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梧桐树的影子在窗帘上摇晃,周玉兰忽然抓住女儿的手腕。
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穿透了二十八年的迷雾,迸发出惊人的清明:
"晓雯,永嘉路......梧桐树后面的房子......"
林晓雯正在给母亲擦拭手指的棉签掉在地上。
这是母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以来,第一次完整地说出带有具体信息的句子。
她屏住呼吸,看着母亲干枯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出波浪般的曲线:
"三层楼,雕花铁门,客厅的钢琴......"
深夜的疗养院走廊回荡着监护仪的滴答声。
林晓雯翻开母亲压在枕头下的铁盒,泛黄的购房合同上,"永嘉路79号"的地址被岁月洇得模糊不清。
合同签署日期是1990年6月18日,甲方处龙飞凤舞地签着"Pierre·Dupont",乙方正是周玉兰。

林晓雯的手指拂过那个法文签名,记忆突然闪回到童年。
那时母亲总爱哼唱《玫瑰人生》,会在雨天突然对着空气说:
"皮埃尔,记得带伞。"
七岁那年她翻出母亲珍藏的黑胶唱片,母亲惊慌失措地夺走时,老式留声机的唱针在唱片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晨雾中的永嘉路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
林晓雯数着门牌号,高跟鞋跟卡在青砖缝隙里。
71号、73号......转过爬满紫藤的围墙,79号的雕花铁门在晨光中泛着孔雀蓝的光泽。
她终于看清母亲反复描摹的波浪曲线——那是铸铁门扉上缠绕的葡萄藤纹样。
"您找谁?"穿藏青制服的保安从岗亭探出头。
林晓雯攥着购房合同的手心沁出冷汗:
"这栋房子......"话音未落,二楼的格子窗突然推开,穿着真丝睡袍的女人皱眉打量着她:
"又是来拍婚纱照的?说过多少次这是私宅......"
"我母亲周玉兰是房主。"林晓雯举起合同。
女人嗤笑出声,胸前的翡翠吊坠随着动作晃动:
"这栋花园洋房是法租界保护建筑,现在的业主是法国文化协会。"
她扬起手机,"需要我报警吗?"

林晓雯退后两步,仰头望着爬满爬山虎的米色外墙。
三楼圆弧形阳台上,褪色的遮阳篷在风里轻轻摆动,忽然与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重叠——六岁那年发高烧,母亲抱着她哼唱的摇篮曲里,似乎就有这样的遮阳篷在旋转。
"等等!"正要离开时,保安追了出来。老人从值班室捧出蒙尘的纸箱:
"上个月翻修阁楼发现的,房梁夹层里的。"
油纸包着的日记本扉页,法文花体字写着"致我的玉兰花",落款日期是1990年6月17日。
林晓雯坐在街角咖啡馆翻开日记。透过泛脆的纸张,1990年的永嘉路在字里行间苏醒。
年轻的法国建筑师皮埃尔受邀修缮老洋房,偶遇在梧桐树下写生的美术系学生周玉兰。
日记里夹着的素描纸上,穿碎花旗袍的姑娘正在画布上涂抹梧桐叶的翠影。
"今天教会玉兰跳华尔兹,她踩了我的脚二十八次......"、"玉兰说中式婚礼要穿大红嫁衣,可我偷偷订了巴黎的婚纱......"林晓雯的眼泪砸在1946年产的新闻纸上。
最后几页字迹凌乱:"台风警报,但图纸必须抢救......玉兰,等我回来......"

暴雨拍打着咖啡馆的落地窗。
林晓雯终于明白母亲为何会在每个台风夜突然清醒,对着空气大吵大闹;为何总说衣柜里有白色礼服要防潮;为何二十八年前那个雨夜之后,再也没人能走进她的世界。
次晨的疗养院飘着消毒水的气味。
林晓雯推着轮椅来到别墅门前,周玉兰稀疏的白发别着珍珠发卡。
保安默默打开铁门,穿堂风掀起老人膝头的羊毛披肩。
"您看,三层楼,雕花铁门。"
林晓雯蹲下身,看着母亲混浊的瞳孔泛起涟漪。二楼突然传来肖邦的夜曲,琴声如水漫过拼花地砖。周玉兰颤抖着指向旋转楼梯:"皮埃尔......"

法国文化协会的负责人红着眼眶解释,这架施坦威钢琴是原屋主遗物。
林晓雯看着母亲挣脱轮椅蹒跚而上,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抚过琴键。
夕阳从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为老人镀上金边的轮廓忽然与日记里的婚纱照片重叠。
阁楼木箱里的婚纱依旧雪白。周玉兰把脸埋进蕾丝头纱,含糊地哼起《玫瑰人生》。
月光爬上三楼阳台时,林晓雯听见母亲用清晰的法语说:
"你迟到了二十八年。"
第二天清晨,护士发现周玉兰安详地躺在别墅主卧的四柱床上。
梳妆台镜面蒙着水汽,有人用手指画了颗爱心。
法国领事馆送来的档案显示,这栋别墅在皮埃尔意外身故后,由其家族委托代管至今。
产权证明的最后一页,公证文书上并排签着两个名字:Pierre·Dupont,周玉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