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度审视士大夫信佛与行功德的动机。前文所述东汉楚王刘英笃信佛教,大抵是为其密谋造反的政治企图加以遮掩。两晋南朝的贵族崇尚清谈,注重玄学,而佛教般若学与玄学存在若干相似之处,加之某些僧侣既精通老庄,又善于玄谈,故而贵族们大多崇奉佛教。
而一般士人置身于这般杀伐不止、战乱频仍的时代,信佛主要是期望从中获取某种精神慰藉以及来世幸福的虚妄承诺。诸如信奉净土的士大夫,无疑是为自身祈福而渴求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部分士大夫乃是出于阿谀奉承奉佛的统治者之目的而信奉佛教。例如后秦姚兴“既托意于佛道,公卿以下,莫不钦附”(《晋书》卷 17)。《梁书江革传》记载:“高祖(梁武帝)对佛教极为推崇,朝中贤能之士多启奏请求受戒。”梁武帝于慧约处受菩萨戒后,皇储以下从慧约受戒成为弟子者达四万八千人。(《续高僧传·慧约传》)晋简文帝尊崇佛教,并非为了成佛,而是觉得佛教能够陶冶人的性情,为人提供精神寄托。
他言道:“不知可否登峰造极否?然陶练之功,尚不可否认。”(《世说新语·文学篇》)谢灵运认为“欲求灵性之真奥,必以佛经为指引。”(《弘明集》卷 11)
唐柳宗元于其《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言:“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在其《送玄举归幽泉寺序》中论及了他奉佛之因。“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意即受制于世、不容于世且心怀不甘而觉耻辱者,便崇奉佛教以求解脱。
有的则是因应科举而未中始信佛。唐朝诗人罗隐落第后,僧人贯休赠诗宽慰,罗隐得诗后“顿豁尘心展白眉”,表示“应观法界莲千朵,肯折人间桂一枝?”(《和禅月大诗见赠》)宋哲宗时,有太学生员因秋试不中舍弃儒业而遁入佛门。
有的乃是因政治见解未获当权者认可从而遁入空门。譬如宋代释如莹,本为进士出身,因投书曾布论新法有误,未获赞同,遂祝发为僧。有的则是在官场受挫抑或党争落败后,浪迹山水而寄心于释门。如唐代岑参便是如此,其《出关经华严寺访华公》写道:“谪官忽东走,王程苦相仍。欲去恋双树,何由穷一乘?”
宋代王安石、苏轼、欧阳修、黄庭坚亦皆有相类之经历。王安石变法失败后,罢相退居金陵之际,由往昔对佛教的批判转而认同,其《读〈维摩经〉有感》诗写道:“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此间不仅存有看破红尘之慨叹,且将居士维摩诘视作理想的人格典范以及自身追求之目标。
在此时期,他与禅僧往来密切,修习禅观。据《宗门武库》记载:王安石曾向蒋山元禅师学习坐禅,“一日谓(蒋)山曰:坐禅实不亏人。余数年欲作《胡笳十八拍》不成,夜坐之间已然告成。”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然为小人排挤,难以安于朝廷,郁悒潦倒,无聊至极,转而遁入禅境。”(《宋元学案·苏氏蜀学案》)欧阳修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被贬谪至滁州,不久便拜谒祖印居讷禅师,对居讷“出入百家而折衷于佛法”之举表示肃然起敬、心悦诚服(《佛祖统纪》卷 45);晚年“日与沙门交游”,自号“六一居士”。
黄庭坚谪居黔南之时,“制酒绝欲,读《大藏经》凡三年,历经利衰毁誉,称说苦乐。”(《佛祖统纪》卷 46)。他们皆试图借谈经参禅获取解脱,暂且忘却尘世之负累,以求得内心之平静,于宗教生活中获取精神慰藉。
有的是认为世途令人畏惧从而潜心向佛。如唐代刘禹锡《送僧元悬南游》诗序言:“予策名(按:为官)二十年,百般思虑却一无所获,而后方知所谓之道,无非畏途,唯有出世间之法可尽心矣。”有的是因年事已高丧失朝气与进取精神从而变得消极守旧,有的是从事社会工作许久而感单调乏味,有的是身体欠佳而觉朝不保夕,有的是家中诸事已了无牵挂之心。
