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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蹙了蹙眉,给了身后的小厮一个眼神,让他去请大夫。
身侧,李冕身影如风经过我,焦急地抱着沈香芙往里冲。
4
琉璃来报沈香芙有孕时,我并不意外。
[夫人,」琉璃脸色有些难看,「那教坊女子说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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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岁礼上,到了抓周环节时,宾客正押得起兴,真姐儿和舟哥儿在红布上爬得不亦乐乎。
赖嬷嬷突然哎呦一声,不小心被绊得,差点朝前一倒,待站定时,眼睛瞪得大大的,伸手去扒地上红布里的物件。
「这是哪个昧良心的王八羔子,竟往这些物件上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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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次日楚姨娘来请安时,再次跪下,态度恭敬。
「若是没有夫人,只怕妾身现在还在那教坊里蹉跎。」
是了,楚姨娘同沈香芙一样,都是教坊女出身。
当初赖嬷嬷寻来楚姨娘时,还得意地安慰我,可算是找到了个能磋磨那小蹄 子的可人儿了。
当时我还笑着剜了赖嬷嬷一眼,道她太过计较,赖嬷嬷说是我太心善。
如今这么看来,倒也无不好,她们平衡宅斗,而我只用料理这偌大的侯府,还有照顾好真姐儿和舟哥儿。
我正色道,「府中小打小闹都不要紧,只一点,我眼里见不得腌攒。若是闹出人命来,无论是谁,一律家法伺候,该报官处理的就报官,绝不姑息。」
「妾身省得。」
刚准备赶人,楚姨娘面色有些难以启齿,欲言又止。
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起来吧。今早上没让你喝的那碗药,日后也不会叫你喝。」
她神色震惊地望向我,「夫人……」
今早上李冕还未走,就有嬷嬷端着避子药盛给她,是我让赖嬷嬷阻止了。
高门大户,是否留下主君的孩子,一看主君,二看主母。
一般主君不会亲自出面管这些事,而在主母未能诞下嫡子嫡女前,都不会让妾室有孕。
「你心有不安,那我今日便也给你一个准信。我允许你和钟姨娘诞育自己的子嗣。」
「只一个要求,那便是谨守你们的规矩和本分,至于其他,我不会限制你们。]
楚姨娘走后,琥珀和琉璃问我,为什么不限制姨娘 们怀孕。
我望向窗外,如今天气正好,倒是可以带真姐儿和舟哥儿出去转转。
枝丫上绿芽冒出些尖尖儿来,我盯得仔细。
「女子以女子的身份活在这世间,要套上数层枷锁。」
「若要一层层褪去那些枷锁,势必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作为妾室,只能倚靠夫君,惶惶不可终日,若是夫君还靠不住,又剥夺她们孕育子嗣的权利,本就不易的人生,要如何度过呢。
「况且,我已有真姐儿和舟哥儿。」
「他们便是我的孩子。」
前院事儿不少,后院也差点闹翻了天。
听说李冕屈尊纡贵去找过一次沈香芙,却被赶了出来,好不狼狈。
琉璃和琥珀两个小丫头说起时还尤不解气。
「她将人赶走,可不得去两位姨娘房里?一边要霸着侯爷,一边又把人赶走,还要独自生闷气。这种人真是既要又要,不懂。」
听闻沈香芙曾去找过两位姨娘的麻烦,但每回都没讨到什么好,反倒把自己给气着了。
更加惹得李冕不喜,一连半月都没踏进过她的院子,不是宿在书房便是宿在楚姨娘和钟姨娘院里。
她便总讽她们是得了她的便宜。
楚姨娘和沈香芙一向水火不容,碰上了便是针尖对麦芒。
未曾料到钟姨娘性子看着软和,对于打上门来的嘲讽和恶意也是毫不退却。
也罢,只要不闹到正院来,随她们去。
11
楚姨娘传出有孕那天,沈香芙突然在院里发了疯。
我听得大吵大闹,赖嬷嬷却拦着我不肯让我去。
她说沈香芙神情可怖,形如泼妇。
「夫人还是不去的好,小心那泼妇着你了。」
我却听见她那声低泣,「你答应过我,不会让别人有孕的……李冕,你负了我……」
沈香芙来找我时,我正在清点铺面季度盈利,抽空抬眼望了她一眼。
她个子小,快七个月的肚子显得分外大。
因着怀孕,更显柔弱,抽噎着求我给她做主。
见我不言语,突兀地问出一句,「夫人,你是不是因为讨厌我,所以不想给我做主?」
我惊奇地瞟她一眼,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恭敬地叫我人。
只是﹣﹣讨厌?
