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她是他珍惜到宁愿放手的人,而我是他为了遂父母之愿才娶的人

猫猫小说盒子 2025-01-30 11:40:38

这是我妈唯一的遗物,他却说这不过就是一台破相机。

我抬头,难以抑制滔天的恨意。

猛地扇了纪清一巴掌。

指尖的血蹭在了他的脸上。

「纪清,你滚!」

「你滚!!!」

在他惊骇的目光里。

我脱下手上的订婚戒指。

狠狠掷进垃圾桶。

13

我搬空了我的东西,回了老家。

去看妈妈。

在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期间纪清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

我没接,把他拉黑了。

有时,我会觉得无地自容。

要是妈妈看到我这几年的样子,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我辜负了她的期待,没有长成一个骄傲、勇敢、坚强的人。

反而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边蹉跎了三年。

第三天,我照例去墓园。

却突然在墓碑旁,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东西。

那是一盆天堂鸟。

心脏开始狂跳。

这是妈妈喜欢的花。

是谁来过?

我转身跑到墓园办公室,询问。

他们告诉我,每过几个月,都会有人送来。

然后给了我一个地址。

心里有一个答案,但我却不敢信。

循着地址,我找到了一家花店。

从店主口中得知。

大概三年前,她接到了一个订单。

希望能每三个月到戴秋芸女士的墓前放一盆天堂鸟。

因为对方一次性给足了三年的费用,所以她印象很深。

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店主翻了翻记录。

「他姓纪,纪澄先生。」

14

「但是我们已经很久联系不上他了,有一段时间供应出了点问题,我们想问问能不能送别的花,但他一直没有回复。」

「您认识他吗?」

店主抬头看我,表情却突然慌了。

「……女士,您,您还好吗?」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摆摆手。

「我没事,没事。」

店主很善解人意。

她递来一包纸巾,又给我泡了杯花茶。

便转身去醒花了。

我在店里平静了许久,最后挑了一束小雏菊,准备离开。

要付款时,店主突然叫住了我。

「这束花不用付了。」

我有些茫然。

她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女士,我想起来,纪先生那时还说,以后可能会有人来问这笔订单。」

「如果她是一个人来的,就请送她一束花。告诉她:『往前走,星光会照亮前路。』」

15

那天,我在妈妈墓前哭得很失态。

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身边。

更没想到,到现在,我居然还要靠他来安慰。

他究竟是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才会给店主留下了这句话?

只有我明白,「如果她是一个人来」的意思是。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同事在傍晚给我打来电话。

「小聂,机票订在了下周。」

「这次的人身保险受益人你打算填谁?你老公吗?」

我摇了摇头。

「请帮我填无国界医生组织。」

「无国界医生?」

「嗯。」

「怎么会想着填这个?」

我吸了吸鼻子。

因为,他是个无国界医生啊……

摇摇晃晃地走出墓园门。

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是纪清。

他胡子拉碴,有些憔悴。

看到我,没说话,只是递过了一个盒子。

里面躺着一台相机,和妈妈那台是同型号。

「原来那台,实在修不起来了。」

我们沉默地对视。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

更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找来了这台94年发售的相机。

但我珍视的东西已经碎了。

就算再找一台一模一样的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我不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脑袋。

「跟我回去吧!」

「下周就要婚礼了,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再闹,就没法儿收场了。」

16

我觉得讽刺。

「在你看来,是我在闹吗?」

他叹了一口气,拉住了我的手。

「聂斓,我知道你是因为爱我才这样,觉得我偏心她,把你的东西给了她。」

「但那是因为她非要你赔礼道歉,我看那台相机很老旧了,才给她的,让她别再闹你。」

「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难堪,我总不能不管。」

我突然就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纪清,我不爱你啊……」

他愣了愣,又冷下脸。

「别嘴硬了。」

「你如果不爱我,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轻笑,抽回手,贪恋地摸了摸他的脸。

「真可惜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脸色骤变。

「你……」

然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乔宁打来的电话。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

对面语气失魂落魄。

「阿清,我要走了……」

「这次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我只是……实在没法儿不嫉妒她。」

「乔乔,你在哪儿!」

「你别来了,你去找她吧!她才是你未来要相伴一生的人。」

纪清急得声音都变了。

「乔宁!!」

电话挂断了。

纪清把东西一把塞进我怀里,转头狂奔。

我看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身影。

冷笑。

扬手,把相机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也快走了。

没用的东西,就不必带了吧!

