道后,一朝便成了公主王爷的座上宾。
在这种环境下,求仙问道之风风靡朝野,连很多富贵人家都会送子弟去白玉京清修几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踏上修玄一途,众生芸芸,只有一小部分有天赋的人能引气入体,迈过玄门和普通人的门槛。
但这些人中,绝大部分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肉体凡胎,刀砍在身上会痛,雨下在身上会冷,只不过比普通人活得久一点、武力值更高一点。仅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突破人的力量界限,化天地之力为己用,甚至能修出法天象地。民间传说中的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抽刀断水等事迹,都是这一小撮天之骄子才能做到的。
赵沉茜知道的这么清楚,乃因为她的前两任驸马,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尤其那个人,才十五岁就能放出法天象地。而她,尝试了许多年,仍然只是一个连玄门门槛都迈不过去的普通人。
后来她成了摄政长公主,每天要处理大量政务,实在没时间再折腾,才无奈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凡人。但她在两位前任身上锻炼出的眼界还在,可以让异人为她所用。
萧惊鸿就是她培养出来的好苗子。然而,她找到他的时候,有些迟了。
汴京权贵追捧仙人神通,自然会滋生出许多阴暗产业,比如妖精拍卖会、地下斗兽场。萧惊鸿原本是乞丐,因为根骨奇佳,早早就被人盯上,拐卖到地下斗兽场和妖兽搏斗,供达官贵人取乐。她把萧惊鸿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像狼一样,见了人就咬,她颇花了些功夫才让他穿上人皮。
但是,他的本性里依然充斥着暴虐、杀戮,作为一柄刀,这样的性格没什么不好,但若不及时管教,会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赵沉茜理了理衣袖,慢慢坐起身,道:“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武力能解决的,打打杀杀,乃是最末等的处理手段。”
萧惊鸿一怔,不知道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了。他道:“殿下说的是。但那些学子对您出言不逊,不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吗?”
赵沉茜叹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让萧惊鸿插手了。她起身走向书桌,露出遣客之意,但萧惊鸿却不肯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他们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我一心一意为你好,你为什么对我生气?我又错在哪儿了?”
我又错在哪儿了?
赵沉茜一怔,耳边恍惚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总是那样神采飞扬,连抱怨都说得理直气壮。赵沉茜回神,回头看到萧惊鸿狼狗一样执拗、委屈的目光,心生不忍,破天荒示意他坐下,耐心为他解释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透过雷声,看到幕后之人想做什么,或者想阻止什么。太学学生饱读诗书又不知世事,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最好煽动,如果我真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才是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学子不懂政事,但韩守述懂,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他挑动一帮太学学子弹劾我,意欲何为。”
萧惊鸿并没有坐下,仍然执着地站在赵沉茜手边,他想了想,试着道:“他想逼殿下离开朝堂,让皇帝亲政?”
“你应当尊称他为陛下。”赵沉茜不置可否,道,“他是我弟弟,我迟早要放权给他,无非早两年和晚两年的区别。为什么他们连区区两年都等不了呢?”
萧惊鸿皱眉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因为新政!”
“是的。”赵沉茜叹了口气,由衷觉得心累,“新政都推行五年了,看不惯我的人不至于现在才看不惯,想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觉得疼了,所以放狗出来咬我。政场上斗不过,就从道德上污蔑,呵,真是无赖。”
说到后面,她轻轻笑了声,不知道笑对方还是笑自己。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她大概有数。她的新政看起来数目繁多、眼花缭乱,但大部分都是锦上添花,她真正想做的,唯有一条——清丈土地,方田均税。
大燕开国至今愈百年,逐渐走上了所有朝代的老路,土地兼并。大量耕地归寺庙、道观、权贵、官宦所有,他们用各种手段隐瞒田产,免除赋税,但国家每年都要花钱,税收不能少,这部分税便都转移给农民。长此以往,农民赋税越来越重,国库却越来越空虚。国库空虚,无论赵沉茜想做什么都左右掣肘,任何政策都是一句空谈。
这个问题已成了扼在大燕咽喉的魔爪,若想收复失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与其指望后面出一个明君,不如由赵沉茜点燃这个隐雷,趁恶疮还没有致命时将其剜除。所以她推行方田法,重新丈量耕地,核实土地所有者,并按土质好坏分为五等,按等级征收田赋。
想也知道,这触动了许多官员、权贵的利益,五年来不断有人攻讦她。这次来势汹汹,想必她又清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地。
赵沉茜在心里默算,按进程,清田队伍应当走到杭州了。杭州……国师入朝前修炼的道观,似乎就在杭州。
国师的地啊……赵沉茜手指点了点扶手,陷入沉思。
赵沉茜思考,萧惊鸿就默默看着她。她出现在人前时,永远衣着华丽,高傲强势,美丽得咄咄逼人,唯独此刻像瓷器裂开一条缝隙,萧惊鸿得以瞥见坚硬外壳下真实的她。萧惊鸿屈膝,慢慢半跪在赵沉茜身前,问:“殿下,那个人是谁?”
赵沉茜发现自己竟然给人解释缘由,简直撞了邪,她暗暗嫌弃自己愚蠢,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但萧惊鸿像只大狗一样堵在她身前,颇有她不说他就不起开的架势。赵沉茜总是没办法对他狠心,便道:“这个人我们暂时动不了,你不要管了。今日的事你出了这个门就当不知道,不得擅自行动,太学那边,我自有安排。”
萧惊鸿听到这些话,仿佛有股无形的火在身体里窜,他忽然伸手按住赵沉茜的膝盖,不顾所谓的君臣之礼,仰头问道:“这也不要管那也不要管,殿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参与?明明程然能替你去杭州清田,离萤能替你打探消息,我也可以啊!我会法术,会杀人,只要你说,我能替你杀很多人。”
又来了,赵沉茜头疼,他怎么就说不明白呢?赵沉茜懒得再费口舌,冷冷道:“起来。”
萧惊鸿不肯动,赵沉茜耐心告罄,一脚踹到他胸口,眉尖微动,眼神冷锐如冰:“起来。”
赵沉茜是凡人,萧惊鸿却天生就是练武的料,这些年在各种资源的喂养下早成了千里不留行的高手。论武力他远远强于赵沉茜,赵沉茜这一脚对他不会有任何杀伤力,但他却再不敢放肆,委委屈屈起身认错:“殿下恕罪。”
赵沉茜懒得理他,提笔批复奏折。她一做事就沉浸其中,完全忘了外界环境,等她终于从公事中抽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的时候,才发现萧惊鸿还站在旁边,心有不甘却不敢打扰,只能眼巴巴望着她。
像一只被主人骂过的大狗,凶巴巴地耷拉着耳朵。
赵沉茜心控制不住地软了,见他实在一根筋,难得松口道:“你要是想跟进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萧惊鸿的眼睛倏地亮了,却又被她后面的“但是”紧紧吊起,赵沉茜洗了笔,收好了折子,这才不紧不慢说完:“但是你要完全听从我的安排。”
萧惊鸿长舒一口气,重重抱拳跪下:“遵命。”
赵沉茜沉迷批奏折,没注意时间,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想起有几份折子放在坤宁宫,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萧惊鸿。萧惊鸿熟练地帮赵沉茜拿披风、提东西,抢先一步拉开殿门,外面的风裹着寒意涌入垂拱殿,倏地吹散殿内沉香。
赵沉茜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静水澄湖般的眸子。她的脑子被冷风一吹,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事情。
今日她要回谢府,女官去吏部通知了谢徽,来接她出宫。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和萧惊鸿在殿内说话时,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