对于她,我说不上恨,可也永远不会喜欢就是了。
我敛下眸,没再看她,「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是厌恶你。况且我厌恶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想我这么一个厌恶你的人来给你做什么主?」
沈香芙一愣,不再吭声。
她走后,楚姨娘和钟姨娘一齐来给我请安。
见她们又要跪下,我抬手,「不必多礼,你如今有孕,身子重要。往后你跟钟姨娘一样,都不要动不动便给我跪下。」
「琥珀,去把我那对玉如意拿出来,给两位姨娘。」
楚姨娘推脱着不肯再受我的礼,我佯装怒道,「你同钟姨娘一人一只。你若不肯收,这往后孩子的长命锁平安玉这些,我可不留你的份。」
因着天气好,我让琉璃和琥珀把真姐儿和舟哥儿抱了出来,同我们一起在园子里晒着太阳。
我抱着真姐儿,她如今已有些掐尖要强,坐在我腿上两条腿仍不老实地蹬着,总想下地去走着。
「真姐儿玉雪可爱,小小年纪便是个美人胚子。」
因着真姐儿乱蹬,琥珀早早将她抱去,同舟哥儿一起坐在地上。
她睫毛生得又长又密,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琥珀不准她乱爬,她便抬头,也不哭不闹,就那样朝着琥珀甜甜一笑。
阳光正巧透过叶枝儿缝隙,照在她脸上,小脸蛋上的绒毛沾着光泽,那张脸又近又远,一会儿大又一会儿小。
眉目竟依稀如见故人模样。
一息间,我恍惚起来。
「我看真姐儿倒是有几分夫人的气度,不愧是我们侯府的大小姐!」
楚姨娘突然笑着开口,将我从那处光影拉回来。
我笑了笑,对楚姨娘的话不置可否,「她如今年纪尚小,哪看得出什么气度不气度。」
钟姨娘话不多,多半时候都是在听我们说,此时竟突然开口,「我倒是觉得像夫人甚好。」
「本侯也觉得似夫人甚好。」
李冕笑着,从廊下走出,大步向我们走来。
两位姨娘正要起身见礼,被他摆了摆手。[夫人。」
李冕对着我,笑的甚是温柔,我却直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怪是瘆人。
我笑了下,他俯身,抱起舟哥儿,「来!让爹爹掂量掂量,看看咱们舟哥儿可有重些?」
「侯爷可不要厚此薄彼才是,还有咱们真姐儿呢!」
楚姨娘打趣着,李冕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笑了下,也不生气,顺势接上她的话,又抱起地上的真姐儿。
「对!还有爹爹的真姐儿,爹爹又怎么会忘记我们真姐儿呢。」
我嘴角扯出个带点讽意的弧度来,刚抬头,就见沈香芙正站在长廊下看着我们。
12
见我望向她,她头也不回地就转了身离去。
晚上李冕春意盎然,似是喝了点酒,脚步晃悠着进了我屋中。
我皱着眉,一个眼神,琥珀立即明白过来,出了门去煮醒酒汤。
他站定住,眨了下眼,一双桃花眼此刻像是浸在秋水里似的,更显多情。
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心下有些烦躁,谁把这家伙放出来的?
还赶到了我院里?
见他始终不说话,我实在受不了,勉强扯了下嘴角,「我已吩咐人下去煮醒酒汤,侯爷等会喝了便早些去歇息吧。」
「看是去钟姨娘院里,还是……」
「都不要,就要你。」
「什么?」
我一愣,他又重复了遍。
荒唐!
若不是生在侯府勋贵之家,又生了副好皮囊,谁会看上这么个纨绔?
我冷了脸,以要照顾真姐儿和舟哥儿为由婉拒了他。
「孩子那边自有嬷嬷和婆子们照料着,再不济也有丫鬟,小厮,何须……」
他的话说完,自个儿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生生停了嘴,然后抬头直视着我。
那眼神里有怀疑,有不敢置信,还有犹豫和痛意。
须臾又像是不敢面对我的目光似的,微低了些头,声音也有些低。
「可是问钗,我想留在这儿。」
我没应声,直视了李冕许久,直到他崩溃又不愿意接受地抬起头,我才道出一句。
「可是李冕,你应知我不喜你。」
……
琉璃走进来时,还气鼓鼓的,「那沈姨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听说侯爷昨天晚上又去了她房中。得瑟!」
琥珀嗔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侯爷那点房中事怕是全要被你晓得了,我看让夫人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才好!」
赖嬷嬷也好笑道,「你这不害臊的丫头,我看呐,琥珀说得对,等明个儿嬷嬷我就去给你相看个好阿郎。」
「嬷嬷,你们尽取笑我!」
一群人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
我心下喟叹,满足,可也有些忧虑。
李冕他,逐渐不在我的预料范围内了。
不过还好,昨晚他应是清楚了吧。
昨晚李冕连醒酒汤都没喝,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人一样,不敢再看我一眼,出门时脚步还趔想着。
一时之间我还有些可怜他。
不过也好,早说晚说都得同李冕说。
他早点认清,只会于他有益。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中间我还带着真姐儿和舟哥儿回了两次太师府。
马夫等在府外时,琥珀诧异道,「这不是侯爷的马车吗?」
马夫说李冕就吩咐他候在此处,送我们回太师府。
琉璃惊喜极了,「这辆马车又大又舒适,夫人和小小姐还有小少爷坐着肯定不会颠!」
「侯爷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你管他作甚,人家是侯爷,有手有脚的,还用得着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担心?」
赖嬷嬷不冷不淡地讽道,我也敛了眸,抱着真姐儿和舟哥儿上了马车。
13
琉璃这日有些郁闷地坐在门口。
我经过她时,浅浅地瞥了她一眼,「说吧,最近又听了些什么小道消息。」
琥珀却笑骂道,「夫人不必理她,她啊,就是八卦瘾没过够!指不定又是在哪里碰了壁呢。」
琉璃却抬起头,不服气地道,「才不是呢!我是听下人们说最近侯爷都宿在钟姨娘院里,还说是因为钟姨娘像夫人!我这才同他们争辩了……几句……」
她说着逐渐低下声音去,又低了头,「对不起夫人,我知错了……」
我让琥珀下去处理那些碎嘴的下人,又对琉璃道,「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
楚姨娘和钟姨娘照旧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给我请安,我推说事务太杂,让她们不妨改作七日一小请,不必过分注重这些虚的规矩。
