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沛是长垣县人,六岁那年因家里贫穷,被母亲丢在街上,幸而得到路人指引,被养济院收留。
待他稍稍长大,就到附近的饭馆里当跑堂儿,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做。后来和同在养济院的好友孔一南合伙开了油饼店,日子才渐渐安定下来。
这天,孔一南一大早起来发现头顶起了个大包,似乎是什么毒虫咬的,摸着不痛,但走起路来却晃得头晕。钱沛按大夫的嘱咐,给他伤口处敷上草药,结果过了几天肿得更厉害了。
有个来买糖饼的客人看见,好心给他们出主意:“何不去问问乌道长?别说只是看个病症,他能将你往后的命运都算得一清二楚。”
钱沛依言到集市上找到姓乌的道士,将要开口,那道士反倒先说:“你是来替你朋友问的吧?他的病不碍事,过个两年就能自行痊愈。”
钱沛一听要这么久,不禁为朋友感到焦急,接着问道:“难道就没有法子能让他早些恢复吗?如今走几步都晕得很,还要两年……这可怎么熬呀?”
道士伸出两根手指,意为报酬。钱沛以为是要二两银子,可道士却摇了摇头,钱沛还当是二十两,结果道士说要二百两!这他怎么拿得出来!
钱沛愤愤不平道:“你这道士,真当我傻,什么样的灵药要二百两银子!”
道士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客人,一点也不急,被拒绝了便转过头去。钱沛没了办法,垂头丧气回到铺子里。
孔一南知道这事后并不像朋友那般忧愁,反倒安慰钱沛,称自己头上顶个大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怕吓着客人,到时候戴个帽子遮一遮就好了。
可真实的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一起来就感到头重脚轻,头脑发晕,甚至时常走错方向。
过了半个月,他发现情况更严重了。头上似乎顶的不是一个肿包,而是一块石头,每天就像杂耍艺人一样顶着重物在路上走。一天下来,脖子都感觉快要断了。
虽说不危及性命,可每天都像在地狱里煎熬,度日如年。
近来他干活总是干不了多少就得坐下来歇会儿,走路也得扶墙。如今他戴了帽子,客人们看不见他头上的肿包,可还能看见他走不稳路的样子,都疑心他是得了重病。大家生怕也染上,渐渐地都不爱来这儿买饼了。
客人越来越少,两人都开始发愁。
孔一南道:“要不日后我不露面了,就是得靠你多辛苦些了!”
钱沛赶忙摆手:“诶……再怎么不露面,还能躲两年不成?再者,巴掌大的地方,你能躲到哪儿才能一直不露面?”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求那姓乌的道士。这回还是钱沛一个人去的,他一改上回的态度,变得诚恳小心起来,询问道士能否先出一部分钱,让病人的情况稍微好转一点。
道士皱了眉:“只不过是一道法术,何须分几回解?舍不得那点钱财就别来了!”
钱沛遭到拒绝,心中憋闷。他偷偷找到几个也向道士求助过的人询问,结果得知大家都遇到了类似的困境——都是一些不危及性命、但却让人十分难熬的病症。
比如一个男孩自从某次发热后便时常感到脑袋里有虫子在动,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疼痛,但却着实让他感到心烦,根本没法专心生活,总忍不住用尖锐的木棍去戳刺自己的头。
再比如一个妇人,自从嫁掉女儿后便每日忧思,时常哭泣流泪。家人一开始以为她只是思念女儿,没成想到后面越哭越厉害,一天要哭个十几次才能睡觉,常常到后半夜都能听到她的嚎啕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全家不堪其扰,恳求她别再哭了。
但妇人却说,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家人都当她是得了失心疯,准备将她送到山里关起来,妇人还是找了机会才跑出来向道士求助的。
自然,大部分客人都像钱沛一样出不起高额的酬金,只有其中一位客人甘愿出五百两银子消愁。钱沛向人打听到那人的住处,结果得知对方短期内都不会回来。
原来,那人早先突然控制不住随地排泄,根本没法出门,而他马上又要去地方上任了,这才不得已四处筹借了五百两银子给道士送去。
问及那道士是如何替人消灾的,家里的人告诉他,道士什么也没做,就让病人睡一觉,隔天起来就好了。钱沛听后更觉疑惑。
他又在道士的摊子附近逗留了好几日,终于守到一位甘愿出钱的客人。
道士对客人说,让病人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会痊愈了。果然和先前打听的一样。钱沛做足了准备,夜里潜藏在这位客人的卧房后面。
约莫等到三更天,全家人都已经睡熟了,客人的卧房内突然有了动静。钱沛透过窗缝看进去,只见屋顶落下来一条细软的白绸带。他揉揉眼睛,再看时,发现白绸带变成了一个穿白衣的女子。
白衣女子轻轻将一个罐子倒放在病人上方,不多时,一条小虫从病人身上浮现出来,被吸入到了罐子里面。
钱沛这才明白,合着是那老道士和这个妖女先给人下蛊,然后再解了收钱,真是害人不浅!趁着女子没走远,他立刻上前拦下了对方。
白衣女子被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这个时辰还会有人出来。借着月色看清钱沛的模样,她讥笑道:“难不成是没钱治病,想来这儿讨便宜?”