17

接下来一周,我忙得不可开交。

锻炼身体、熟悉语言、确定选题、联系当地向导……

期间纪清换着号码给我发短信。

【聂斓,你那天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不是还有些话要谈?】

【那天的事,我代乔宁向你道歉。】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一条也没有回复过。

离开的前一天,他又问。

「明天就是婚礼了,你会来的吧?」

我掰断了电话卡。

拖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前往机场。

晨光射入舷窗时,飞机起飞了。

从北京前往刚果金首都金沙萨,没有直达航班。

要在开罗转机。

全程将近二十个小时。

足够我重温旧梦。

我戴上了空姐发的眼罩。

轻轻呢喃。

「纪澄,我要回来了。」

「我真的好想你。」

18

我第一次遇到纪澄,是在戈马的难民营。

那时,刚果(金)东部的局势非常混乱。

武装分子们因为抢占矿产资源、种族矛盾等等原因,袭击各个村庄。

数十万人被迫离开家园,前往大城市避难。我到达难民营时,几个医生正在给一个小女孩看病。

她因为遭遇爆炸,耳朵里卡进了一颗小石头。小女孩一直挣扎,让医生们也不敢轻易动手掏取。

于是有人高喊了一声:「纪!」

一个亚洲男人走了过来。

他检查完情况后,竟从白大褂里,掏出了几张纸牌,当场变起了魔术。

小女孩被吸引住了。

于是旁边的医生立刻动手。

当那颗石头当啷一声掉进铁盘时。

男人手里的纸牌也消失了。

取之而代的,是一株非洲堇。

小女孩眼睛瞪得滚圆。

开始扒他的袖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

于是她开心地拍掌,扯着父母的衣摆大叫。

那个男人把花递给了小女孩,又将拼命感谢的大人们送出了医疗帐篷。

我抬起相机,拍下了这奇特的一幕。

快门声让他转过头。

看到我,有些惊讶。

用法语问:「这里的亚洲面孔可不多见,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中国。」

他一脸惊喜,切换回了中文。

告诉我,他叫纪澄,是目前驻扎在戈马的无国界医生。

想到刚才的场景,我问。

「你从哪里找到的花?」

毕竟,花这种东西,在难民营不太常见。

他有些小得意。

「我种了很多,你要看看吗?」

我跟着去了他的宿舍。

发现他用捡来的泡沫箱、塑料瓶、碎瓦片,造出了一小片花园。有刚才见到的非洲堇,还有百子莲、热带兰、刚果杜……

我很困惑。

「你为什么会种这些?」

他把腿搭在了桌上,语气理所当然。

「因为花能让人开心啊!」

我只感到纳闷。

他却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食物、饮用水、药品对于他们来说更为迫切,而花华而不实对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逼着人遗忘美好,但开心能让人记起自己还活着,还值得去期待些什么。」

「有期待,就有希望。」

他唇角扬起,朝我眨了眨眼。

「所以,花也很重要。」

心底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我看着这个过分乐观热情,又散漫不羁的男人。一时,竟有些挪不开视线。

19

整个难民营只有我和纪澄两个中国人。

所以,我们成了天然的同盟。

与第一印象有些不同。

纪澄对于工作其实极度认真。

他为我提供了大量详细的伤亡情况、物资短缺情况……而我将这些数字和故事汇成报道,传播出去。

我的第一篇报道,就为当地争取到了一批近千吨的食物捐助。

当时,纪澄发现了难民营里异常的艾滋死亡率。

「我们一直在分发抗艾药物,但他们还是一群又一群地死了……」

「这不合理,除非他们根本没有吃药。」

我翻看着那些患者的记录,说:「那我去查一查。」

我到处走访,最终发现,不止抗艾药物,几乎所有分发的免费药,都流向了黑市。

药贩子们只需要用一袋发霉的玉米粉,就能换取那些救命的药片。

因为那可以成为难民和家人们接下来一个月的口粮。

报道发出后,在国际媒体引起了轩然大波。联合国世界粮食署迅速调配了物资。

援助车队到达的那天,营地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欢呼声。

我们帮忙分发着救济粮,忙得满头大汗,心里却无比欣慰。

将最后一袋土豆递给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亲后,纪澄和我倒在了卡车边上。

他转头看向我。

笑意点亮了整个面庞,衬得那张英俊的脸更加熠熠生辉。

「聂斓,谢谢你。」

「……谢我什么。」

「在你来之前,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在困境里,能做的事,很少。」

「但现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意义。」

「你让世界看到了他们,和我们。」

我在那一刻心如擂鼓。

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慌乱地拨弄鬓边的头发,试图遮住自己逐渐通红的耳根。

20

从那之后,我们飞快地熟悉了起来。

纪澄很受欢迎。

他医术精湛,在关键时刻极为靠谱。

同时又很风趣,总是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有他在的场合,连我的采访对象都愿意多说两句。

一天,我跟着他给营区喷洒防治霍乱的药水。

突然,一声求救声从空置的帐篷里传来。

掀开门帘,一个男人正压在一个女孩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

我瞬间冷了脸,冲过去推开他。

他怒骂着,挥起了拳头。

纪澄一把将我拉至身后,举起胸前的工牌。

「如果不想以后没人给你看病,你最好马上离开!」

男人看着上面的红色十字。

骂骂咧咧地提上裤子,逃了出去。

我们把女孩带到了难民署办公室,请他们帮忙重新安置到其他的帐篷里。

等做完一切,纪澄拍了拍我的肩。

「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一怔:「我没有难过。」

难民营同样也总是伴生暴力犯罪,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但他歪了歪头。

「可你看上去就是很难过。」

我愣住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忽然笑了。

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脸颊。

「一个人的心情,可不是只会写在脸上!」

21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

之后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观察几秒。

然后说:「今天心情不错?」

或者是:「谁惹你生气了?」

我无奈又好笑。

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把手枕在脑后。

「我有个弟弟,你们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喜欢把情绪藏在心里。」

提到家人,我沉默了。

「你在这里,家里人不担心你吗?」

他平淡地摇了摇头。

「我们断绝关系了。」

「为什么??」

我有些震惊。

「因为我不愿意听他们的话。」

「他们的控制欲很可怕,从小,就逼着我做这做那,敢反驳一句,就是一顿毒打。」

「我听他们的学了医,进了医院,但他们还不满足,逼着我继续努力往上爬,出人头地,给他们挣面子。」

「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只想做纯粹的事。」

「无国界医生回归了医生的本质,救死扶伤,我很喜欢。」

他叹了一口气。

「唉,这么说来,我还有些对不起我弟。」

「小时候我不服管,他们就生了他,以防我要是废了,他们还有小号可以重来。」

「我跑出来后,他就被逼上了我的老路。」

「虽然他很听话,但我知道,他也很压抑。」

「我听说,他后来和一个很跳脱的女孩恋爱了,但也被他们搅散了……」

我第一次听他提到家人,没想到却如此令人嘘。

我们相顾无言了一会儿。

他问:「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做战地记者?你的家人不担心吗?」

22

或许是因为他先坦诚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庭往事。我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开口了。

我犹豫着,说:「我妈妈去世了,爸爸和你一样,也断绝关系了。」

那年,妈妈举办了葬礼。

来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司仪讲了长长的一段悼词。

我听不全懂,中途走了神。

一只蝴蝶飞进了灵堂,停在了妈妈的遗像上。它扇动的翅膀,让那张照片仿佛活了过来。我看着妈妈对我笑,也跟着笑。

下一秒,被爸爸扇倒在地。

他咆哮:「你妈都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

我哇的一声哭了。

他又给了我一巴掌。

「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

「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你了!!」

那一刻,我好恐惧。

眼泪蕴在眼眶里,咬死了嘴唇,一声不敢再吭。

妈妈去世的第一年,爸爸常常半夜坐在客厅里,翻看着那些信和照片。

第二年,他把妈妈的东西装进了几个纸箱里,堆到角落,积满了灰。

第三年,他再婚了。

那个新来的阿姨,把纸箱扔到院子里,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我拼命刨出了那台相机,死死护在怀里,把身上烫伤一片。