「我啊,就喜欢同夫人待在一处。」说到这儿,楚姨娘笑着摸了摸肚子,脸上尽是为人母的慈爱,「而且,不知怎的,在夫人这儿,哪怕就看着夫人处理事务,不说话都是极好的,我只觉得心里十分平静。想必是这肚里的孩子也喜欢夫人您。」
「不过说来也怪,最近那西苑的不知怎么回事,竟然给我送了许多东西。」
我听到这微微抬起头。
她说的西苑,是沈香芙居住的院落。
「我在教坊时便和她极不对付,她一下子给我送这么多礼,我起初还有些怀疑,想着她莫不是要害我。可后来我托人查验过,那些啊,竟都是好东西。也因此,后面她再给我送时,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微蹙起眉头,问楚姨娘,「她给你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钟姨娘本来在给楚姨娘缝制些孩子出生的衣物,听到这里也抬起了头。
「除去几件首饰外,余下都是些滋补的药材,说是侯爷最近得了圣人赏赐,她用不完,特意来分我一些。」
见我肃着脸,楚姨娘面色一紧,「怎么了夫人?是有什么问题吗?我就说那腌攒婆定是没安好心,待我找她去!」
我拦住了气势汹汹的楚姨娘,有些无奈,「你这急性子。可听我把话说完。」
楚姨娘这才熄了火,仰着头盈盈地望向我。
我叮嘱她那些首饰放着即可,毕竟是御赐之物,也不得典当,然那些药材,自今日便要停用。
钟姨娘轻声叹了口气,「你也是,夫人每日一盅燕窝,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倒好,去贪别人的吃。」
楚姨娘臊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我最近总觉嗜睡,还贪吃得很,夫人勿怪。」
她们走后,我带着人泱泱地进了沈香芙的西苑。
见到我,她刚要行礼,就被我猝不及防打了一巴掌。
沈香芙惊叫一声,又惊又怒地看向我,「夫人!我最近都好生待着,没招惹您吧!」
「你没招惹我,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楚姨娘和孩子身上。怎么?需要我请侯爷来吗?」
她白着脸,扶着肚子就要跪下。
李冕恰在此时匆匆赶来,制止了她下跪的动作,回转身时眼里还带着怒意,却在看到我冷肃着一张脸时,又哑了口。
我不看他,只问沈香芙,「今日我可有一丝一毫冤枉你?我可曾拿着刀子逼你下跪?」
「既侯爷在,你便自个儿跟他反省去。」
「总得将事情,一五一十,与人说个清楚才好。」
14
李冕来时,我正在给真姐儿和舟哥儿读《孟子》。
琥珀说他在门外踌躇了许久,迟迟不敢进来。
听闻那日不管沈香芙哭得如何凄惨,李冕都没回过头。
沈香芙就这样被关在了西苑。
我敛眸不语。
赖嬷嬷气笑了,翻了个白眼,又走到门外,扯开了嗓门叫唤,「哟,侯爷呀,怎个不进来?」
不知李冕回复了句什么,只听得没一会儿,赖嬷嬷将门重重一关。
我们这个院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也心知肚明。
若换作是旁人同李冕讲这句话,估计早就被发卖了。
但赖嬷嬷不会。
我从初见赖嬷嬷和李冕的那一日就看出来了,李冕对上赖嬷嬷,是敬重,但更多的,是心虚,是愧疚,也是不敢面对。
赖嬷嬷,是楼金玉的乳母,也是自小看着护着守着她长大的,第二个母亲。
若不是做了些亏心事,赖嬷嬷何至于如此待他?
我心下难言,没了念书的心情,让琥珀和琉璃抱着两个孩子下去。
赖嬷嬷却抱着真姐儿不肯松手,突然就大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姐儿,我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硬生生被他们给糟践了。这里,就是个吃人的侯府啊!」
「报应!都是报应!」
两个丫头闻言也红了眼,琉璃平时最为欢脱,如今也小声地哭着。
我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满室压抑中,却听见真姐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循声望过去,她小小的身子,正挥舞着拳头,轻轻地擦过赖嬷嬷那张哀切的脸。
夜里,我睡不着,披了衣入了祠堂。
这扇沉重的门被我缓缓推开,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裹缠着我,我听见空中咆哮着,不同女子的声音。
仿佛诉说着万万代来无数个女子的不甘与愤恨。
未出嫁前,她们被关在小楼上,出嫁后,被困在这方宅院里,不得往索,不复此生。
月凉如水,就这样静静地洒在我身上。
我抬头,最末尾的牌位上,是我此生无法再见到的故人。
镀金的字上书,「先室宗妇李母楼氏神主」。
当日从扬州拜别爹爹,我说从今往后我就是楼家的第二个女儿楼问钗,要替楼金玉孝顺父母,照料一双儿女。
我做到了。
可是楼金玉,你真是个骗子。
你说你会好好的,等我入长安来寻你,届时还要以侯府最高礼仪来待我。
可是楼金玉,你人在哪儿啊?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
我转身,李冕正捻着袖袍,静静地看着我。
我擦去眼眶中的泪,直视着他。
他苦笑了下,「我原有诸般不解,但如今一切都已明了了。」
「你原是,为她而嫁我。」
凉风刺骨,我侧身,又望向那一座座牌位,我的金玉就那样孤寂地躺在那里。
我仿佛看见那个贞静娴淑的女子,从少夫人一步步走到侯府主母,将府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敬爱夫君,以善渡人,却因无子被世人诟病。
最后永远地留在了这座殆尽她的宅院里。叫我如何不恨!
我讽出一声,愈觉好笑,「若无真姐儿和舟哥儿,只怕她都入不了你们侯府金贵的宗祠吧。」
15
李冕嗫嚅着,终是没说话。
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我同李冕撕破脸皮是早晚的事儿,况且我也不稀得见他。
赖嬷嬷却在这日有些严肃地告诉我,荣安县主要回来了。
荣安县主,是李冕的生母。
自老侯爷薨逝后,她便搬到了昭觉寺礼佛,不问世事。
「这县主突然回来,就怕来者不善啊。」
当日我和李冕大婚,便没有见过这位荣安县主。
赖嬷嬷告诉我,李冕两次大婚,这位县主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玉娘还曾亲去昭觉寺求见这位县主,却数次被拒之门外,若说李冕是庶子还好些,可偏生老侯爷和荣安县主就只育了这一个亲生子。
可奇了怪了,哪有连亲子大婚孙儿周岁都不回来的母亲?
