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珠玑》作者:玉葫芦

冰悦谈小说 2024-07-28 18:44:38

《灿珠玑》

作者:玉葫芦

简介:

做了多年的世家贵媳,任劳任怨,标榜德庄,魏妆忽然厌倦了。

在外人眼里,她高攀奢嫁,理当感恩戴德。夫君清凛才俊,位极人臣,官至权倾朝野的左相,更是一不纳妾,二足她优渥。

又怎知她夫妻分房多年,情分早尽,连做戏都做不下去了。这一睁眼,她竟然回到了待嫁前。

尚未积劳成疾,四肢暖热充满活力;未被谢府用作尚公主的挡箭牌;不用担心生下儿子被老夫人抱养;更不必忍气吞声,看谢敬彦把白月光领进府里。

很好,魏妆抚了抚轻盈的少女腰肢,摸一摸柔嫩娇弹的脸颊。看着进京贺寿的船舱里,原本打算送出去的几盆名贵花卉。那么,这一世她就当一朵墨紫透艳的黑牡丹,先从退亲开始吧。

她要取悦自己,换一种活法!谢敬彦出身名门世族,清风霁月,克谨勤严。

不知为何,却频繁梦见一娇妩女子,她颈涡有枚嫣红小痣,惹艳夺目地卧于枕榻旁,软玉温香。

这让他颇受其扰,而当他俯下去想要看清些时,却又蓦然醒来。

直到这一日,惊觉从筠州府入京的未婚妻,竟就是梦中那姝色美人。

谢敬彦总算松了口气,婚后必定珍重待她。谁料到,女子淡淡掀起眼帘,抿唇娇笑:“抱歉,我欲退婚。”

谢敬彦:出了何故?

精彩节选:

前些日突降的夜雪过去,接连几天都放晴,眼看着便春意融融,生机盎然起来。

在盛安京的三月末,忽然的倒春寒本为常事,不影响应季的春暖花开。

清早起床,魏妆便准备着去褚府拜访了。

她的妆容向来自己负责,若有沈嬷或者绮橘在旁,便帮忙打打下手。

身体年轻之后睡眠也格外惬意,一觉睡醒仿佛给肌肤滋了一夜的水分,娇莹弹嫩的。

对镜梳了个元宝髻,别上两枚孔雀钗,精制的红纸在唇瓣上下滑抿。镜中便呈现出一幅琼姿花貌,薄肩娇挺,慵容怡然美不胜收。

一路行到大门外,魏妆命人将一盆波斯木兰搬上马车,独剩下了那盆黑牡丹花留给自己。

牡丹较为耐寒,不畏惧结冰,却比其余几盆花将养得要更好。这才几天呢,原本的花苞儿便打开了,紫黑色的花瓣剔透诱人。

黑色花是最难养的,弥足珍贵,还能入药,偏偏被她伺弄得灼灼旺盛,魏妆晨起都忍不住亲了亲花瓣。

谁说花就非得粉色才娇嫩,黑系的花也艳嫩不已好嘛。

她就爱。

但愿自己成就大快朵颐的黑牡丹花,痛快是我,旁他的皆身外物!

她记得褚府松弛,褚老夫人尤有睡懒觉的习惯。但下午过去显得太晚了,她便挑了巳时出门。

走到谢府台阶下,阳光和煦,想到即将去见热络的两位长辈,魏妆脸上不由浮起了笑容。

打垂花门内望过去,只觉她喜乐而娇矜,像富有鲜活的感召力。

谢敬彦从未见过魏女这副泰然和煦。她的娇懦,她的恍然变化的漠视,仿佛只是专针对他的。

拜访褚府,魏妆特意带了绿椒与沈嬷同去,她现在倒不担心罗老夫人那头的态度了。

只这两人,绿椒是二夫人祁氏安排的,祁氏竟一改前世不闻不问的态度,俨然巴不得自己早早成亲。带上绿椒传话筒,也好叫祁氏看清楚她的态度。

而沈嬷,魏妆须得让妇人尽快明白,自己原是有能力有退路可行的。

讲真话,沈嬷确然有些改观。原本她担了一腔的重任感,决定到京城后无论如何,势必使得小姐嫁入高门。

不料入京后,鸽姐儿一改往昔娇怯柔懦,凡事自个安排操持,竟几日功夫,便与大鸿胪褚家联络上了。

须知,魏老大人故去后这些年,老爷魏邦远已与褚家不往来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是如何做得这般行云流水。

忽地瞥见大门内庭台的谢敬彦,沈嬷连忙欠身热切地唤了句:“三公子早安。”

魏妆本欲上车垂帘,一转头也看见谢敬彦了。

他生得是真祥麟威凤,贴合他的名字,云卷云舒,敬畏天然。时间轴越发前推越清凛迷人,偏却空长一副倾城色。

……越往后么,越叫人恨得挠心切齿。

今早看起来隐有憔悴,浓眉瑞眼下稍敛着倦意。高挺鼻梁,薄唇棱角分明,总似俊雅谦谨,其实那分明是本性寡情的错觉罢。

住在倾烟苑有个好处,人们花钱去坊肆里听歌弹琴,她却时不时闻琴婉转。

卯时天刚亮,便听翡韵轩那边若有似无的琴音飘散。她跟谢敬彦十三载夫妻了,不用心听都能分辨是他的手法。

鹤初先生的琴音扬溢轻空,而谢三的指尖起摁皆是隐藏力道的,二者本质不同。

看来他最近睡眠堪忧呢。

不过算一算,这个时候大抵面临选部调职,朝中利弊权衡繁复如麻,他做为一只老道的狐狸,当然思谋甚多。

记得前世谢敬彦是去刑部的,起初魏妆也纳闷,那般清气卓然的男子,何以去煞气十足的刑部。

等到一晃四年,谢敬彦摇身便作吏部尚书。魏妆才知小看他了,他的蛰伏,左不过是为养精蓄锐,蓄足羽翼。

心思沉渊,天生位极人臣的内厉狠绝!