从此以后,妈妈就只剩下了这一件遗物。

再后来,妹妹出生了。

全家人的爱和精力都给了她。

我像隐形人一样,在家里长到了18岁。

去了大学,念新闻专业。

报道那天,爸爸拿出一沓厚厚的钱,扔给我。

「你大了,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我点了点,有三万。

三万块钱,就买断了我们的血缘。

上大学后,老师同学们都说我很适合做记者。因为不管遇到怎样的事件,我都能面不改色。

在我开始做战地记者后,这更是成了优势。他们都佩服我的心理素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敢。

我打心底里觉得,如果我那天没有在灵堂里惹怒爸爸。

他是不是就不会不要我了?

我习惯于压制自己的一切情绪。

不敢想,要是再放松地大笑一次、再掉一场眼泪。

还会失去些什么。

……

说到这里,我轻轻地吐一口气。

这些东西压在心里多年,还是第一次和人倾诉。

纪澄的眉头皱得很深。

平时总是含笑的嘴角,也垮了下来。

他语气严肃。

「聂斓,你是不是忘了,你当时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我有些茫然:「什么?」

「大哭大笑,是孩子的特权。」

「你拼命地压抑自己,只是因为,你从来没被允许做个小孩。」

23

我一愣。

脑袋仿佛被一根闷棍击中。

原来是这样吗?

葬礼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爸爸都没有和我说过话。

后来妹妹出生,我的需求又总是排在她的后面。

上大学后,我要完成学业,更要养活自己。

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被当成孩子照顾的时刻。

因为无人可以依靠,所以知道,自己的哭和笑都不会有回应。不如藏在心底。

我垂下头,有些苦涩。

「是啊!不过现在也已经长大了,更不可能像个小孩一样。」

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突然,肋骨像是过了电。

一股酥麻的感觉蹿上来。

惊得我漏出一声怪叫。

我转头看。

竟然是纪澄戳了一下我的腰。

他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谁说不可能啊?」

我拼命后缩,却被他抓住。

腰侧像是有个开关。

虽然我竭尽全力地绷紧嘴巴,但仍旧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疯狂笑个不停。

「停!!」

「……别戳了!好痒!」

「哈哈哈哈哈……求你了!」

我挣脱,又被他逼到角落里。

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

哀声恳求: 「放过我吧纪医生!!」

他龇着牙,又朝我伸出魔爪。

我缩作一团,却发现,想象中的酸麻并没有发生。

悄悄把眼睛睁开了一个缝隙。

我看到他朝我摊开手掌。

掌心里,有一颗糖。

他笑眯眯地说。

「来,给小朋友的奖励。」

我呆了半天。

脱力地倒在地上。

剥开了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

不好吃。

劣质的水果香精味弥散开来,甜得发腻。

却把我的眼眶烧得灼热。

纪澄俯身将我拉起,搂进了怀中。

「哭吧!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很难过。」

温暖有力的拥抱,彻底冲垮了我最后的防线。

这种被理解、被珍视的感觉,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久到我以为,自己根本不配拥有。

然而在这个跨越了半个地球的异乡。

他却用一颗水果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我再也忍耐不住。

五岁那年被生生憋住的眼泪,终于在二十多年后尽数涌了出来。

他一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任由衣服被打得湿透。

到最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他怀里哭着睡了过去。

24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

我眼睛肿得像核桃,还八爪鱼似的缠在纪澄身上。

想起昨晚的场景,我当场宕机,翻身就想跑。结果被他伸手箍住。

「跑什么?」

我把自己埋进被子,胡乱哼了几声。

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你害羞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把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笑意盈盈。

「以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谁要是不允许,我帮你揍他!」

我疯狂摇头。

他挑起眉。

「你没听懂呀?」

我一阵迷茫。

「聂斓,我在跟你表白呢……」

「啊?」

他嬉笑地看着我。

「以后做我一辈子的小朋友吧?」

心脏简直要撞破窗户,飞到大气层。

我完全呆滞了。

他起身,掀开了窗帘。

阳光直刺入室内,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黑暗。他沐浴在跃动的光中,朝我伸出手。

「对了,昨天我忘了说,你妈妈可真酷!」

「等回了国,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我头晕目眩。

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刚表白就想着要见家长?

然而,温热的触感从掌中源源不断传来。

我恍惚着,哽咽着,无法拒绝。

只能说:「……好。」

他高兴地把我拉起,抱了个满怀。

那一刻,我在心底虔诚地向神明许愿。

希望与他在一起的时光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哪怕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也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25

我和纪澄恋爱了。

但因为工作太忙。

我们在刚果(金)见面的日子并不多。

大多数时候,我们在发生冲突的地方相遇。

他狂奔着去救治伤员。

而我拼命拍摄报道素材。

匆匆擦肩而过时触碰的手。

就是彼此之间唯一的交流。

而网络信号也时好时坏。

我们经常几天都收不到对方的消息。

但它们又会在某一刻疯狂涌进手机。

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顺序乱七八糟。

仿佛也刚穿越枪林弹雨。

载着沉甸甸的想念,顽强地传递着心之所向。但北基伍省的情况不容乐观。

我们第一次吵架。

是在戈马附近的一个村庄被袭击的那天。

我们赶往现场时,武装分子还没有完全离开。安全部队与他们交了火。

我们急忙回到车上,准备撤退。

但我却看到纪澄从救护车里又蹿了下去。在交火的边缘地带,有一个倒下的村民。

他把人扛了回来,自己却被弹片划得鲜血淋漓。我又气又怕,和他大吵一架。

但他毫不相让。

「我是医生!不能见死不救!」

「他当时只是腿部中弹,还能活!但如果我不救他,交火之下他必死无疑!」

我知道他说得对,也知道救人是他的使命。可我真的怕了。

他回来时,浑身是血。

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我哆嗦着检查了半天,才知道他只是受了皮外伤。

我突然就不想吵了,抱住他号啕大哭。

「纪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他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后,反抱住我,声音沙哑。