恐这县主不是个好相与的。
我笑了笑,拍了拍赖嬷嬷的手,劝慰她不要担心,若是要来,那早晚都要来,尚不知忧喜,也就不要自个儿吓了自个儿。
荣安县主到的那日,我派人去提醒李冕早些下朝,却得了小厮的信。
那小厮面色为难,说李冕今天没上朝,早早地就去了曲江池宴饮。
纵是早就熟练了掌家之事,晓得极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我也差点就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曲江池,是长安城里达官贵人们平日最喜去的游玩宴饮的地方,其中又以世家子弟居多。
我轻讽出一声,来侯府数月,竟忘了李冕原先是个什么样儿。
那可是当初长安城里流连烟花柳巷、曲江教坊,最会逗姑娘开心、更是不惜为姬子一怒冲冠的世家纨绔中的纨绔。
赖嬷嬷愤愤不平地啐道,「若不是他当初嫌弃玉娘肩上那道疤,日日不归,跑去找那些姬子,我的玉娘又怎么会活生生的气绝而亡!」
我一怔,抓住了赖嬷嬷的手,问她刚刚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金玉是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才嫁进这侯府。
可我从没想到,当初的她是怀着爱慕嫁给李冕的。
赖嬷嬷说,从小长在深闺里的姑娘,要嫁给心上郎君,哪个不是如少女怀春一般,期冀美好,憧憬姻缘?
若非她自己点头,楼太师又怎么会舍得把唯一的女儿嫁给李冕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是了,是我忘记了,京中姑娘哪个不爱美?
更何况是像她这般漂亮的姑娘,可这么爱美的一个姑娘,竟在我们狼狈初见那日,替我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挡了山匪的一刀。
即便肩上被贼人砍了一刀,还要傻乎乎地安慰我,她说,「我已是出嫁的妇人,我夫君不会介意的。但你不一样,你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要是身上留了疤,不好看的。」
我竟就这样信了她的话。
是我错了。
16
三年前。
因着爹爹述职尚未结束,我只能独自带着家仆回乡祭祖,嬷嬷说小路虽颠簸,但胜在脚程快,我也能少受些坐马车的痛苦。
可未曾想到,我们在半路遭遇了山匪。
我带去的七个家生仆,并一个嬷嬷,都惨死在了那群山匪的屠刀之下。
那日,我杀红了眼。
爹爹总说,我一个姑娘家,不喜女工,反倒喜好些刀刀剑剑,打打杀杀的,简直不成样子,却也纵容着我,说一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说,又闭眼,只当看不见我这么个糟心的。
可我从未真刀实枪地拿人做过靶子,更别说是杀人了。
我颤着手,终是被他们围住。
刀落在地上的声音那般清脆,彷佛昭示着我当日的命运。
明明周围是一地尸体,那一刻我却清醒得不像话。
只是好可惜,爹爹近日总说老了老了,腰酸背痛,以后恐是再也没有爹爹的阿蛮一边给他锤着背一边又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了。
我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时,只听见驭马声,一辆马车硬生生地冲进了这个包围圈。
「姑娘莫怕,我是长安城威武候府上的夫人。我已派人去报了官,精兵马上就到。」
「姑娘这般好看,可千万别哭。」
[花了就不好看了。」
「姑娘切勿过于自责,命理如此,这不是你的错。」
[我行出自我之所愿,是我的本心,与姑娘无关。」
……
我来长安那日,我只知道我的金玉殁了。
而她的孩子无人护佑。
也因此,我求见楼太师,恳求他收我为义女,我要进侯府。
我曾跪在楼太师和楼夫人面前,说我余生所愿,便是护她所护,爱她所爱。
为着一个初见的人,她尚能以命相搏,我又为何不可,替她撑起身后骨?
这是我能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我曾一直想着要回长安去见见她,可我回去后便断断续续地发烧,梦呓,往往刚刚好转些,又陷入下一场梦魇里。
大夫见了缠绵病榻的我,都纷纷摇头,扬言我活不过那个夏日。
有个云游路过的山人却说,假使给我换个环境,这心病啊,说不定就好了。
我一直这般魇着,当然不会好,精神好了,病自然也就好了。
爹爹于是上书乞了骸骨,请求告老回乡,带着我回了扬州老家。
后来长安城传来消息,说是她有孕了。
我高兴极了,得知消息的那天央着爹爹,想爹爹带我回长安去。
爹爹却记起那个山人所言,始终不肯应我。
他觉得长安是个晦气的地方,专门克我。我以为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相见,只要得知她一切都好,那便好。
可我今日觉得,我错了。
我只是听着她的幸福,却不曾目睹她是否真的被人真心以待。
赖嬷嬷说完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三年前,自玉娘身上多了那么一道疤,那李冕就不肯再进她房中,后来有了沈香芙,便是日日不着府。」
「那哪是血崩而亡,那根本就是寒了心,活生生被气死的啊!」
赖嬷嬷说她一直忍着,没同任何人讲,包括楼夫人。
「这世上已经多了我这么一个伤断肠的人,我又怎么忍心,让夫人和老爷同我一样在承受了失女之痛后还要再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呢。」
17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这般想杀了一个人。
我想杀了李冕。
他该死!