魏妆对谢三福了一福,漠然上马车。

不知缘何,谢敬彦竟忍不住觑了眼她半俯的身姿。女子丰柔的曲线娇盈美满,随着动作在阳光下浮出光晕,看得他莫名心中一刺。

想起了梦中,那将身姿弱势依附于自己的女人,无言形容的柔韧与迷陷。

他冷蹙眉宇,不是她,怎地仍不死心?

这魏女心机又薄情,何堪与梦中娇怯美人作比。

谢敬彦想起适才抚完琴后,从翡韵轩出来。偶然路过倾烟苑前,看到与黑牡丹花撅唇亲贴的魏妆,彼时他的惊愕。

记得魏女貌似的确喜欢花,当年筠州府院里亦盆栽四处,粉色的、浅黄的、淡蓝的……并不知道她衷情黑牡丹。

他待与她退亲后,便遵照祖父之托,对外视她为妹子罢。

隔日的进讲经学,喊祖母将她一同捎上。

贾衡现在看到魏妆便天然犯怵,这厉害的女子,看似娇慵柔嫚,却叫人招惹不得。

再一瞥旁边清执俊雅的三公子,神色也不太好。说起来自从魏姑娘到府上,三公子便有些沉郁。

其实细想也能理解,到底被退亲了。京中轮得到公子拂人无数,未料竟被一筠州府屯监之女拒绝,换谁心里能舒服?

贾衡便汇报道:“魏小姐是去褚府上拜访的,前日褚老夫人送来回帖邀请,还是我给拿去她院里。对了,公子今日也去找褚二公子,可须换个时间再去?”

谢敬彦找褚琅驰是为正事,断不必因魏女而避讳。不知这侍卫缘何自作主张,替自己做了回避的建议?

他肃着容色道:“照去无误,她去她的,互不影响。”

哦。贾衡点头,看见魏妆冲内门笑了笑,生怕过去又被她捏着哪句话说。这般犀利又美得稀罕的女人,别说自己了,感觉公子早晚也要被吃定!

贾衡又道:“不如等她先走了,我们再出去吧,省得两辆马车挤到一处。”

言词恁没骨气,好像偌大豪阔的谢侯府门庭,就巴掌大地儿似的。言罢,掏出一个收缩口的锦袋,扔了一颗芝麻糖在嘴里嚼起来。

酥脆的芝麻味中,还有着花生、核桃、麦芽、红枣碎等香味,弥散开来。

谢敬彦闻着了,随口问:“在吃的什么?”

贾衡愣怔一下,略不情愿道:“芝麻糖,别人送的……就她、魏小姐昨日硬塞给的。”

谢敬彦也喜欢吃芝麻。淡味系。

但他自律清修,无食零嘴的习惯。贾衡随主,也就管住了口欲,而且身为侍卫,守护主子安全,也不可随便把偏好泄露出来。

但谢敬彦了解贾衡唯好一口甜食,尤其坚果类,只是少有人知道。为何那魏家女却送得极为恰好?

谢敬彦未语。

他总不会觉得,对自己漠然冷视的魏妆,是因着十五少年时去到筠州府,看到他多吃了几颗盘子上的芝麻酥,而将他表露的喜好记住了。

魏女根本就无意自己!

男子清绝凛澈,修长疏朗的身躯,仿若谪仙莅尘一般,气宇叫人臣服。贾衡虽比谢敬彦大一二岁,浓眉豁犷,却最为敬重三公子。

侍卫莫名生出了叛-主的心虚,连忙解释道:“我估计她是看公子将我安排给她差使,过意不去,这便送了我一盒芝麻糖……还说是她亲手做的。我便想正好替公子尝尝她手艺,若是难吃,则说明厨艺堪忧,女子无德不贤,这婚退得倒也对了,公子不用尴尬。”

谢敬彦根本无须尴尬,婚姻本就是两厢情愿,她不喜或者自己不喜,都是一样的。

他本意对这桩亲事的态度也淡。

若仅听前两句,他并不多想。只晓得是魏妆亲自手作,忽觉那香味愈发地刺鼻起来。

对他无视,对贾衡一个侍卫却热络?

他问:“那么,尝过手艺如何。”

贾衡低头支吾:“就还……算有点难吃,不够甜,显淡。”

又补充道:“反正三公子不受等闲女子馈赠,这个你就不用尝了。”

侍卫却不知,谢三郎比之更喜食芝麻淡糖。

这点心是魏妆在筠州府第一出名的老字号买的,她寻思一出发不定得什么时候回来,又念及彦哥哥似喜欢芝麻,便特地叫绮橘去店里排了老长的队,比她自己做的都要好吃许多。

当然,她重生回来便忘了这一出,随意赠给了贾衡收买人情。

……若真有点难吃,你小子早吐出来了!