如王维《饭覆釜山僧》:“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当然王维奉佛之因不止于此,其《叹白发》诗写道:“人生几多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元稹《悟禅三首寄胡果》“晚岁倦为学,闲心易到禅。”白居易《兰若寓居》:“名宦老慵术,退身安草野。”《在家出家》:“衣食支吾婚嫁毕,从今家事不相仍。”李端《病后游青龙寺》:“身羸向道深。”
白居易奉佛教蕴含着远祸全身之意。他置身于江河日下、天下多故的中唐时期,宦官擅权、方镇割据、党争激烈,面对如此险恶之环境,难免采取一种明哲保身的处世之态,正如他在《咏怀》中所写:“人间祸福愚难料,世间风波老不禁。万一差池似前事,又应追悔不抽簪。”他采用“乞外(放)”、“致身散地”、于党争中“中立不倚”之办法,与世事周旋。
故而,在太和、开成、会昌之间,“元稹以废黜而死,李文饶因谗嫉而亡,虽裴晋公尚且心怀疑虑、心怀畏惧,而牛僧儒、李宗闵,皆不免万里流放”,然而白居易却“雍容无事”(叶梦得《避暑录话》)。可见白居易“不住朝廷不入山”、“身不出家心出家”的“吏隐”着实是他能够于万般凶险中“雍容无事”的缘由。
有的乃是为了获取谈资而修习佛法。宋代的富弼老老实实坦陈道:“吾等俗士,自幼为俗事浸染,及长大又娶妻养子,操持衣食,奔波仕宦。黄卷赤轴,未曾入手。虽得闲时玩阅,不过是作谈资罢了,何曾彻究其中之理。”(《丛林盛事》卷上)有的是欲以坐禅来抵消世事的纷乱繁杂,恢复内心生活的宁静从而修习佛法。宋代居士冯楫言:“公事之余喜坐禅,少曾将胁靠到床眠。”(《人天宝鉴》)有的修功德是为死者祈愿赐福。
唐太宗于征战之所建造十余座寺庙,皆是为阵亡将士祈福。苏轼曾舍财为已逝的父母祈福,其《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序》云:“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宝(按:佛法僧)。捐馆之日,追述遗意,舍所爱以作佛事。”
苏轼在《与大觉禅师琏公》中提及舍禅月罗汉,于《四菩萨阁记》里讲到舍吴道子画,在《阿弥陀佛颂序》中言及舍其母遗留簪珥,以荐其亡父母于冥福。亦有为生者修功德者。
唐高祖李渊于隋炀帝大业年间任郑州刺史时,前往寺庙为患病的儿子李世民祈祷,李世民病愈后,李渊造石佛像一尊送至寺庙以还愿。(《金石粹编》卷 40)李渊太原起兵之初,曾在华阴祀佛求福;及即帝位,立寺造像,设斋行道。(《法苑珠林》卷 100 及法琳《辩证论》卷四)辽宁义县万佛堂石窟第九窟,依题记来看,系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营州刺史元景为孝文帝祛病祈福所造。
有的行功德是为了提升地位、巩固权威或歌功颂德。北魏文成帝兴安元年(452),下令于石窟造石像仿若帝身;兴光元年(454),又在五级大寺为太祖以下五帝(道武、明元、太武、昭穆、文成)铸造释迦立像五躯。隋文帝开皇元年(581 年)七月颁布诏书,于其父建功之处襄阳、隋郡、江陵、晋阳各自建立寺宇一所,并立碑颂其功德;再者,隋文帝在北周担任丞相时,辅佐北周攻破邺城,故而敕令于相州战地,建造寺宇一所,立碑记事。(《历代三宝记》卷十二及《广弘明集》卷二八上)。
有为求雨、祈年而施行功德者。唐太宗贞观三年设斋,乃是因忧虑五谷歉收;同年度僧三千,乃是因祈雨而酬谢恩德。(《法苑珠林》卷 100 及《广弘明集》卷 28)
五胡十六国中的后赵皇帝石虎信佛的缘由更是别具一格。劝诱石虎信佛的乃是擅长神奇方术的僧人佛图澄,佛图澄时常施展一些“神通”,令石虎对他深信不疑。此为石虎信佛的一则原因。石虎乃五胡中的羯族人,因而当其中书著作郎汉族人王度上奏称:“佛出西域,乃外国之神”,请求全面禁止信奉佛教时,石虎回应道:“佛乃戎(按:少数民族)神,正应供奉。”并下令赵国所有人(包括汉族人)皆可出家。这是中国历史上统治者首次明令汉人能够出家。
由此可知,石虎奉佛的主要缘由在于民族的对立。北凉沮渠蒙逊极度迷信妖言巫术,他倡导佛教的目的在于求得佛菩萨鬼神的庇佑。而昙无谶亦如佛图澄那般擅长方术的“神僧”,故而蒙逊对他极为敬畏。
后来北魏太武帝召县无谶至北魏京都,蒙逊害怕县去魏后以其“神通”对北凉有不利之举,故不予放行,并“拷讯杀之”。(《魏书。沮渠蒙逊传》)
欲知“生生平等”与“众生平等”的差异,请听下回分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