但赖嬷嬷说,如果玉娘还在,一定也不会愿意让我以身犯险。
见我红了眼,赖嬷嬷跪在了我面前。
「他该死,但不该死在姑娘手上,脏了姑娘的手。」
「如果玉娘看到,她该有多么伤心啊。」
「还请夫人再不要提这样的话,千万珍重自己的身子,还有真姐儿和舟哥儿需要您。」
我闭上眼,深深呼出几口浊气,扶起赖嬷嬷。
琥珀在此时进来通传,说是那位荣安县主已进了府,没让任何人迎,现下已在慈安堂了。
钟姨娘得知消息,刚好和楚姨娘一道过来。
我收拾好心情,安顿好赖嬷嬷后,便让她们同我一道去请安。
那位荣安县主同我想象中的十分不一样,我原本以为作为李冕的生母,总要苛难我们一番。
她却轻易地让我们进来,一抬手,又让嬷嬷免了我们行礼。
我这才抬头看向那位传说中的荣安县主。
素衣,身饰物,只手腕骨上一串被盘得圆润通透的黑檀木佛珠,想来是时常戴在身上。
见亲母,亲子却不在身侧,我只能有些不太情愿地提起李冕,刚开口,就被坐于榻上的荣安县主打断。
「不必同我提他。」她神色淡淡,又倏忽转了话口,「听说你治家有方,这偌大的侯府,辛苦你了。两个哥儿姐儿如今也快两岁了吧。」
我一愣,回道,「还有小半年。」
又让琉璃和琥珀去抱真姐儿和舟哥儿。
在看见他们时,那位县主的脸上扯出个笑来,我只得为她介绍。
「这是真姐儿,名寻真,这是舟哥儿,单字一个珏,字回舟。」
「返璞归真,寻本理也,是个好名字。」
她说完突然咳嗽了起来,转过头去掩着手帕。
真姐儿如今见着生人就想上去凑凑热闹,琥珀便也抱着她想要走近些。
荣安县主却抬手挡了挡,「近来病了,别再把病气过给他们了。」
「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嗜睡,你们出去吧。日后无事不必来向我请安,我喜欢清净。」
走出慈安堂时,我望了望天,隐隐觉出些风雨欲来之感。
身后传来那位县主低低又急促的咳嗽声。
近来朝政动荡,父亲也从楼府派人来给我传信,无事便不要出府,可将事情交给稳妥些的下人去做。
李冕依旧没回府。
沈香芙曾来问过我李冕的踪迹,我说我不知,她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我院里。
临走时竟还不忘跟我道谢。
「妾身打扰夫人了,若是有侯爷的消息,可否麻烦夫人也托人来告知我一声?」
我没应她,她的眼神极快地就黯淡了下去。
她如今快要临盆,行走时已经很吃力。
自那位荣安县主回来后,她便想法子求得恩典,被允许出门了。
可我始终无法对她生出什么好感来。
我就这样看着她一步一缓,扶着墙出了门。
18
小厮惊慌跑回来报信时,刚好碰上沈香芙又来问我有没有李冕的消息。
那小厮痛哭着,还没来得及擦去涕泪,就被沈香芙攥住了领子,「你说什么?」
「侯爷……侯爷被下了狱,现在生死不明啊!」
她倏忽就松了手,整个人如同卸了力似的,晃着身子。
我伸出手扶住她,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没一会儿竟捂着肚子,头顶冒出大颗的冷汗。
赖嬷嬷觉出不对,「这怕是提前发作了!快去找大夫和稳婆!」
我忙拉住琥珀,叮嘱她多找几个稳婆,把城中有名的稳婆都请来!
房内沈香芙始终在嚎叫着,撕心裂肺的声音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我在屋外踱着步走来走去,楚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得知消息,被钟姨娘扶着匆匆赶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院子里好生待着吗?」
见钟姨娘要替她揽下,楚姨娘忙道,「是我让钟姐姐带我来的,夫人要怪就怪我吧!」
女子生育本就如同过鬼门关,她如今还没有生产,我唯恐她留下阴影,于日后生产不易。
我让她回去,她却执意不肯。
「我知夫人担忧我,但若我今日都无法切身听一听,他人生产之痛苦,那么来日,我又有多大的勇气能够保证自己不会临阵退缩呢?」
她神色凛然,脸上又浮现出担忧,继续问我,「里头怎么样了夫人?」
我摇了摇头,房门突然打开,稳婆跑了出来,「不好了夫人,小娘子恐是受惊过度,忧惧交加,似是要大出血的节奏啊!」
我厉色道,「不会不好,用什么药材,不够就说,总之不论如何,你们尽管把你们的看家本事拿出来!」
房内逐渐无声无息,稳婆再一次出来时,面色为难,我阖眼,却颤着声音,「不要问保大保小,大人小孩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最后一句话我提了音量,我是说给沈香芙听的。
屋内稳婆助产声不断,在一声长而尖锐的尖叫后,稳婆笑着出来,「恭喜夫人,母女平安。」
她的话音刚落,屋内的稳婆惊慌不已,「不好了!大人血崩了!」
沈香芙说有话想同我说。
她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我和她。
她和我说对不起,「还有真姐儿和舟哥儿,楚姨娘,先夫人……」
「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这辈子没时间了,下一辈子我一定要偿还你们。」
「对不起……」
我看着她苍白着脸,刚出生的孩子就躺在她身侧,看上去还那么小一个。
她不舍地偏过头,亲了亲那孩子的脸颊。
我别过眼去,又将头回转,终是不忍,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
她笑着,「就叫娇娇吧。玉郎曾说,若是个女儿,就娇宠着长大,像夫人和先夫人那样。」
「我只愿她一生顺遂,无忧。」
「麻烦夫人别告诉玉郎。就说我不要他了,我去寻荣华富贵了。」
「让他不要,恨我……」
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她闭上眼,手重重地垂下。
19
我走出去时,楚姨娘和钟姨娘眼里都盈着泪。
我闭上眼,突然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得救出李冕。
侯府可以没有男人,但她们需要父亲和夫君。
我没有去太师府找父亲,因为我知道,他们并不欠我什么,我也不能置他们二老于险境。
所以我去求了荣安县主。
嬷嬷迎我进去时,我顿在了原地。
正前方,那位荣安县主身着一品诰命夫人的钿钗礼衣,发髻上立着象征一品九钿的金翠花钿,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肃穆华贵的皇室气度。
她同我道,「我本不欲再进这些名利场,但我不喜欠人。」
「受人恩惠,总得还。」
我一愣,明白过来她是在说那些药。
那日我听她咳嗽,便让琥珀和琉璃去寻了些药,本以为她会看不上,没想到她身边的老嬷嬷却收下了。