谢敬彦忽想起沈嬷说的,魏妆为了来京城,绣许多张手帕,挑着最符合他气质的带来。既带了怎不见送?莫非又那婆子巴结,信口胡诌。

谢敬彦噙唇笑笑:“少嚼些甜的,仔细牙。”

漠然无波,拂衣袂携风过去。

这话竟分不出是提醒又或震慑,听得贾衡连忙缄口,几步随了上去。

有异于三公子一贯的作风,不是他自个命自己照拂好魏小姐的么?

真费解……

半个多时辰后,魏妆到达了褚府。

因官居鸿胪,须常于内外务奔波,褚府处在金乌大街的西侧,临近皇城的乐贤坊,离着热闹的西市也不远。还没进府内呢,便觉着与高阶森然的谢侯府多有不一样。

台阶前,褚老夫人早已安排着一等的近仆在迎接了。

一路往内宅行去,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莫名地舒适而放松。

却说褚府人丁简单,褚老夫人就得了一个嫡子,恐未能给夫家开枝散叶,便纳了一房妾室。妾室早故,留下一子一女。庶女多年前外嫁,庶子则在府上住着,褚老夫人也都一视同仁。而嫡子承袭了大鸿胪之位,也就生下两个儿子,其中褚二公子还尚未婚聘。

上院里,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端坐在八仙椅,脸上殷切地等候着,露出亮光般的笑容来。婆媳二个皆慈眉善目,和气而周全。

当年谢、褚、魏三家感情尚好,只魏家去筠州府之后便渐远了。褚家以为魏家与谢府定了亲,故而刻意避嫌,也就不便走动。乍然听说长女魏妆上门来拜访,真是好不欢喜。

瑞兽彩绘的挂屏前,妇人仔细打量着跟前的魏妆,越看越可心意。家中少闺女,尤其十六七岁青春扑面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想当成个宝。

眼瞧着魏妆送的一盆波斯木兰,将养得生机绽放,更叹心灵手巧。

阮氏还忍不住说了,要认魏妆作干女儿。被褚老夫人悄悄瞪了一眼——这是谢府定下亲的,人罗氏不一定乐意,以为高攀。

问过些家常之后,褚老夫人不由感慨起魏老侍郎的风骨。

当年造河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克扣钱款,工程筑造一半竟塌陷了。虽无人员损失,却耗费巨万。朝廷主张把工部魏侍郎罢黜,魏老大人立扛压力,筹资聚银,仍将工程一定修好。而后说到做到,筑好河渠后自请辞官,皇帝多番挽留亦未果。

只这一点,时隔多年讲起来,仍然让人好不敬佩。

褚老夫人抬起眼帘,念叨道:“如今阿妆你入京城来,这可太好,常到府上走动,便如在自个家中一样。”

魏妆乖觉地应好:“谢褚老祖母与阮伯姆的抬爱。”

午间在上院用了饭,褒了蛤蜊米脯羹,另有五味杏酪鹅、姜酒龙虾、什锦鸳鸯饭,婆媳二个看着姑娘淡定大方,食相美好,自是越发地喜爱起来。

吃罢饭在花厅里坐着品茶,又聊到了魏妆与谢三郎的亲事。

却说褚老夫人与谢府罗老夫人原本关系尚好,但罗鸿烁唯把门第挂在嘴边,自从丈夫升太傅且赐封侯爵后,便越发地拿捏起排场。

一次某家设宴,因晓得她二个老妇熟络,便安排在邻座。谁知罗鸿烁觉得被轻慢了,定要调换个高处的座位。

褚老夫人也是个识趣的,只觉这地位一高吧,人情也变化,也就主动不奉承了。

儿媳妇们看脸色,逐渐跟着疏淡,倒是不影响几个男郎走动。

本以为魏妆进京,大抵也忌惮这层隔阂。怎料亲睦如常,委实叫人舒畅。

同时,又觉得姑娘是个好福运的。

不然以罗鸿烁的做派,那桩亲事恐怕要作废。刚好,逢谢府解除了丁忧,怡淳公主开始择婿,估计便想起来魏家长女了。

好在谢三郎雅量风华,淑人君子,与他成亲却是安心相配。

褚老夫人便笑道:“姑娘来了,大抵也不用再回州府去。年岁相当,是该与谢三郎成亲则个。”

魏妆扫了眼旁边的绿椒,婢女眼神期待,蠢蠢欲动。果然,一开始便做着夺床的打算。

把她当跳板呢,谢公子可真吃香。

母亲庄氏去得早,沈嬷又总事无巨细,谆谆叮咛。前世魏妆怯懦避藏,可真是毫无防备心呐,谁若对自己亲厚些,便以贴心待之。

想起最后被堵在花亭吐血倒地的一幕……呵,不定其间做过多少勾当。

这就让贱婢听清楚吧!

魏妆搭手,柔声笑道:“入京主要为给罗老夫人贺寿,再则便是与谢三哥的退亲。褚家祖母快别取笑我,届时还须麻烦您老人家作个中间人呢。”

竟是退婚,好好的姑娘上哪儿再能找得出来。

褚老夫人看向阮氏,这回不干涉你认干女儿了。

探问道:“确属意外,当年亲事莫非太傅定下的么,如何突生变动?”

