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谁是高欢手下的头号战将?“跛脚狼王”侯景绝对是一号人物,他与高敖曹、彭乐并称东魏三虎将,而且与后两者单纯的勇猛不同,侯景还颇懂谋略,在与西魏的五次大战中立下不少战功。
他也因功被高欢任命为礼部尚书、河南大行台,拥强兵,“专制河南”,但侯景此人残忍好杀,行事乖张,同为万人敌的高彭二人,就被他耻笑为“狼奔豖突”之辈,即便是世子高澄他也不放在眼里,他曾私下对司马子如说:“高王在,我不敢说什么,假如有一天高王去世,我可不受高澄那个鲜卑小儿摆布。”
高欢深知其人,因此防备之心多过重用,将侯景投之于外,使之远离权力中心邺城就是其一,至于其他牵制手段,后面会讲到。
高欢临终前亦提醒儿子:“侯景主宰河南多年,吾能驾驭,汝却不行,吾身边武将虽多,但真正能够与之匹敌的,唯有慕容绍宗!”
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飞扬跋扈志,顾我能养,岂为汝驾御也!今四方未定,勿遽发哀。……少堪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我故不贵之,留以与汝,宜深加殊礼,委以经略。
——《北齐书》
高澄也早就看侯景不顺眼了,一方面是侯景看不上他,另一方面是他在受命惩治贪腐时,将侯景列入了黑名单,虽然高欢因战事“借重”侯景,没有对他进行实质性惩罚,但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所以,高欢去世后,高澄就秘不发丧,以老爹的名义写信给侯景召他回京叙职。
史书上称,侯景是因信中没有约定的特殊暗号(早在入镇河南前,侯景就对高欢讲:“我拒兵远地,奸人易生诈伪,大王若有书信,请加以标记”),所以拒不受命。
实际上,狡诈如高欢,即使与侯景有约,临终前也会告知儿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侯景警惕心强,即便不知高欢已死,也不会轻易赴险。
既然不受命,那就只有反了。
高澄闻知,就去信劝解。字里行间,有申前谊,有动威胁,有笑其愚,有伤其孤,并以妻子家人相要挟。
当时侯景五子俱在邺城,这也是高欢对统兵之将的日常操作。
但侯景大奸大恶,自然不会将之放在心上,他对来信置之一笑。谋士王伟更是援笔立就,逐条驳斥高澄指责,且语言哀婉,条理清晰,针锋相对。
这一来一往的书信,俱是史上有名的信札,其文横溢,其意诡饰,隐见枭雄刀笔之利。
脸皮既已撕破,接下来自然是开打。
547年6月,高澄派元柱等人率军数万昼夜兼行袭击侯景,双方大战于颍川之北,最终东魏军大败。然虽如此,侯景仍不敢乘胜进击,而是退保颍川,以待梁人接应。
实际上,双方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做了无数的准备,尤其是侯景。
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有十万多重兵和近半东魏国土,理论上有独抗高澄的实力,但这只是表面上。
前面说过,高欢虽然委侯景以大权,但一直对他只有百分之五十的信任,有不少制约和牵制。河南各地刺史都是高家心腹,高欢去世前更是对入京述职的刺史耳提面命,提醒他们防范侯景。
所以,侯景初叛之时,只得到颖州刺史司马世云的响应,所能掌握的也只有几万兵马,没有为其“诱执”的刺史更是紧闭城门反对他,河南民众也不支持他。
眼见没能达成独抗高氏、割据一方的目的,侯景便把目光转向了西魏和南梁——即便不能卖个好价钱,也要把二者拖进来,将水搅浑,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侯景首先向西魏称藩。
在他看来,西魏与东魏是世仇,又连年征战,自然非常乐意接纳他这个能征惯战的降臣。
但他想错了一点,正因为双方知根知底,西魏上下才深知其为人,正如王悦所说,侯景此人“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且彼能背德于高氏,岂肯尽节于朝廷!”
宇文泰深以为然,便空口许诺侯景为太傅、河南道行台、上谷公,按兵不动,同时又召侯景去长安受封。
眼见西魏不动真格,既不派兵也不送粮,侯景知道骗不了对方,就把目光转向南梁,上书萧衍请降。
侯景在表奏中絮絮叨叨,列举大批东魏属官,讲这些人与他同心协力,河南广大地区可一下纳入梁朝版图,“黄河以南,皆臣所职,易同反掌。”
萧衍内心极为高兴,但面上还装作拿不准:“我大梁金瓯无缺,今忽受景地,岂是合宜?万一意外,悔之何及?”