「你同我年轻时,真是像极了。」
「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今后要辛苦你了。」
她缓缓道,朝屋外夕阳走去。
间或咳出一声,那咳声在日落中显得格外寂寥。
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又慢又长。
我突然叫住她,「您的咳嗽……」
她朝前走去的脚步微顿,我听见她似乎笑了下,「我的病,好不了了。」
她一步一顿,慢慢地朝前走着,身后跟着那位陪伴她半生的老嬷嬷。
「若前路不决,便卜春风。」
「春日若至,严寒不过尔尔,一切又会重新轮转。」
那时的我还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隐隐觉出些离别的意味。
未曾想到,原来初见,就已经落下了诀别的序幕。
我们都没有等到荣安县主回来。
楼府却传来消息,让我带着府中人走。
不过短短两日,听闻有逆贼已在范阳起兵,自称大燕皇帝。
我召集了府中人,在最短时间内变换现银,让那些下人小厮各领了这月的走。
又叫来两位姨娘,想问她们是要各奔前程还是另谋出路。
话还没问完,她们就跪在我面前,「我们既然早就是侯府的人,那我们便要同侯府共存亡,同夫人共进退。」
三个响头磕完,我笑出泪来,仰头逼回那些泪花。
因着楚姨娘还身怀有孕,我又让管家安排她们带着真姐儿和舟哥儿一起走水路离开,往南方去。
楚姨娘近来很是爱哭,此时又摇着头靠近我,一双眼通红,「那您自个儿呢?」
见我沉默,她又笑又哭,「奔劳什子前程?谋什么出路?我统统都不要,我只要同夫人在一起,夫人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
「我只求夫人不要赶我走。」
见她不愿,我气急,钟姨娘却突然又跪下来,挺直了腰背,眼里亮起的坚毅让我心惊。
「我知晓夫人是想将我们摘出去,可妾身早就活够了。若被逆贼占领,家国不复,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如果要我舍弃夫人去苟且偷生,那妾身不如多杀几个逆贼,死在逆贼刀下,也好过做亡国之奴。」
20
父亲传来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荣安县主自刎于宫中了。
我突然想起她悲凉的那一笑,决绝又无望。
她说,「我是皇室的女儿,堂堂正正地生,便是死,也亦是如此。」
我们始终没等来李冕。
逆贼自范阳南下,攻占了洛阳,自封为帝。
而当今陛下却携宠妃出逃,长安,也快要不保了。
我们等不了李冕了。
街上一片萧索,货架、摊位都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人们都在慌乱出逃。
府里的下人早已遣散,只余下我们这几个人。
琉璃和琥珀抱着真姐和舟哥儿,钟姨娘怀里抱着娇娇,赖嬷嬷站在我和楚姨娘身后。
我的怀里,抱着金玉的牌位。
「一把火烧了这里,总比日后留给贼子的好。」
大火逐渐蔓延。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火光滔天中的侯府,烈焰伸着火舌,如同要将我们所有人吞噬殆尽。
我要去楼府接上楼太师和楼夫人。
就像那日钟姨娘所言,「我们是一家人,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我早已认定他们是我的第二个父母。
可还未走到太师府,街上就有人慌不择路地跑进城,「不好了!叛贼进城了!」
我赶到太师府时,父亲手里还提着一把刀,以保护的姿势撑在母亲身前。
「父亲!母亲!」
我大叫着。
父亲抬头,寻着我的方向,有些涣散的目光在看到我那一刻浮现了些许欣慰。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父亲却举起那把刀,朝我笑得肆意爽朗,「钗儿!为父也能杀贼!」
他边说边咳出血来,手颤巍着被他立起,又以刀撑地,抬头看向我。
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里流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父亲一介文人,风骨了大半辈子,那把刀,原不该出现在他手上。
我目眦欲裂,奔向他们。
身后,母亲靠在父亲身上,像是安宁地睡着了一般。
「你母亲先我一步走了,父亲去寻她,免得你母亲怪我。」
「钗儿,你走吧,带着我和你母亲的希望一起走。」
「愿我儿今后,努力加餐饭,勿念二老。」
我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地上,不肯走。
真姐儿和舟哥儿也在此时哭了起来,娇娇不明所以,跟着一起哭。
父亲要赖嬷嬷带着我走。
「走,别回头。」
赖嬷嬷朝父亲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拉着我不肯回头地直直朝前走。
我却觉出她抖着的手。
身后,父亲一声长叹,「权臣为乱多如此,亡国时君不自知!」
一字一顿,声声泣血。
我顿住脚步,不肯再走,也不敢回头。
身后的精兵全都低头沉默着,每一个人都不说话。
父亲把最后的精兵都留给了我们,赖嬷嬷说,那是他一早就给自己安排好的死法。
君子死亦有道,纯臣亦然。「姑娘,你要振作起来……」
我擦掉眼泪,不该再哭了。
21
父亲把最后的活路给了我们,是希望我们带着他们的那一份,好好地活,去看昌明的那一天。
父亲不在了。
我就得为我身后的他们把这片天给撑起来。
我擦干净泪水,布排精兵,又安排几人在前面开路。
原先安排的陆路走不通了,我只得带着一群老少妇孺走第二条水路。
街市混乱,孩童哭泣,每个人都在做取与舍。
我顾不上他们,只能带着我的家人奋力向前。
不时有流兵,也被父亲留给我的那支精锐解决了。
可行至渡口,却突然蹿出一群藩贼。
父亲留下的精兵已经所剩不多,他们守着对父亲的承诺,仍在顽强抗敌。
藩人天性凶狠,他们逐渐不敌。
有人跪在我面前,咬着牙,「姑娘,走!」又提着剑为我们开出一条血路。
我只得带着身后一行人往击溃点跑。那群蕃人却狞笑着,堵死了我们的路。
「中原女人漂亮,不如跟了我们快活!」
楚姨娘啐道,「呸!小小蕃贼!竖子也!」
琉璃和琥珀两个小丫头明明自己都害怕得不得了,却仍伸出手一手盖住真姐儿和舟哥儿的眼睛,一手又掩住他们的耳朵。
娇娇在钟姨娘怀里哭个不停。
我挡在他们面前,一如父亲挡在我们面前一样。
「蕃贼,杀我子民,辱我家国,岂有脸乎?!」
「天理昭昭,焉有委身于贼之说!」
「我们毋宁死,不迎贼!」
那群蕃贼被我激怒,提剑就要上来,我从地上尸体里拔出剑,同他们对峙着。
一如当日,我失去嬷嬷之后,孤身一人在那乱葬岗里杀红了眼。