魏妆含唇解释:“小女向来敬重老太傅与罗老夫人,但因距离远,今时不同往日,未能常探望,深感愧疚。这也是祖父与父亲多次提及的意思,魏妆谨遵嘱咐。三哥卓尔优异,当配得上更好的女子。”

她这却是把罗鸿烁当日初见时,那番含沙射影的门第挑剔给化用了。

褚老夫人听着,约莫也猜出些枝节。姑娘是个灵巧通慧的,应对确然从容,只是可惜了谢家三郎,多么匹俦登对的小两个呢!

便措辞道:“那还真是……”本想说点可惜的话,忽又想起了自家的老二褚琅驰,那小子,给找了多少户都不满意,早晚孑然单着。

褚老夫人后半句就改了口:“既是家中的长辈之意,我也不好相劝。中不中间人倒不要紧,便按你们心意去办就是了。”

魏妆必定要让作证,以此彻底绝了谢府拿自己当挡箭牌的算盘。

做着柔软为难道:“当年太傅与祖父定下这门亲,褚老大人亦在场为证,退亲还须请老夫人或大伯老爷出面才好呢。”

话音落下,一抬眼,看到花厅门外何时出现了两名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魁梧郎将,她下意识没想起来,另一个则是谢敬彦,凤眸颇为深邃。

仿佛未见过她这般韧、柔擅变。

她偏是对他郑重地盈了一笑。

谢敬彦今日过来找褚琅驰,两人私下在院里用过午膳,正准备去礼部翟老尚书的府上。

他两个皆是翟老尚书的开蒙学生,只褚朗驰喜舞枪弄棒,刚从六品振威校尉升为从五品归德郎将;谢敬彦文韬武略,但更偏向于朝堂,二人莫逆之交。

经过花厅时,听见里头传出了说笑声,姑娘声似银铃,惹得妇人们和乐。

褚琅驰就抱怨道:“必是祖母和母亲,不知又给我找了哪家的千金,说我糙性子,定要配个温柔小意的。那些个温柔小意我瞧着都别扭,更别提娶回来了,好不愁烦!”

谢敬彦揶揄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确实该成一门亲,有人约束。”

褚琅驰听得郁闷:“喂,这还是做兄弟说的话?我看倒是敬彦你,马上就要尚公主了,到时见了你,我得先称呼一声驸马爷。”

说的是饴淳公主,一个让男郎们头痛的刺儿。其母董妃会来事,在皇帝跟前得宠,连带着饴淳公主也骄纵恣肆,好高骛远。

早许久,诸位就看出她钟情谢敬彦了,翰林院门外没少见她跟前的宫女蹲守。谢府丁忧,饴淳公主虽侍卫换得频繁,却亦跟着闺居三年。这次都在观望着她选婿会选谁。

单凭董妃与杜贵妃亲近,杜贵妃则是宣王的母妃。在朝局未明朗前,谢敬彦谁的边都不沾,必定不会让此种事情发生。

他瞥了眼路边碎石,淡哂薄唇:“驰兄言之过早!”

褚琅驰却不这么想,且看接下来的蹴鞠赛,皇上把谢敬彦安排在宣王一队,就可嗅出些风向来了。这做驸马前的单身日子,且过且珍惜吧。

褚琅驰便扯上他,让去见识见识祖母给自己找的都是些怎样女子。或动不动哭鼻子的,或说句话都累喘气的,让谢敬彦别不信。

谢敬彦猜着花厅里的约莫是魏女。他既已决定退婚,之后只将魏妆视作妹子,却又好奇她在外府聊得热络松弛,便跟着去了。

他把这解释成,只为探究一番,怯懦少女何能突兀地性情大变。

然而去到花厅门外,却顿又后悔了。

两个男子皆惆怅。褚琅驰后悔把话说得太早。谢敬彦悔不该激他过来!

雕花门扇外,褚琅驰直接看得傻眼了——冰雪剔透,香娇玉嫩,绮艳绝媚。怎有那般姿色的女子,柔柔韧韧的,却一点儿不显造作?撒起娇、示弱起来也好让人筋骨无力。

怎么没说给自己找的是这样美人,褚琅驰暗怪着装太草率了些,早知该把一身武将公服换掉。第一次觉得祖母说得对,太糙劲了。

谢敬彦觑向魏妆,修朗长眉微蹙,垂袖的手掌仿佛攥着沉冷且惊异。

原本魏妆前来褚家拜访,他视为平常,却没料到,她又在提及与他退亲之事!为着与自己迅速退亲,忽而坚定,忽而卖软示弱。

而这柔弱娇憨一面,却又与他记忆中的娇怯易惊全然不同,乃是一种为达到目的而表现出惹人疼宠。

魏女到底有几幅面孔?纤巧得似金灿果儿,乖娇珍视地拥住定情合璧,为进京见他绣手帕,转头冷漠决绝地吻熨黑牡丹……张张面孔都尺度拿得稳当。

谢敬彦一瞬甚至想,或许刻在记忆中那枇杷树下一幅,亦是她为着在祖父长辈跟前装出来的。

而他到底哪里做得缺欠了,非要惹她执拗地退亲?

谢敬彦心底莫名堵闷得慌。

男子清执轩昂,扫到旁边楞神的褚琅驰,不自禁磨了磨唇齿。

待魏妆诧然地向这边含笑望来。

褚琅驰终于反应了,从五品郎将咳咳嗓子,局促道:“祖母说的什么退啊亲的,可是在说我?”

话虽如此问,眸光却始终盯凝魏妆,仿佛巴不得在提自己。

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互相对了个眼神,立刻就琢磨开来。

实话讲,这幕场景委实也出乎婆媳意料。原本都只当魏妆是定亲给了谢三郎的,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了就。

况且,姑娘多么讨喜!

