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雨打在青瓦上,顺着屋檐织成一道透明帘幕。
王春燕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
她听见外屋传来母亲的抽泣声,像细针戳进心口。
"不就是个破通知书?"村长王富贵的声音混着酒气穿透雨幕,"超生罚款没交清,还想让闺女进城读书?"
瓷碗碎裂的脆响惊得春燕跳起来,她扒着门框,看见父亲跪在积水的院子里,灰布衫被雨浇得透湿。
母亲突然从里屋冲出来,手里攥着个泛黄的信封。
春燕认得那个信封,锁在母亲陪嫁的樟木箱最底层,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拿出来摩挲。此刻信封被雨水打湿,露出里面军绿色的一角。
"爹,您看这个。"母亲的声音发颤,双手捧着信封举过头顶。
王富贵醉眼朦胧地凑近,突然像被火燎了似的倒退两步:"林志远?县武装部林部长是你什么人?"
春燕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神情。
那个总是佝偻着腰在灶台转悠的妇人,此刻背挺得笔直,眼里烧着暗火:"他是我亲弟弟。"

雨下得更急了。
春燕看着父亲被两个村汉架着扔进堂屋,后脑勺磕在门槛上洇出血迹。
母亲跪在地上给他包扎,碎花布头巾散开,露出鬓角几缕早生的白发。
"去省城。"母亲突然说。
春燕愣愣地望着她翻出存折,那是给父亲治肺病的钱。
存折扉页夹着张黑白照片,穿军装的青年抱着穿红棉袄的少女,背后是"八一照相馆"的字样。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
春燕攥着被撕成两半又粘好的通知书,看窗外暮色漫过层层梯田。母亲始终抱着那个军绿色挎包,指节攥得发白。
省军区总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春燕跟着母亲穿过长长的走廊,白炽灯在瓷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穿藏蓝中山装的男人正在签文件,肩章上的金星晃得春燕眯起眼。
"阿远。"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钢笔啪嗒掉在地上,男人转身时带翻椅子。
春燕看见他左眉骨有道疤,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父亲躺在雪白床单里,胸口缠着绷带。林志远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在姐姐颤抖的肩头:"县纪委已经成立调查组,王富贵这些年贪的每一分钱..."
"不是为这个。"母亲突然打断他,从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春燕看见褪色的军功章,还有张烧焦边角的信纸,开头写着"吾儿志远亲启"。
林志远的手抖得拿不住信纸。春燕凑近看,繁体字工工整整:"...你姐性子倔,万不可因我耽误前程。若她执意要回老家,就当她没这个爹..."

那是1979年的春天,边境战事正紧。
母亲攥着阵亡通知书,在武装部门口坐了三天三夜。前来报信的参谋说,林团长是为救通讯兵踩了地雷。
"爹临终前让我发誓,不能让你分心。"
母亲的声音浸在消毒水里。
"他说你在部队是棵好苗子,不能有个烈士父亲拖累政审。"
林志远突然蹲下来,五十岁的人哭得像孩子。
春燕这才发现他右腿装着假肢,起身时金属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叫,父亲的手指在床单上抓出褶皱。
"姐夫!"林志远扑到床前,"你再撑会儿,专家马上到..."春燕看见母亲把父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曾为她粘过风筝,为母亲绾过发髻,在村长的账本上按过红手印。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
春燕把通知书展平夹进日记本,忽然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穿白大褂的专家们匆匆跑过,玻璃窗映出母亲挺直的背影,像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竹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