「对不起……」

「以后我会注意的,不以身涉险,不让你担心……」

我埋在他胸前抽噎:「你保证!!」

「那我们拉钩。」

他拉着我手,比划起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的是小狗!我可千万不能变成小狗,不然到时候见你妈妈的时候你怎么介绍我呀?」

「小狗男朋友?」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抬手就把枕头按在了他脸上。

然而,他躺着一动不动。

我又慌慌张张地掀开,生怕把他给闷死了。

他狡黠地看着我,安然无恙。

似乎在说:【你看,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只能瞪他,瞪的眼睛发酸,突然又泪眼汪汪。

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谁都知道。

什么拉钩,不过是个心理安慰。

战场是最残酷的地方。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我和纪澄相处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因为谁也说不清,死亡和明天一个会先到来。

26

战乱越发频繁的同时。

埃博拉也开始袭击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到春天时,纪澄更忙碌了。

因为医护紧缺,他开始在难民营和埃博拉治疗中心两头奔波。

然而,武装分子突然对多个城市的治疗中心发动了袭击。

许多医生开始不得不放弃工作,直接撤离。但纪澄不愿意离开。

一方面,戈马的情况还算安稳。

另一方面,中心还有将近一百名病人。

如果所有人都走了,他们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他和另外四名医生留了下来,随机应变。

但是没过多久,武装分子占领了戈马的郊区,阻断了进出的道路。

我们被困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纪澄突然给我发来消息。

让我到治疗中心一趟。

他语焉不详,我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们穿好防护服,进入了医疗废物处理区。

在一间空置出来的房间里。

我见到了十多个胡图族的孩子。

他们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最大的才十二岁。

衣衫褴褛,身上全是已经感染的伤口。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占领郊区的武装分子,来源于图西族。

他们与胡图族有着血海深仇。

如果这批孩子被发现,整个治疗中心可能都会被毁于一旦。

我感到崩溃。

「纪澄,你是疯了吗?!!」

「你还记得无国界医生的宗旨吗!!!

他本不该直接介入到战争冲突中,这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去帮助他人。

可他只是垂着头。

「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所以我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联系到哪个组织,可以接收他们?」

「可这么多人,你怎么把他们送出戈马?!外面全都是巡查的人!」

纪澄语速很快。

「他们体型小,可以穿上防护服,钻进装医疗废物的垃圾箱里。」

「运输车每三天就会来一趟,没有人会打开这些垃圾箱的!」

「只要保证之后有接收他们的人,我们就可以救下他们!」

我被他大胆的计划震在当场。

他握紧了拳。

「聂斓,我先是人,然后是医生,最后才是无国界医生。」

「我不可能把他们扔出去送死!」

27

我的脑袋疼痛不堪。

理性和感性在疯狂搏斗。

而那些孩子们看着我们激烈争吵。

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最小的几个孩子,紧紧挤在一起,手指死死交缠,像在等待命运最终的宣判。

我几乎是瞬间就心软了。

他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从地狱里逃出来。我们不能重新再把他们送回去。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我冷静了下来。

我帮你。

「但是我不仅仅帮你联系接应人,我还要在这里把他们全部亲手送走。」

纪澄愣住了,立刻回绝。

「不行!这很危险!」

「那我就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危险吗?」

「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出去告诉他们这里藏着胡图族小孩。」

他咬牙切齿。

「……你!我就不该找你!!

「晚了,你已经把我卷进来了。」

纪澄生了自己的气,扭过头不愿和我说话。

我叹了口气,环住他的脖子,逼他看着我。

「……至少最坏的情况,我们可以死在一起。」

他立刻气急败坏:「呸呸呸!瞎说!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隔着那层透明的面罩,我摸了摸他的脸。

「嗯,当然了。」

「毕竟你答应我了,我们还要回去看妈妈呢!」

28

不得不说,纪澄的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

没有人会想接触那些埃博拉患者的医疗废物。

更不会想到里面竟然藏着人。

我们每次,可以运走两个孩子。

运输车中途会在路上停一次,有人道主义组织的成员会将孩子们转移走。

半个月后,那批孩子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他们年纪最大,是一对兄妹。

哥哥叫让,妹妹叫玛丽。

运输车要来接走他们的那天,纪澄心情很好。

他又一次对我说。

「谢谢你,聂斓。」

我没回应,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几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甚至提前为此庆祝了起来。

两个孩子为我们表演胡图族的民族舞蹈伊甘比拉。

纪澄为他们做了一顿堪称丰盛的饭菜。

而我给他们拍了很多的照片。

当夜幕降临。

他们开始套上防护服。

玛丽给我递了一支记号笔,问:「你们可以在上面写上名字吗?」

我和纪澄有些吃惊,但仍旧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想,加上了一句:【希望你们能好好长大。】

纪澄写:【希望你们能够和家人团聚。】

我又写:【希望战争能够早日结束。】

纪澄也写:【希望我们未来还能再相见。】

我们把防护服写满了祝福的话。

写到最后,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他们扑在我们的怀里。

声音从防护服下闷闷地传来。

「我们会永远永远记住你们的!」

「谢谢你们!你们是我们的大英雄!」

29

半夜,运输车开进了中心。

我们照例将孩子们装进垃圾箱。

送上货车。

然而,刚做完一切,中心大厅里就传来了枪声。

我和纪澄脸色一凛,狂奔而去。

武装分子闯了进来,说他们接到消息,这里有人藏匿了胡图族小孩。纪澄前去交涉。

不卑不亢地配合他们进行搜查。

我看着那些人凶狠地踹开房门,翻找每一个房间的角落。

紧张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们乱翻一通,毫无发现。

威胁了我们几句,正准备离开时。

突然有人在门外大声招呼,说他看到了刚离开的运输车。

那些人立刻爆出脏话,全冲了出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武装分子,大吼着,往大厅里愤怒地掷出了一枚手榴弹。