阮氏慈眉善目,心情极好地嗔道:“胡诌什么。说的是谢家三郎。这位是筠州府魏家的长女,你魏妆妹妹,敬彦早前定下的亲事了。”

褚琅驰忽地跌到池底,不甘地诧异:“却为何听到退亲二字?谢敬彦,你何时定了门如此好亲事?又这是被退亲了,竟还有女子敢退你谢侯府三公子的亲?魏妹妹真勇!”

褚琅驰对锦椅上的魏妆,又高看了几分。好样儿的,心里稀罕!

退亲,被退亲了……这几字连日来频频在耳边重复,直叫谢敬彦好生愠起。

他被问得到底尴尬,看向魏妆,魏妆却无动于衷。

罢,昨夜梦中的场景忽然浮现起来,那娇羞弱势女子才是他该去寻出的。他知不该与魏氏女多费心思。

然而却本能的管束不住某种酸涩,生怕她因此被旁人惦记。

谢敬彦掀眼睨了一睨,启口道:“当年祖父定下的婚约,嘱我足魏妆所需,待她优渥,不允辜负,且赠鸾凤和璧一副,永结同心。至于成不成亲事,端看魏妆的意思。”

前半句,怎仿佛在表态似的,形容周全详尽。男子墨瞳中竟隐一丝幽深诉求。

魏妆可不会上当,暗自含起樱唇:如此交情的兄弟都不知他已定亲,果然呢,从开始就没把此事放心上。

她望向褚二公子,记忆逐渐涌现了上来。

记起褚琅驰,前世乃是个武将军,手中握有兵权,梁王有心拉拢他入局。

梁王是德妃的儿子,德妃则是太后的外甥女。自皇后故去之后,谢家长房改向太后靠拢,谢敬彦起初谁也不明显表露。

及至箭在弦上的紧要关头,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临时套用了褚琅驰的兵权。把褚琅驰本人都耍懵,来了个出其不意,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冷宫的废太子推上了皇位。

好在新帝登基后,确是个贤明的帝王,全然不似囚禁于冷宫时的狂鸷羸弱。

谢敬彦等于也算变相携褚府躲过了一劫。但宣王与梁王可就下场凄凄了,流放的流放,五马分-尸的分-尸。以谢左相沉渊叵测的深谋远略,断不会给朝权留下后患。

当然,谁知他是否因曾误会魏妆给他戴过绿帽,而公报私仇撕了梁王。谢敬彦的凌厉狠辣都在内里,几不形于容色。

甚至为了消弭关于新帝非嫡脉的传言,他掌令篡改编史,还把亲爹谢衍都给软禁了一段时间。

……

魏妆忽然想到,这褚二公子,家境宽松,长辈仁爱,无关风情。前世总顾着操兵打仗,到近三十五了都未成婚。

若然还要嫁人的话,她倒是可以考虑。只看褚府的后宅安闲悠乐,也算值得。

她睨了一眼沈嬷,心下寻思,正好叫奶娘松动松动念头。并不需在谢三郎一根绳上吊着,免得何时又整出什么蛾子来。

见褚老夫人介绍,魏妆便拂裙起身,盈盈搭腕一礼道:“魏妆见过褚二哥,谢三哥。”

谢敬彦,他排在后面。

允许旁人唤她魏妹妹,却独只让自己与母亲唤她全名。

谢府岂有对不住过她?

绿椒站在旁侧,瞧得不由心一沉。魏小姐对三公子怕是真无一点意思的,怎会如此?那绿椒留在倾烟苑伺候,还有甚么可企图?

婢女焦急地瞥了眼谢敬彦,却发现三公子容色少见的寡郁……主动给魏小姐安排银丝炭的也是他。

看来得回去和二夫人另想个法子才行。

褚琅驰听着少女柔嫚问候,都有些不太会措辞了,应道:“魏妹妹不必客气……就是怎么的,瞧着你莫名眼熟!”

褚老夫人颇为了然地看穿,接过话茬道:“驰郎说眼熟也不算错,从前阿妆抱到府上来时,还是个粉嫩娇糯的襁褓儿。你五岁了,拽着她小手,眼睛盯着都舍不得挪开。却奈何老太傅一意要以订亲报答魏侍郎,这便成全了谢府一桩亲事。可惜呀,却要退婚了。”

老妇嘴上一副惋惜的样子,实际却舒了口气的那种畅然。

又提起魏祖父救过谢祖父一事,谢敬彦心底凛了一凛。

那原属于他应尽的责任。

女子幽幽的媚妩花息沁脾,搅得他心头乱絮,想到有人竟曾攥过她手。明知不理智,仍应道:“我与魏妆退婚只稍一提,待先忙完祖母寿辰,再行商议。此时定论,却是尚早。”

言罢,扯了褚二从花厅走出来。

不是,此言何意?他从起初便对这桩婚事轻慢,莫非竟不想答应?

魏妆听得惊奇蹙眉,灵透的眸子里溢出愤意。

追着谢敬彦修挺的背影看了过去。

往前院穿行,褚琅驰尚仍意犹未尽的样子,酸涩问道:“对了,为何我唤的是魏妹妹,你却可以直呼她名字?我见她似也不钟情你。”

谢敬彦这才稍感独一无二地舒适了点,拂袖回话:“不叫魏妆,却应叫她什么?”