钱沛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罐子,怒道:“你们的好生意今日就算做到头了!”说着,就要点火烧了罐子里的虫子。
女子慌张起来,想求他把罐子还给自己,却是晚了。钱沛扔了火种进去,引着后很快就烧得滋滋作响,里面的虫子全都死了。
随后,他抓着女子一同回去,要求她立刻解救自己的朋友。一路上,女子半点没有挣扎。钱沛以为她要施什么诡计,用一条绳子绑住她行走。
女子什么也没说,到地方后,乖乖按照吩咐取出孔一南身上的虫子来。眨眼间的功夫,孔一南头上的大包消了下去,走路十分轻巧,跑跳都不是问题。
钱沛为朋友高兴之余,也不忘让女子解救其他受害的病人。女子都一一按照要求做了。从最后一个病人家里走出来时,天还没亮。
钱沛道出自己的疑惑:“你和那道士能豢养出这么厉害的虫子,应该也不止这点本事吧?怎么如今又愿意救人?那不是没钱赚了嘛!”
女子突然嘤嘤哭起来:“其实害人也不是我的本意。我是狐精,十年前,道士从猎人手里买下我,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再生父母了。他让我做这些,我无法拒绝……”
说完又忍不住落下泪,似是在倾诉这些年的压力和无奈。
钱沛吃了一惊,随即又问:“既然你是狐精,难道没有半点自保的本事,这么多年还要依靠人类过活?”
狐女抹了抹泪,道:“你们人类总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乌道长算是我的养父了,纵然后来我有能力离开他,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他希望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只是……让那么多无辜之人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这心里也跟刀割似的……如今你若想替你的朋友报仇,想以任何手段惩罚我,我都甘愿承受,只祈求你能放过我的养父。”随即便跪在了地上,垂头不起。
钱沛从很小的时候就与血亲分离,并不太能明白狐女所说的话。他将狐女交由好友处置,毕竟真正受苦受难的是孔一南自己。
而孔一南知道这些后却是放过了狐女,说:“这狐精的作为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父亲过去对我所做的事……虽然我也恨过他,不过他早就不在了,我倒也不必一直揪着不放……那狐精若是真心悔过,就让她到那些受害还耗财的可怜人们面前赎罪吧!”狐女答应了。
孔一南恢复后,整个人精神焕发,干活十分得劲,客人渐渐变多了,油饼铺也重新热闹起来。
某天,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来到铺前。孔一南走出来,问她需要买点什么。
老妇人不说话,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脸庞,紧接着“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的儿呀!娘可算找到你了!你可不要再撇下娘啊!”
孔一南摸不着头脑,自己的家人早都没了,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娘。
他问老妇人要找的人姓甚名谁,老妇人想了半天说叫沛,还说十多年前孩子走丢了,问了养济院的人才找到这儿来的,也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叫这个名儿。
孔一南更加惊奇,孩子丢了十几年才来找,这也太古怪了……
老妇人见他不答,又要嚷嚷起来,孔一南随手拿出一个蒸饼应付她。
钱沛听见动静走了出来,孔一南赶紧拉住他:“你可别当老好人啊!我瞧着这事儿有点怪!谁家丢了孩子过个十余年才想着找的,八成是个骗吃骗喝的!”
老妇人啃着蒸饼,一见钱沛出来,立刻走上前。看看孔一南,又看看钱沛。钱沛也十分迷茫,他早就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
这时,一个熟客喊了钱沛的名字,老妇人终于确定,这位刚出来的才是自己的亲儿子,立时扑上去抓着钱沛的胳膊嚎起来:
“儿啊!娘终于找着你了!你爹走后,你哥和你弟都不管我,一个个跑去外地,娘没了依靠,如今就指望你过活了!今后,咱娘儿俩相依为命,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钱沛带着疑虑问道:“你……真是我亲娘?不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老妇人一听这话,嚷得更大声了:“我的儿,你还要撇下娘吗!我不活啦!”说着作势往一旁的树上撞去,见没人拉住她,老妇人又继续大哭,路人的视线都被她的哭声引过来了。
这场面实在太难看,钱沛只得将她带到一旁。两人交谈半晌后,钱沛最终认下这个生母。
作为好友的孔一南有些不可置信,钱沛向他解释:“我从小身子就弱,好像连我弟都比我健壮,我娘那会儿估计是怕难养活,就将我给丢了。”
此后,老妇人终于得偿所愿,由钱沛这个二儿子养着,不用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夜夜担惊受怕的日子了。而钱沛却因突然找来的母亲而感到为难。
老妇人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和钱沛他们守在小小的铺子旁边,没事就对儿子指手画脚,对客人也要指点两句,这让钱沛非常难做。
他偶尔有些不耐烦了,老妇人便要闹起来,专门等着路人经过的时候大声嚷嚷,指责钱沛不孝,甚至直接向客人哭诉自己命苦。
这可算是近些年来钱沛遇到的头等难题了,可当他瞥见老母亲佝偻着身子吃饼的样子,却是说不出一句埋怨的话来,更别说赶走她了。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狐女的话。虽说两人经历完全不同,但身上都有一副担子,压得日子难过。说得更粗俗些,就跟孔一南之前头上的肿包一样,明明不致命,可每天都像被钝刀子磨,刀刀难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