生死一瞬间。

一切景象在我眼里都拉成了慢动作。我能看到炸弹沿着抛物线缓缓坠落。能看到其他医生们惊恐失控的表情。能看到纪澄面目狰狞地朝我飞奔而来。

爆炸的前一刻。

他将我压倒在地,护在身下。

用手覆住了我的耳朵。

30

紧接着,时空归位。

我像被一只滚烫的巨手狠狠拍在了地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周围浓烟滚滚升腾,什么都看不清。

脸上有湿润的液体流下。

我一摸,整个手掌都是鲜血。

纪澄被炸飞了。

横躺在我的不远处。

我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只能跌跌撞撞地膝行过去,颤着双手试他的呼吸。

还好,他没死。

不知道哪里又传来枪响。

我拼命将他扛在背上。

开始向外奔逃。

可是,到处都是背着枪的人。

我只能立刻转向,深入树林。

跑了不知道多久,双腿逐渐麻木到失去知觉。

我逐渐无法支撑,扑倒在地。

纪澄也在这时醒了。

他挣扎着想起身来扶我。

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

只能虚弱地说:「……聂斓,你……先走!」

我止不住地呜咽,发狠般又爬起来。

「我不要!!」

「要走一起走!!」

他抓住了我的脚腕。

「你先走,找人……来救我。」

「两个人,跑不掉的!」

我崩溃地大哭。

「纪澄!我们拉过钩的!!你不许骗我!!」

「你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低声笑了笑。

又被口中的血呛得连连咳嗽。

「咳、咳咳……嗯,我不骗你。」

「骗人的……是小狗……」

我艰难爬起,将他扶到树边坐下,眼泪一直不停地流。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快走吧!」

「你不会让我死的,对吗?」

我疯狂抹眼泪。

「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救你的!!」

「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好。」

31

我转过身,准备继续逃亡。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枪响。

我被人猛扑倒在地。

一股巨力撞击肩部,剧痛让我呼吸骤停。

中弹了。

我惊恐地转过脸。

看到纪澄倒在了我身上。

他的胸前,有一个贯通的伤口,已经将白大褂完全染红,嘴里正疯狂地涌出鲜血。

头脑一片空白。

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我强压着疼痛翻过身。

「纪澄!!」

「纪澄!!!!」

我徒劳地按压着他的伤口,六神无主。

「止……止血……」

「要先止血……」

但他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他含混地说。

「对不……起……」

「我爱你……」

「下辈子,再做我的小朋友吧?」

他眼里,混杂着复杂的光。

有不舍,有怜惜,有释然。

最后,全都黯淡了下去。

握着我的手无力地滑到了一旁。

我呆滞了。

巨大的错乱感和恐惧感袭来。

心头像被火烧过一般。

我哇地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视线开始模糊,冷汗疯狂涌出。

肾上腺素的作用也在消退,肩头的剧痛让我眼冒金星。

我还想抓住他。

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感到极度的恐惧。

嘴里唤着:「纪……澄……」

然而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我往后一倒,眼前黑了过去。

32

再醒来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已经被转至国内的医院。

医生说,我在ICU 里待了整整两周。

内脏严重挫伤,肩部中弹。

但不幸中的万幸。

没有脾脏破裂,子弹也没有造成贯穿伤。失血不算严重,所以我才等到了维和部队的救援。

我很清楚,那是因为纪澄两次挡在了我前面。他救了我的命。

我向每一个我能联系到的人询问着他的下落。

但他们都告诉我,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没有找到纪澄的尸体。

而因为伤亡人数上升,无国界医生组织已经暂停了北伍省的项目。

没有人可以再帮我去寻找他。

就这样,纪澄消失了。

我夜夜尖叫着醒来,惊恐发作。

脑海里不断地闪回着他死前的模样。

医生诊断,我得了PTSD。

我开始吃药,做心理咨询,甚至酗酒。

可是都没用。

每个人都建议我去尝试过新的生活,不要沉湎于过去,让自己走出来。

但……怎么走得出来?

他是为我而死。

这个念头恒久地萦绕在心头。

让我痛恨还活着的自己,痛恨死去的为什么不是我。

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结局。我无数次地站上天台,想要追逐他而去。却又在最后一刻将自己拽回。

这是纪澄付出一切才救回来的命。

我早就失去了放弃的资格。

33

我休了半年病假。

回到电视台后,压根无法再面对那些相机和照片,申请调任了幕后岗位。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依然如行尸走肉,毫无生机。

同事看不下去了,想让我认识些新的人,于是拉着我去相亲。

我毫无兴致,只想应付两句离开。

但就在那时,我遇到了纪清。

见到那张与纪澄如出一辙的脸时。

我惊呆了。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没有当场痛哭流涕。

后来我知道了。

他就是纪澄提过的那个弟弟。

找替身这种事。

一开始,确实会感到安慰。

那些平凡的日子,多么美好诱人。

他下班晚,我可以做好饭,等他回家。

休息日,我们可以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看到他还安静地躺在身边,我就能再放下心沉沉睡去。

这是我和纪澄曾经无法拥有的一切。

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就当是他,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辈子,多好?然而,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

纪澄要和我回家一起看妈妈,又怎么会把她的相机送给别人?

他宁愿拿命来保护我,又怎么会任由别人肆意欺辱我?

他说,在我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又怎么会将我看作是一个弱小、没有见识、困顿于家庭的女人?

我后悔了。

他至今尸骨未寒,我却逃避现实,和他的影子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

我怎么能这样对他?