竟听得褚琅驰答不上来,毕竟人家现在仍属于未婚夫,有这特权。

坐上豪适净雅的马车,一路往翟老尚书府行去。两人在马车上对弈,谢敬彦一改往日清修含蓄,杀了个褚琅驰片甲不留。

褚琅驰起先还能悠哉,时不时发问一句,诸如“你可先前见过魏家妹妹?”“确是一直这般娇美讨巧么?看得人心都跳不动了。”“退婚之事你何时处理?”

谢敬彦但且温和回复,只修劲手指攥着象骨围棋,越杀越狠。杀得褚琅驰脸上一点面子都挂不住,褚二最后只得缄口,欷吁应对起来。

礼部翟老尚书已经等候多时了,正逢天气晴暖、春光和煦,便在内府湖畔的亭子里设了三张桌案。

老尚书翟为希坐在当中,左右两侧分别是归德郎将褚琅驰和翰林修撰谢敬彦。

皆为前程似锦的年轻后浪。

老大人特特拿出了珍藏的大红袍,命侍立在桌旁的茶童沏茶。

时盛京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官吏富贾,都以品茶养花挂画茗香为雅事,家中常侍有专人掌茶道之仪。

只见深褐色的茶汤徐徐旋落于瓷盏中,明亮醇厚的香气便在亭子下充溢开来。

翟为希捋了捋长须,摊开手道:“此乃我珍藏许久的宝贝,敬彦、琅驰,你二个品品看是如何?”

褚琅驰这一路上被谢三郎杀得仍晕头涨脑的,连束发都挠得有些凌乱了。

往常下棋输多赢少是常事,可谢敬彦有收有放,没见这么凌厉煞气。褚琅驰疑心他是否因女人而愠怒,可抬起头看看,却又玉质金相、凛若谪仙,看不出来变化。

此刻大口喝下两杯茶,郎将才感觉缓和了过来,叹道:“滋味甘醇,当是好茶!”

翟为希点头,又转向谢敬彦。盛安京第一公子,对茶香琴棋独具品鉴。

谢敬彦抖袖揩起玉白釉茶盏,修长净皙手指捏住盏底,在掌心中转了转。端看茶色鲜澈明亮,再在鼻翼前闻嗅,而后薄唇抿入茶汤三回味。

掀起眼帘道:“兰香悠长,甘气馥郁,入口清爽顺滑,香高而持久。若未猜错,应属百年母树大红袍,多谢老师好茶款待。”

翟为希高兴了,呵呵然地拍一拍膝盖:“可不是,你二位如今一个军中才干,蓄势待发;一个翰林院的笔杆子,御前掌修大红人。我老头儿要请一趟来并不容易,非得拿出点体面才行!”

话听得谢敬彦连忙致歉:“金秋八月夷国要来朝贡,圣上命重撰朝贡典章,这几日晚辈都在紧赶慢赶。怎敢忽视老师的邀请,却不知老师有何事务相商?”

翟为希年纪一大把了,不爱绕弯子,直言问说:“的确有一桩,眼看你马上就到选部调职了,心中可已有去向?”

谢敬彦稍默,沉声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和静在民趋于正。我欲考去刑部体察历练,老师怎么看?”

整个三省六部中,唯属刑部职权最小,基本只限于平民及七品以下的官吏。且只可行刑,处罚权还在大理寺手里,真个叫吃力不讨好。

一旁的褚琅驰都意外了,以谢三郎衔华佩实的踔绝之能,竟选择去刑部吃苦差?

据传言,那是媳妇儿最难娶的光棍营,没有哪个女人喜欢搂着整天戾气弥漫的刑部官,多渗人呀。

刚被退亲的他莫非受刺激了?魏妆妹妹属实能耐也!

翟老尚书听完,想了想:“……说来有个不情之请,敬彦你莫不考虑礼部?”

老者收起刚才的和乐,面露出凝重来,又道:“礼部掌五礼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于敬彦你亦当有发挥余地。我这礼部尚书当了有许多年,马上便要退下来了。按惯例,一般以侍郎接任,时下的礼部侍郎陶邴钧吃苦耐劳,勤恳敬业,是老朽一路看着做起来的。但因出身拘束,魄力胆略方面恐难独挡一面,须找个人在最初二年辅佐旁帮一下他。”

“我知这番话艰难开口,但能信服之人唯有敬彦你是了。自幼老朽便视你为云中龙凤,超群轶类,沉稳从容,不论是礼部或刑部,都并非你的长留之地。遂便想豁出这张薄脸,能否拜托你在礼部辅帮两年,而后便调职三省、入阁宰相,亦皆有助力。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旁边的褚琅驰默默地,捏起几颗精贵的西域绿仁果扔进嘴里——果然,翟老算盘的茶不是白喝的,东西也不白吃!