身前,有人吁马声起,一支长箭横空射中要扑向我的蕃贼。
是李冕……
多日不见的李冕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侧还有些同僚。
他头一次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护住了他应该要护住的人。
他们同那群蕃贼陷入了激战当中,李冕朝我们而来。
有蕃贼看出我们才是入手点,又冲我们而来。
四面混乱,我提着剑,李冕亦在同他们搏斗。
身后,有人将我推开,「姑娘!」
飞身过来的,是那个从未怀疑过我的用心,将我当作第二个亲女一般疼爱的嬷嬷。
我目眦欲裂,「嬷嬷!」
赖嬷嬷笑了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流出汩汩鲜血。
我泣不成声,她却仍伸着手,还想要再摸摸我的脸,「姑娘,别哭……人都有这么一遭,我也早就料到了。嬷嬷啊,活的够够的了。」
「你不行,你得给嬷嬷好好活着。」
李冕拉着我走时,我不愿意走,赖嬷嬷却第一次对着李冕好生说话,「带她走,活下去……」
我回头,却只见断壁残垣,尸横遍野。
再不见如同爹爹一样疼爱我的双亲,也不见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嬷嬷。
长安,彻底沦陷了。
我寻不见他们了。
22
我们上了船。
李冕第三次来看我时,我以为是赖嬷嬷回来了。
琉璃和琥珀望着我,哭的不成声音,「姑娘。」
她们都不再叫我夫人,彷佛我还是扬州那个爹爹的阿蛮,还是长安城里未出嫁前父亲和母亲疼爱的小女儿。
真姐儿和舟哥儿受了魇,娇娇也在半夜突然发起了烧。
楚姨娘来看我时,隐忍着不曾落下泪。
我待在黑暗里,突然有人向我靠近。
身后,有人问我,「夫人见过发大水吗?」
那是钟姨娘的声音。
「我七岁那年,家里发大水,冲走了我哥哥,娘去救他,爹为了拦住娘,一起被洪水卷走了。」
「婶母嫌我是个赔钱货,动了歪念头,要将我卖给花楼柳巷里的妈妈,于是带我来了长安。」
「他们说,在长安,我能卖一个好价钱。」
「我是头一次见那么繁华的地方,人人都好看,人人都自在,独我一人,有种和他们隔开的孤立感。我也是头一次坐驴车,好奇,哪都想看看,婶母却打掉我的手,说,卖掉十个我都不够给人家赔的。」
「我就看外面,看到街上有个女娃娃,嚷着要吃糖葫芦,她的爹爹将她高高举起,娘也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我突然就生出了逃跑的念头。我想,我也要像她一样。我想留在长安。」
「于是我就趁他们不备,偷溜下了驴车,我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远,多久,终于在一户人家面前倒下。」
[我不敢停,但我实在跑不动了。未曾想到晚上那户人家起夜开门,发现了倒在门口的我,我说我无家可归,他们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
「长到十二岁,养父母突然死了。我只得去绣坊、去铺子,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去学手艺,我得养活我自己。」
「因为爹娘说,得好好活着,才能去改变。」
「所以当赖嬷嬷四处打听的时候,我走到了赖嬷嬷面前,我说我可以,我也愿意。」
「同楚妹妹不同,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他们一定说过我很像夫人吧。」
我一震,她却笑了下,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我又哪有那个福气像夫人呢?」
「进侯府是我的盘算,我学了夫人的样子,可慢慢地,我竟记不起原先我自己的模样了。」
「侯爷总在梦回时叫两个名字,一个是先夫人,一个就是夫人,可我从不过问。」
「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同我说,你像她,但你不是她。」
「原来他,一直都分得清我们啊。」
「我这一生就做过这一件对不起夫人的事,却也日夜煎熬着,为此,我自个儿寻了避子药。]
「我知夫人真心待我,亦从来没起过歪念头要去害夫人。」
「我从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站在赖嬷嬷面前。不为别的,我要好好活着,夫人亦是。」
钟姨娘说完这些,就从阴影里起身,逐渐走到了船外。
我的精神开始好了些。
李冕也变得沉默了些。
我们都没有告诉他沈香芙殁了的事情,还有荣安县主。
只有在此刻,我才有些可怜他。
我同他,都一样,失去了对我们来说最为重要的人。
我们不知要去往何方,直至这日越梁入沣水。
我在岸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步履蹒跚,几乎就要倒下。
我喉咙眼一紧,急急就要靠岸,李冕等人都不知我为何如此激动。
晏归醒来时,我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沣水。
他低了头,好一会。
长久的沉默中,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却开了口。
像是自嘲似地,「如今国不国,家不家,何时才能止息?」
「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我亦一日没有家。」
晏归只在船上休养了两天,便同我说他要下船,去沣水安置那些乱民。
我知我拦不住他。
他走的那日,我看着他清瘦身影,突然叫住他,「晏归。」
他脚步微顿,我似乎听见他轻笑了下,声音里却带着一股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声线极缓极沉,一如当年那个上门来提亲的郎君,清风霁月。
自今日别,珍重万千,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说要娶我的少年郎逐渐远去。
直至再也看不见。
李冕问我下一步要去往何处时,纵使心有忐忑,我仍是说出了那句,「去扬州。」
晏归告诉我,爹爹一直在等他的阿蛮。
若说这世上有哪里最安全,那必定是有双亲在的地方,才能支起一片羽翼。
近乡情更怯。
行至扬州,到了乡下,我却迟迟不敢进去。
楚姨娘看出我的忧惧,同钟姨娘一起站在我身后支撑着我。
琉璃和琥珀抱着真姐儿和舟哥儿,两个孩子都扬起手,朝我笑得很甜。
23
爹爹说,若没有提醒,我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回扬州看他这个老头子了?