所以我必须离开,哪怕明知自己可能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一切。

但我该去找他。

我早该去了。

我要亲自回去,把他给找回来。

33

重回戈马难民营。

我见到了纪澄的同事们。

如今,无国界医生已经回来了。

他曾经的搭档亚当,现在升任了整个戈马项目的协调员。

我们见到对方的第一面。

一句话未说,眼泪先流了出来。

抱头痛哭了半个小时后。

我告诉他,我是回来寻找纪澄的。

他带着我去了仓库。

里面竟然还有一些纪澄的遗物。

「当时撤离的急,很多东西都没有整理。」

那个盒子里,有一幅纸牌、一包花种、一串钥匙、几本医学书籍、一个听诊器……

都是些零碎的东西。

却与他息息相关。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在某个下午,推开那扇通往他宿舍的门。

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看书。

手里转动着笔。

看到我,眉眼带笑,说:「你来啦!」

亚当也有些怅然。

「本来这些东西也早就应该处理了,但是我想,可能有一天你回为收殓,就一直留了下来。」

「没想到真的等到了。」

我郑重地收下。

「亚当,谢谢你。」

「是我来晚了。」

之后,我告诉他我还想寻找当年那批孩子的下落。

他答应会替我留意。

不过时隔多年,让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做完一切后,我回到了宿舍。

发现同事给我发来了消息。

他们说,纪清来找过我。

34

婚礼那天,我没有出现。

他的父母大发雷霆。

他到处寻找我的下落。

直到问了同事,才得知我已经来了刚果(金)。

他不愿相信,大闹电视台,差点被警察带走。

我叹了口气。想不明白。

既然他另有所爱之人,那我在哪里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不想再让同事们为难,我还是给纪清拨了个视频。

接通的那一秒,我呼吸一滞。

镜头里,他整个人蓬头垢面。

周围光线暗沉,烟雾缭绕。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酒瓶子。

「聂斓??」

「真的是你?」

他呆呆地看着我,

反复揉了几次眼。

「……你可真行。」

他突然嗤了一声,把自己埋入掌心。

「就为了乔宁说的那几句话,你就真的赌气跑到非洲去?」

「你是不是有病?」

我顷刻间怒火中烧,觉得联系他的自己确实有病。

正想挂断。

就看到他的手指缝里,掉下了大滴大滴的液体。

「你怎么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

「你怎么能让我这么担心你??!」

我突然感到荒谬。

「你担心我?」

「我们关系的开始,就是你拿我应付父母,我拿你当替身聊以慰藉,没有一丝真情……」

他怒吼着打断我。

「去他妈 的没有真情!」

「你知不知道,聚餐那天我出去找乔宁,心里却一直在想着你!我担心你喝了那么多酒,要怎么回去!」

「你的相机摔坏了,我跑了全市的相机店给你找,他们都说太老了,没有。我又托了国外的朋友帮忙,找到后亲自飞过去,给你取回来!」

「你说消失就消失了,他们说你去了刚果(金),我上网搜这个国家,慌到夜里睡不着!」

「你让我爱上你,又把我扔下!」

「你怎么做得出来!」

他红着眼圈。

那副神情,简直像家门口的流浪狗。

「……回来好吗?」

他掏出了那枚被我扔掉的戒指,语气卑微:「婚期可以再订,我只会娶你一个人……」

我们长久地对视。

最后,我蓦地笑了。

「纪清,你甚至都从未真正了解过我,又说什么爱呢?」

「乔宁算谁,你又算谁,也配让我赌气?」

「我回来,只是因为我爱的人在这里。」

他瞳孔收缩,痛苦地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扫了下去。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我冷酷地挂断了视频。

「你不必知道。」

35

我重新开始了记者工作。

时隔三年,刚果(金)的情况甚至比之前还要更糟。武装分子控制的区域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粮食危机、霍乱疫情、性暴力、绑架案层出不穷。

这里仿佛已经成了神弃之地。

每天目睹如同地狱般的一切。

我会想。

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对于我而言,我好像只是在记录悲剧的循环。世界看到了这里的苦难,但然后呢?

而对于无国界医生而言,他们的救治到底是在延续希望还是在延长痛苦?

没有人说得清,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几个月后,亚当告诉我,他找到了那批孩子中的五个。

其中就有让和玛丽。

他们那天成功逃脱了。

并且在后来联系上了亲人,现在居住在基桑加尼的亲戚家中。

这个消息令人为之一振。

我飞快地去见了他们。

车才刚开到我们约定的地方。

玛丽就已经飞奔了出来。

她扑进我怀里,泪眼汪汪。

「斓!!你终于来了!」

她长高了许多,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

焦急地往车里看,问我。

「医生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一顿:「他太忙了。」

玛丽立刻绞紧了手指:「…他出事了吗?」

经历过死亡的孩子,对于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都格外敏感。

我笃定地摇头。

「没有,他没事,我给你们看。」

我翻了翻手机。

却发现,我没有纪澄的照片。

因为不敢看,回国后,我把它们全都封存进了电脑中。

翻到最后,我只找到了一张纪清的照片。

他穿着白大褂,正在台灯昏黄的暖光下看病历。

和纪澄真的好像好像。

玛丽看到了那张图。

终于信了,高兴得又蹦又跳。

拉着她的哥哥,说:「我以后也要当医生!」

其他几个孩子也附和道:

「我也要!!」

「我想治病救人!」

我摸了摸他们的头,问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孩。「让呢?以后想做什么?」

让瞥了眼我胸前挂着的相机,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做记者。」

我愣住了。

「我也想像你一样,让世界看到那些正在经历磨难的人。」

「如果他们能够被看见,也许就会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强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我把他们都揽入了怀中。

如果纪澄还在,他应该会很高兴吧。我们无意中播下的种子,慢慢地发芽了。

临走前,我把自己的卡片机送给了让,把纪澄留下的听诊器和书籍送给了玛丽和其他的孩子。

他们激动得脸颊通红。

一直到车子开远。

都还站在路边,拼命挥着手,笑得灿烂极了。

我想,也许还是有意义的吧。

个人的力量渺小,难以撼动现状。

但却能为其他的个体点燃对未来的期待。

这些孩子身处沟壑,却仍盼望着用满身伤痕托举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就像纪澄所说的一样。