各衙各部,能爬到顶端位置上,就没一个不是人精。今日请自己来喝茶,怕也因为褚家是大鸿胪,鸿胪寺与礼部常有典庆礼仪相交道。

谢敬彦默然听罢,这位礼部侍郎陶邴钧他并未交道,总似平平无奇。但提起翟老尚书为陶侍郎开口,其中怕是因了一桩渊源。

却说翟为希年轻时,出来赶考高中,家中的未婚妻刘氏逃荒,未能得知他消息,以为他人已不在。翟为希高中后,一直感激刘家收留他的恩情,始终在找刘氏。谁知找到她时,却已经与别人结婚生子,不久后又故去了。

翟老尚书是个念恩之人,心中觉得亏负了刘氏,给陶家买了几块地做补偿。后面刘氏的儿子陶邴钧来京城读书考学,他也安置了住宿。

对于陶邴钧,起初翟为希不偏不袒,只任其历练。但眼见他兢兢业业不怕累不怕苦,便记在心里,给调到了礼部来。

眼下自己即将告老,便终于动了私心,想要提携推助一番,也好弥补对昔年刘氏的愧欠。

谢敬彦原已听闻过一二,只却未料到,会让自己如此旁佐。

翟老尚书乃是他的开蒙之师,为官俭廉,膏脂不润,谢敬彦心中颇为敬重。想来若非迫不得已,也开不了这口。

然而谢太傅当年的嘱咐仍铭记于心,三省六部,在最初时他只择其无利害而就之。

——大晋朝的皇宗嫡脉关系繁复。

譬如当今圣上淳景帝与焦皇后,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但一直有传言说,太子高纪非焦皇后为淳景帝所生,乃是她与淳景帝的堂兄庆王的未婚孕子。

这其间说来话又长了,要往再上一代的先帝说起。

先帝仁宣帝的皇位,或有言其得之不正,乃是从其皇兄高勉手中抢来的,美其名曰兄禅弟位。

而庆王便是先帝的皇兄高勉之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淳景帝的堂兄。

焦皇后昔年早已与庆王定亲,但庆王在与淳景帝在边疆打仗时,中箭伤亡了。淳景帝便娶了焦皇后,代为照顾。

可焦皇后不足九月便产下了太子高纪,又太子右眉心与庆王相似,依稀似有一道胎记,从此便漫延开这种非正根宗脉的传闻。

多年来,随着几位皇子成年,出宫建府封王后,绥太后与朝臣对此颇有微词,朝中势利分作了几股。然而淳景帝却一如既往地爱重焦皇后,始终在力保着太子高纪。

……

谢敬彦有自己需要做的事,在朝局分股明晰前,他并不会去趟那道浑水。故而这也是他选刑部的原因之一。

因见翟老尚书求请耿切,男子便措辞道:“选调刑部,学生已考虑良久,业已经在筹备考核之中。老师的话我会斟酌考虑,即便最后没去成礼部,亦将记着今日所托,其后多加帮辅陶侍郎一二。”

晓得他言出必行,且出身名门,骨魂里自有一番胄贵魄力。但能出言帮扶几句,也能长长陶邴钧身后无人的底气。

翟为希有这句话就放心多了,连忙舒口气道:“如此便可,且容敬彦你再做考量则个!”

正说着话,听见石径上传来妇人喧嚷声,间或年轻女子的曼妙浅香。

众人抬头望去,乃是六十开外的老夫人李氏,身后跟着一名十七八岁少女。着一袭藕荷色柿蒂纹对襟襦裙,芊芊柔柔的,还有个端着食盘的婢从。

李氏嗓门大,边走边喧说:“却让我好找,以为在书房,去了书房结果无人,原来在湖畔亭子里。如此怡情惬意,却是比我们妇人家还知道享受了!”

老夫老妻关系好,翟老尚书随意她埋汰,随口问道:“我与敬彦、琅驰在议正事,你过来做什么?”

话毕,怜爱地看了看其后的襦裙少女。

李氏就嗔怪起来:“这不是婉婉,前些时候爱上了煲汤,我心说,当下贵女们养花辨香学箭哪个不雅,等闲谁要学下厨的。可好,她偏是喜欢,还学得熟络。煲好了菌菇山药虾丸汤,叫我尝一尝评分,我尝得极好,给评了个满分。她不信,非说我偏袒,要拿过来端给老爷再尝尝。我想着,今日刚巧两位小郎君也在此,便盛来三份,都给公平地打个分数。”

说罢,轻牵过女子的袖边,将她引到两位神采奕奕的男郎桌案之间。

但见女子梳着裘云髻,上插苏雅的累丝嵌蓝宝石花簪,梅花形的雕玉耳环。略显鹅蛋脸,一字的双眉,眼眸形如柳叶,半含秋水涟漪,温情脉脉、清丽秀致的模样。

不知是否今日天暖,或行走得有些热了,她衣襟微微开了点口儿,依稀可望见薄白的颈涡子。

这乃是陶侍郎的女儿,叫陶沁婉。

翟老尚书夫妇一生未能孕育,也就变相地把陶邴钧当做儿辈对待。陶府又刚好住在隔壁,就干脆把两家的墙打通了,互相皆可走动。

对于伶俐可心的陶沁婉,自然视为孙女一样疼爱。

这厢陶沁婉顺着李氏的视线扫了一周,眼神蓦然顿在左侧的谢敬彦身上,痴痴地闪了一闪。

但见男子穿月白晕锦玄纹袍,风姿清凛,鼻挺唇薄,如墨似画。当真,从初时开始便已那般月华高上,威冷卓绝……看得她眼神好不发烫。

忙悄然收回来,而后施了一礼道:“褚大人、谢大人安好。”

翟老尚书听得生涩,出言更正道:“都是京中同龄一辈,年岁亦相差无几,便唤兄长吧。”

老夫人李氏取了碗过去给丈夫,婢女把另一份端给褚琅驰。

正中女子用意。

陶沁婉心弦一触,脸红又轻唤道:“婉婉见过琅驰哥哥,彦哥哥。”话毕,将剩下的一盅汤,亲自盛至谢三郎的桌案上。

那手指轻柔,袖尾一缕幽幽花香萦绕。菌菇虾仁汤褒得色泽清丽,鲜浓沁脾。

汤碗里赫然漂着几片香叶,女子水澄澄凝着对面男子,仿佛在殷切期待他的回应。

谢敬彦没见过陶家小姐,他对女色始终淡薄。先时并未注意,只觉莫名的花息沁脾,似跟着女子袖起袖落在往他周围涌动。

他便掀起薄冷眼帘,下意识抬起头看去。

他的眼睛泽澈修长,睫如鸦羽,竟对上了陶沁婉一双濯然期许的眸子。她见他看向她,立时描绘满了娇羞与忐忑地憧憬。

说不出熟悉的眸中意!

