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6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李淑芬把冻得通红的手揣在蓝布棉袄里,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壳子往家走。
远远就看见自家烟囱冒着青烟,她心头一紧,这个时辰老张不该在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正瞧见丈夫张建国蹲在炕沿边,面前摆着那个红木雕花的妆匣。
李淑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她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放进花轿的,铜锁扣上还留着当年陪嫁时系的红绸。
"当家的,你这是......"
张建国猛地站起来,黑棉袄上簌簌落下几片木屑。他身后露出半截刨得发白的木料,李淑芬这才看清炕桌上搁着锯子、凿子,那个妆匣的盖子斜斜地开着,露出里面空空如也的夹层。
"淑芬,你先别急。"张建国搓着手,冻裂的指关节泛着血丝,"建军在北大荒都烧了三天了,再不弄回来怕是要......"
李淑芬耳畔嗡的一声,后腰撞在门框上生疼。
她想起三天前公社来人,说返城名额要五百块钱打点。五百块啊,够全家吃两年的玉米面。
"你就非得拆我的嫁妆?"她声音打着颤,手指死死抠住门框上的木刺,"那年闹饥荒,娘饿得直啃枕头里的荞麦皮,都没让我动这妆匣......"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张建军裹着件破棉袄站在院子里,肩上还落着没化的雪粒子。
他手里提着的铝制饭盒摔在雪地上,滚出两个冻得梆硬的窝头。

那年腊月二十八,张建军背着铺盖卷离开北大荒时,怀里揣着个牛皮纸包。
里面是二十张崭新的大团结,裹着张皱巴巴的字条:
"哥,等我出息了,十倍还你。"
第二年恢复高考的通知下来时,张建军正在县农机厂抡大锤。
他白天在车间铁砧上抄公式,夜里就着机油灯啃课本,棉袄袖口磨得油亮,倒进开水都能浮起油花子。
放榜那日,邮递员的车铃在筒子楼底下响得格外清亮。
张建军抖着手拆开录取通知书:
"北京师范大学"六个红字刺得他眼眶发烫。他想起那个飘着刨花香的下午,嫂子抱着空妆匣哭得肩膀直颤。
大学四年,他顿顿就着咸菜啃窝头,每月十五雷打不动往老家汇十块钱。
毕业分到县一中那天,他攥着第一个月工资直奔百货大楼。
玻璃柜台里金耳环亮得晃眼,他数了四遍钞票,终究还是买了五斤富强粉、两罐麦乳精。

转眼到了1992年,大侄子张明远考上省重点高中。张建军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腋下夹着刚签的五年支教协议。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协议书上"山区补贴"四个字在暮色里泛着金边。
"叔,我不想念了。"电话那头明远带着哭腔,"爸的腰伤又犯了,小妹马上要升初中......"
"胡闹!"张建军猛地站起来,教案哗啦啦撒了一地。
他望着墙上贴满的汇款单存根,密密麻麻的蓝戳连成一片海洋,"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下个月开始我给你寄生活费。"
2003年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李淑芬在炕上已经躺了小半年。
她望着窗棂上厚厚的冰花,忽然听见外头有汽车喇叭响。张建军裹着满身寒气扑到炕沿,怀里紧紧搂着个红布包。

"嫂子,妆匣我赎回来了。"他哆嗦着解开红布,铜锁扣上系着的红绸早已褪色,雕花缝隙里还嵌着当年的刨花,"您摸摸,还是原来的木头......"
李淑芬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鸳鸯戏水的纹路,眼泪吧嗒吧嗒砸在漆面上。
忽然摸到匣底凹凸的刻痕,就着昏黄的灯泡细看,竟是歪歪扭扭一行小字:"娘,我想你了。"
屋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里屋传来张建国擤鼻涕的闷响。
张建军跪在炕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炕沿。三十年光阴化作细沙,从妆匣的雕花缝隙里簌簌地漏。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