有期待,就有希望。

36

又过了几个月。

我寻找纪澄遗体的计划一无所获。

我去了那片树林很多次。

但当时是夜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最终,只能放弃。

我开始整理过去的照片。

把纪澄的故事一件件记录在了我的微博上。

很多细节时隔三年,已经模糊不清。

本来只是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遗忘得更多,才做了这个记录。

但没想到,文章爆火了。

铺天盖地的留言,想要了解更多他的故事。

有人说:【老中人刻在骨子里的种田基因,在哪里都能搞出一片花园。】

有他以前的患者认出了他。

【纪医生真的很好,我妈妈生病的时候已经有点糊涂了,但他每次和她说话,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他也给我女儿表演过魔术,还被他们主任以为他是在打牌,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我从那些评论里,拼凑出了我们还没有相遇的日子里,他的模样。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纪清的视频。他将我的微博截图发了过来,问,「是你吗?」

我大方地承认了。

「是。」

他一震,眼神苦涩。

「原来你说的,是我哥……」

「没错。」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难怪你总是那样看着我的脸!我还以为你是真的爱我!!」

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他……现在还好吗?」

我还没有写到后面的故事,所以他不知道。

我冷淡道:「他不好。」

「他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手机从纪清的手心里滑落。

狠狠砸在了地上。

过了半天,才颤抖着恢复了画面。

他几近崩溃。

「他死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觉得呢?」

我讥讽道:

「那么多年,你们家有任何一个人,在乎过他吗?」

纪清剧烈颤抖。

心虚到不敢与我对视。

我第一次见纪清的父母时,试探着问,他是否还有兄弟姐妹。

他父母不屑摆手:「没有。」

而纪清说:「以前有一个,但你就当他死了吧。」

我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反常地摔了碗,警告我。

「这个家里,不许提他。」

他恨纪澄,恨他逃离了这个家,把他变成了新的受害者。

他的父母更是恨纪澄,恨他是他们所生,却无法操控。

所以,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们?

我扬起头。

「别掉你那鳄鱼的眼泪了,你以为他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都是你们逼的。」

纪清仓皇地挂了电话。

37

过了几天,纪清的父母找上了我。

他们说,纪清失踪了。

我才知道,纪清那天冲回家里,把家砸了个干净。

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父母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父母逼迫纪澄,他不会跑到刚果(金),不会遇到我,更不会死。

而他也不会因为太过压抑,自以为爱上了特立独行的乔宁,然后错过了我。

这其间所有的事,一环套着一环。

无解。

之后,他给医院递了辞职报告,消失了。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哭嚎得几乎要断气。

「小聂啊!这事怎么能怪我们呢?」

我们作为父母希望儿子光宗耀祖,难道错了吗?

「当初就让他乖乖待在医院里,他非不听,你看现在,人也没了!不都是他自作自受吗!」

「纪清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就和我们怄气!怎么说我们也是他的父母!」

「我们求求你,让他回来吧,我们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不能另一个也没了啊!」

我忍无可忍,摔了手机。

「滚!!」

「你们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我心情很糟糕。

兜兜转转着,又回到了那片树林。

找了一棵大树坐下后,我看着地上斑驳的光斑。

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虽然纪澄仅仅向我开过那一次口。

但我却能猜到,他以前在家里过得有多委屈。他在无国界医生组织里填写的紧急联系人,刚开始是他的搭档。后来变成了我。

他连出了任何事,都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可那样破烂不堪的家庭里,却长出他这样温柔、善良、无私的人。

这样想着,我又有些难过了起来。

38

一阵风刮过。

一个坚硬的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直直砸在我的脑门上。

我哀号着嘶嘶抽气。

捡起东西一看。

那是个铭牌。

在战争地带工作生活的人,很多都会携带这个东西,方便在意外去世后辨认身份。

我以为这是哪个士兵遗留的。

但翻到正面,上面却刻着:【纪澄】。

我瞬间蹦了起来。

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

怎么会?

他的铭牌怎么会在这里?

环顾四周。

我才发现,我背靠的这棵树,和其他的有些不同。

它比其他树高大得多,叶片波浪形,呈现出墨绿色。

而根部的土壤颜色发黑。

看着看着。

我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我疯狂地用双手往土里创。

创得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鲜血。

刨着刨着,一节白骨露了出来。

那一刻,我号啕大哭。

我找来了工具。

翻找出了那些被树根缠绕的遗骸。

泥土里,还有那天他穿着的,白大褂的碎片。

是纪澄。

我找到他了。

我终于找到他了!!

他死后,或许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而那块铭牌巧合地被大树包裹生长,重见了天日。

直到今天,我坐在树下。

它掉了下来。

就好像,他看到了我在为他难过。

于是弹了我一个脑瓜崩。

说:「开心些,不要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那些事都过去了。」

我紧紧抱着他的头颅,颤着声说:

「好,回家吧!我们回家。」

39

我申请了休假,把他的骨灰带回了国,葬在了妈妈旁边。

既然他真正的家人都不要他。

那我就来做他的家人。

下葬的那天,我见到了纪清。

他瘦了很多,有些形销骨立。

手里拿着两束白菊。

放到了我妈和纪澄的墓前。

他说,他搞清楚所有的事了。

他给我看了朋友圈里的一条道歉视频。

是乔宁发的。

向我和其他被她欺骗的人道歉。

她说,她根本就没有去环游世界,一直都待在北京。

因为她觉得,这样的人设能让纪清念念不忘。所以才骗了大家。

而对我出言不逊,也是因为嫉妒我真的要和纪清结婚了。

看完视频后,纪清当着我的面给乔宁打了电话。

她语气哀怨,说:

「阿清,我已经按你说的道歉了!我都被骂死了,你该原谅我了吧!」

「还有你说的会和我结婚,真的会兑现吧?」

纪清冷淡地说:「不会,我不会和你结婚,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互不相欠。」

「让你道歉,只是因为你伤害了聂斓。」

「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他挂了电话,拉黑了对方,向我道歉:「相机的事,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妈妈的遗物。」

我摇了摇头。「你不必道歉,因为我不会原谅你。」

无法挽回的伤害已经造成,一句无力的道歉又有什么用?