花息亦似亲近,蓦地让谢敬彦记起梦里的那道含香薄雾。

之前见到魏妆时,魏妆媚润的花息也曾让他起疑过,可她的香气却是让他心口钝刺,似认错人了的自责。且魏女心机又薄情,毫无自然怯意。

而眼前的陶女婉婉,虽是第一次与他谋面,却仿佛并不陌生。她的花息竟让他熟稔心安,如同定制。

他不由定睛去看她的眉眼唇鼻,试图与那模糊轮廓相对比。

视线却顿然一触,望见了女子颈涡中隐约的一枚小点红痣。

谢敬彦攥在袖中的手指搐了搐,清声问道:“你叫陶沁婉?”

磁醇的嗓音,好不悦耳,听得陶沁婉心潮暗悸。

她知他看到自己颈涡的朱砂了,不枉她将衣襟稍稍扯开,这才心安下来。

又复浮出羞怯的语调,小心问道:“正是小女婉婉。汤里加了几片香叶子,不知彦哥哥可能用得习惯?”

那书房琴弦之上的梦境,忽然不是时候地浮现眼帘。娇颜模糊的女子嫚嫚碎步而来,所端的汤里又有香叶,而那女子煲汤习惯用香叶,却不知他本喜欢食物的清淡原味。

突然出现的陶氏女,俨似所有都迎合着他的梦境。她颈窝里的小痣,她秀目灼灼的希冀,娇怯而含羞的冀望……煲汤喜用香叶,并且是敬重之人所托。

谢敬彦克制着澎湃的心绪,只舀起一勺汤用入,存心淡道:“并无喜与不喜,味道可口,若无香叶便更好了!”

褚琅驰也给出了评语,扬声轻笑:“对于我来说好喝是好喝,就是少了点肉味。但你怕是不懂谢三郎,他喜食淡口,少搭复杂调剂。眼下的贵女都贪欢慕乐,你会煲汤,已着实难得了。”

陶沁婉略略吃惊,小声委屈道:“我原以为彦哥哥该喜欢的……但得琅驰哥哥如此表扬,婉婉也能稍感宽心些。”

啧,原来是专程为了谢三郎而送过来的。

李氏听得心想,难怪何时不相信自己评分,非在这时不信。唤褚郎将为二字哥哥,则独唤谢三郎为“彦哥哥”。

李氏暗自掖笑,约莫便看穿了姑娘的想法。谢侯府三公子,生就倾玉俊颜,超尘拔俗,才能出类拔萃,惹得京中多少女子崇慕,婉婉喜欢也在情理。

她夫妇因着膝下无儿孙,看着这丫头心里稀罕,一直留在府上没舍得说亲。翟为希与陶邴钧都是状元出身,也想等到一位匹配的状元郎定亲。奈何前两年的状元都被抢走了,就拖到了现在。

谢府刚结束丁忧,谢三郎卓秀非凡,亦状元出身,没听说有婚配。婉婉若是能与他结亲,那陶侍郎就肯定有照应了。

李氏便帮说道:“既是好喝,以后便常来。正好姑娘厨艺也得练练,只管好茶好汤地招待两位小郎君则个!”

女子羞赧,忽而抿了抿唇,启口道:“听说后日有进讲经学,是彦哥哥主讲,婉婉素来渴望习礼识经,女子当有贤德表范。不知可否有个不情之请,也能求一个去听讲的机会。”

连说话也似专专为迎合他处境。但谢敬彦却并不主张用古俗经伦束缚女子,只这一点她怕是不知晓。

他看着陶沁婉,心中为何平淡无波。

但这平淡无波,莫非是某种识对人了的静谧?

他忽而想,梦中自己一开始的怜恤与烦倦,是否正因了对她无感,所以才会刻意忽视她的憧憬与希冀。

又浮起女子吐血含唇闭眼的一幕,还有那声少年清亮的“娘亲”,谢敬彦到底不忍。

后日进讲经学乃是宫中贵妃娘娘建议办的,为要给公主们收收性子,强调礼训。却非随便谁人能去,须得王室宗亲才够资格。而就算外女去,也至少二品以上的官员或公侯人家,并要提前报备内务太监,安排坐席与筵食。

她不过四品官之女,委实有些冒昧。

谢敬彦已经给魏妆勉强多添了一席座位,如今再要添……男子蹙眉稍想,决定给自己一个识别的机会!

他便叫侍从取来笔墨,写了几字,交给她道:“后日在锦卉园,此我亲笔,你拿着进去,守门侍卫自当放行。”

陶沁婉娇怯地收下,暗自隐过一丝势在必得之喜,连忙躬身谢过:“好呢,婉婉在此期待彦哥哥的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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