我笑了又哭,爹爹也哭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姑娘,你要去报恩,难道我还会硬拦着你吗?」
「只是爹爹也忧虑我的阿蛮,爹爹所愿,亦不过是让我的阿蛮好好活着。」
我伏在爹爹膝上,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刻,我只是爹爹的阿蛮。
爹爹执意要我们留在扬州。
内贼作乱,自范阳南下,影响不了扬州,更遑论是这么偏僻的乡下地界。
大家都安顿了下来,爹爹因着从小就喜欢孩子,每日陪着真姐儿和舟哥儿玩的不亦乐乎。
我们都打趣他,这下好了,一下要带三个娃娃,楚姨娘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到时候可就真的热闹了。
我在后山给金玉、父亲母亲,还有赖嬷嬷都立了一座衣冠家。
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去看看他们。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这日李冕突然找到我。
他沉默了很久,我依旧看不得他这副样子,转身就要走。
他却拉住我,然后意识到不妥之后,迅速收回了手。
李冕竟劝我去过自己的日子。
「你不必拘在我身边,孩子也不该束缚住你。」
「若是你喜欢那晏家公子,我们可以和离……」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我打断。
我直视着李冕,「我不会走,既然做了真姐儿和舟哥儿的娘,那我便永远都是他们的娘。」
李冕的眼睛有一瞬亮了起来,他踌躇了许久,又试探性地问出一句,「既你不愿,我们后好好过日子,我……」
我笑出声来,「你还是老样子。」
「可你知道吗李冕,我之所以嫁给你,确实是因为楼金玉。」
「本来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所牵连,但你可知,她肩上,你所嫌弃的那道疤,却是我万分珍之重之的。」
「那道疤,因我而伤。」
「而她,因你而死。」
「赖嬷嬷告诉我,当初楼金玉之所以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是她因无子在府里举步维艰,为了得所谓的生子秘方,去寻那位隐居的医者。」
「所以碰见了我,所以救了我。」
「你知道那天她和我说什么吗?她说,你不会介意那道疤。」
李冕听完,像是被什么刺到一样,跌跌撞撞地转身。
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李冕。
他知晓我爹亦看不上他,只每日将些银子交给楚姨娘。
我敛下眸,琉璃却开心极了,「正好,补贴家用!」
我曾撞见过李冕几次,但每一回他都避开了我的视线,不敢再看我。
24
我 日日给金玉上香,擦拭牌位。
这一日,我照旧在给金玉擦拭牌位时,他在屋外几度踌躇。
李冕去了战场,从一个小兵做起。
临走前,他留下了三份和离书,我知他的意思,是任楚姨娘和钟姨娘自取。
「若有一日,你们要离开,这份和离书随时都可生效。」
楚姨娘生了个同娇娇一样乖巧的女儿,她抱着那新生的孩子,「我就喜欢女儿,女儿多听话啊,还漂亮。真好。」
她的眼里满是泪,抬头时望向我,「请夫人给姐儿赐个名儿。」
我望向窗外,外头的纷扰不会进入山野,我听见外面真姐儿和舟哥儿的笑声。
却看不见千里之外的长安,今夕何处。
「如今山河未定,不如就叫安吧,今安。」
「自今日起,山河安定。」
「安姐儿,好名字,好名字。」楚姨娘一直喃喃地叫着,又哭又笑。
楚姨娘后来拿给过我一封信。
我从不曾看过,直到某一日真姐儿和舟哥儿打闹,不小心翻出了这封陈年旧信。
信上李冕说,自己这一生,不受母亲待见,终其一生都在为了得到母亲的目光而努力。
母亲自刎那天,他发现自己突然就释怀了。他没有机会再去问母亲当日是否为他而来,可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是真心爱过金玉的,可后来,不知怎么,越走越远,再也回不来。
「我这一生,负了许多人。我知我也对不起你,亦知你不愿再见我。
你曾说要我担起责任来,我没能做到。所幸这一世还够长,够我余生都活在忏悔中。」
我将那封信烧了,任它慢慢地燃烧,如同殆尽过往尘烟。
钟姨娘来同我们告别的那天,她跪在地上,说自己想去收敛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骨。
「我只愿将来,白骨不再露于野,数米之内亦可闻鸡鸣。」
「若真到那一日,若妾身还有福气,愿同夫人还有大家一起,共览太平盛世。」
又是一年秋天,我站在岸边,想要眺望长安。
只觉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真姐儿和舟哥儿说话晚,会叫娘亲的那日,我终是没忍住,落了泪。
如今他们时常下地疯跑着,也带着娇娇一起,哄着小小的今安。
可他们始终不曾入过我的梦。
金玉。
父亲。
母亲。
赖嬷嬷。
又是一年春天,枝丫抽出绿芽时,我带着几个孩子上后山祭拜。
衣冠家的旁边长了一颗梧桐树,几个孩子走后,我独自靠在树上。
竟做了个梦。
梦里金玉微微笑着,「我有一罇好酒,欲以赠远人。」
「阿蛮可想尝尝?」
梦里的那头,父亲和母亲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对弈,赖嬷嬷站在他们身后,笑意如初。
我不愿醒过来,她却摇摇我,「那阿蛮,替我在树下埋一罇酒吧。」
「待长安收复那日,我们再一起喝。」
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我睁开眼,看见山峦,也看见溪流。
真姐儿和舟哥儿在河对岸唤着我,「娘亲,祖祖说吃饭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