他神情黯然,又说:「4也对不起我哥……」

「他刚出去时,联系过我很多次,但我每次都怪他,骂他……」

「我心里知道,爸妈逼着我和乔宁分手,不是他的错,但是我没有逃出去的勇气,我嫉妒他。」

他愣愣地看着纪澄的墓碑。

「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当初跟着他一起走了。是不是还有可能一起遇到你,起码能和他公平竞争一下?」

我只是淡然道: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假设也没有意义。」

「我爱的是纪澄,仅此而已。」

他站了起来,轻叹了一声。

「可能以后,我也会去做无国界医生吧……」

「我想离你近一些,弥补一下自己的遗憾。」

我皱起了眉。

本来想说,随便,反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突然又想到……

有人曾说过,他的弟弟好像并不想成为医生。

「他惦记你,希望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别再让自己后悔了。」

纪清怔住了。

像是陷入了往日的回忆,眼圈红得彻底。

我捡起了那两束花。

「他们俩都不喜欢白菊,以后别送了。」

把花扔回给纪清,我转身离开了。

我们就像两条被洪流裹挟的小船。

在曾经短暂同向的航行后。

各自曲折。

分头向两端。

40

走出墓园时,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我爸。但细想,我又觉得合理。

纪清应该是去找过他,才会知道那是我妈的相机。

所以他也知道我回来了。

他有些老了。

佝偻着背,在风里微微1颤抖。

有些讨好似的问我。

「吃饭了吗?」

我开门见山。

「说吧,找我做什么?」

他不安地搓揉着手。

「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你大了,以后别再回来了』,我不是一直按你的要求,好好地待在外面,现在,怎么又要我回家了?」

「……你 妹妹病了,癌症。」

一瞬诧异。

「我没有办法了……家里能卖的都已经卖了,你是她姐姐,能不能帮帮她?」

他面容愁苦。

「我知道你怨我,但是当初,不是我想赶你走的!……」

「你是我女儿,我怎么舍得?我有苦衷!」

「我知道。」

他呆呆地看着我。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很高兴。

我终于可以继承妈妈的遗志,去学新闻,做一名记者。

我冲回了家,想把这件喜事告诉爸爸。

却听到了他和阿姨在厨房里吵架。

「再过几年,雯雯也要上大学了,咱们家哪里还供得起她!」

「你已经把她养到成年了!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聂世文!你想清楚!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我小心翼翼地又重新关上门。

跑到街边,独自坐了一个下午。

整个暑假,我都提心吊胆。

等待着那个最终的答案。

到报道时,我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也砸碎得彻底。

「你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再次崩塌,所以选择了牺牲我。」

「再舍不得,也还是把我赶走了。」

他还想要说什么,被我打断。

「我没有怨过你,我理解。」

「只是,站在女儿的角度,你不是个很坏的爸爸,但也不是个合格的爸爸。」

我拿起手机,给他转了三十万元。

这几年,他断断续续地往我卡里打过一些钱。我都存了起来,想找个机会还给他。

「你给我的钱,我还了。」

「剩下的,就当我是还了你的养育之恩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41

离开餐厅后。

我突然感到无比轻松。

那些曾压在心头的重担,一个个都烟消云散了。

我脚步一拐,去了那家纪澄给妈妈买天堂鸟的花店。

店主认出了我。

但是花店里却几乎都空了。

她正将那些空置的花盆搬上货车。

我问:「这是要搬去哪里?」

她笑笑:「不开啦!想做点别的。」

我呆了一瞬。

「那也挺好。」

她用店里剩下的铃兰、风信子和橄榄枝,包了束花给我。

「祝愿我们都能拥抱新的生活。」

我们交换了一个拥抱。

依依惜别。

回家的路上。

彩霞如云,晚照应金。

我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突然接到了台长的电话。

对面语气有些焦急。

「小聂,你的休假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他给我发来了一篇新闻。

【黎以冲突升级,黎巴嫩多地发生寻呼机爆炸事件。】

「台里觉得你比较有经验……」

我打断他。

「我去。」

从衣领中拉出了那条刻着纪澄名字的铭牌项链。

我轻轻吻了上去。

我想,我们不会有别的答案。

因为战争硝烟升起之处。

必是我们奔赴之处。

我们永远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无论身处多深的黑暗,总有星光可寻。

后记

1

聂斓的刚果(金)日记在网络上完结。

无数网友为纪澄的结局流下了眼泪。

他们自发前往墓地为纪澄悼唁。

甚至连过去从不认可这个儿子的父母都在媒体中出镜,诉说他是一个多么善良无私的人。

但很快有网友扒出了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

他们立刻被众人唾弃。

给他们寄送的匿名花圈堆满了楼道。

最后他们在深夜狼狈地搬了家,不知道去了哪里。

2

纪澄被联合国难民署追授了南森难民奖。

以表彰他在保护和帮助难民方面作出的突出贡献。

3

纪清并未进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他盘下了那片墓园旁的花店。

那天聂斓的话,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在院子里玩泥巴的日子。

那时哥哥问他,以后想干什么。

他说,想开一个大大的花店。

只是这份记忆,后来遗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每年,无论工作再忙,聂斓都会抽空到墓园,祭拜母亲和纪澄。

那是他唯一能够再与她相遇的日子。

其他时刻,他只能看着她的足迹遍布中东、东欧等战火纷飞之地。

他虔诚地数着日子。

盼望着与她见面的每一次。

虽然聂斓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了。

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再看到她,就足够了。

4

乔宁社死了。

连过去的好友都与她断绝了联系。

觉得她满口谎言,心术不正。

她走投无路,找到了纪清。

却发现对方的眼里早就只剩下聂斓一个人。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小丑。

5

聂斓的继妹在两年后病逝。

她的继母让她失去了家,而现在,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我真正爱的人还在那里。

而聂世文的家庭再次变得支离破碎。

只是这一次,他身边连女儿都没有了。

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聂斓一直在资助他们救下的那批孩子。

最后,让和玛丽真的成了记者和医生。

很多年后,聂斓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

在发表获奖感言时。

她说:「如果你无法阻止战争,那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成为世界的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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