但他又自称前日已有一梦,梦见有中原州郡长官献地投降,满朝庆贺,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皇帝左右从来不缺逢迎之徒,宠臣朱异就顺着他的意思恰到好处的说:“这是天下一统的征兆!今侯景分魏土之半来归,若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
于是,受降就此决定,萧衍即封侯景为大将军、河南王,又派羊鸦仁领兵进向悬瓠(今河南汝南),运粮接济侯景。
侯景在颍川等的就是羊鸦仁的援军。
然而梁兵未至,东魏将军韩轨等人又率大兵来攻,侯景心里打鼓,又派人去长安,希望西魏施以援手。
这一次不再是空头支票,使者带着东荆、鲁阳、长社、北荆州四城地图,面见宇文泰。
但宇文泰还是不为所动,他对八柱国之一的于谨言道:“侯景深通兵法,奸诈难测,不如静观其变。”
然而荆州刺史王思政却立功心切(他原是孝武帝亲信,一直憋着劲想立功获取宇文泰信任),他一面上书表示:“如不因机进取,悔之不及。”一面不等回书,率万余步骑从鲁阳关开拔,直奔阳翟。
宇文泰闻讯,只得加侯景为“大将军兼尚书令”,并派李弼、赵贵带一万兵驰往颍川。
而侯景割四城给西魏,还怕萧衍生气,马上遣使上奏,表示自己割地只是“饵敌”的权宜之计,豫州以东仍在自己控制之下,希望梁武帝理解。
萧衍闻报,不仅表示“理解”,还交口称赞,说他是“将在外有所自专”,并允许他“便宜”行事。
包围颍川的韩轨闻知西魏大兵近逼,自忖不敌,便引兵返还邺城。
强敌既解,侯景就打算在与西魏二将会面时一举拿下他们,并吞其军。然而赵贵也想诱侯景入己军营,因执其人,并领其众。
双方各怀鬼胎,自然都难逞所愿。
就在双方互相算计之时,羊鸦仁率军抵达汝水,李弼为了避免与梁军交兵,就率军返还长安。
但寸功未立的王思政却留了下来。
侯景为了迷惑王思政,明面上又送金元宝又送粮食,还主动退出了颍川,退居悬瓠,暗地里却加紧准备偷袭魏军。
然而王思政也不是好骗的主儿。未等侯景有所行动,他就密召诸将,率先发动奇袭,一下子就占据了原为侯景所据的七州、十二镇。
侯景惧怒惊急,终于和宇文泰撕破脸皮,派人表示说:“吾耻与高澄为伍,安能与老弟(宇文泰)同朝并肩!”
宇文泰接信,一笑置之,反正河南大部已归西魏所有,便把原先授与侯景的官职悉数转给王思政。
547年7月,羊鸦仁赶至悬瓠城,与侯景会合。
8月,萧衍下诏以贞阳侯萧渊明为帅,北伐东魏。
然而萧渊明根本不懂得军事,和诸将会议,只会说:“见机行事”。其时梁朝众将,只有羊侃一人深通韬略,他派人筑堰二十天准备水灌彭城,萧渊明却不肯听,任凭被围得铁桶一样的东魏守将王则在彭城“婴城固守”。
萧衍的方略是,先攻下彭城,再和悬瓠的侯景分头北进。但高澄听闻彭城告急,就立马派出了堂叔高岳、大将彭乐领兵去救,后经人劝说,又加派慕容绍宗一起前去。
侯景对东魏诸将非常了解,根本不放在眼里。当初,韩轨前来,侯景轻蔑一笑:“这个只知啃猪肠的小子也前来送死!”听说高岳来,他也不为所动,说了声:“兵精人凡”,但听闻慕容绍宗来,即“叩鞍有惧色”,还自言自语地嘀咕:“难道高王尚在人间?否则谁能教此鲜卑儿(高澄)派慕容绍宗来?”
11月10日,慕容绍宗率十万精兵进据橐驼岘,羊侃劝萧渊明乘其远来兵疲,迎袭东魏兵,萧渊明不从。转天,羊侃又劝其悉众出战,结果又不听。
羊侃因此料定萧渊明必败,便率所部另立营头,以保证梁军兵败不被全歼。
其时,梁军共有十五万之多,人数上完全压过东魏军,堂堂正正也足有一战之力。
但遇上萧渊明这么一个草包主帅,形势就完全颠倒了过来。
13日,慕容绍宗进攻梁军驻地寒山。他先攻郭凤一营。萧渊明吃醉了酒,起不得身,命众将往救,结果“皆不敢出”,只有北兖州刺史胡贵孙奋勇出战,斩东魏兵二百余人。
虽如此,其他梁将皆立于壁垒观战,相顾而言:“虏盛如此,与战必败,不如全军早归。”未战,好几支梁军就已经先遁。
但即便如此,郭凤的坚守加上胡贵孙的勇击,还是使东魏军攻击受挫,而慕容绍宗又深知“梁人轻悍”,怕己军抵敌不住,便准备退军。
为了安抚军心,避免兵败如山倒,慕容绍宗临行前纵马扬鞭,诓骗属下军士说:“我先佯装撤退,诱使吴儿来前,你们再从后扑来,乘间打他侧背。”
闻知魏军退却,正在中军帐喝醒酒汤的萧渊明也来了精神,他不顾侯景一再警告“逐北不过二里”,下令全军追击。
而本来留下当炮灰的东魏兵以为慕容绍宗是用计,整齐划一的向两边分开,给猛追的梁兵让出路来。待到梁兵梁将跟着魏军屁股后头大喊大叫冲杀过去,疯抢军资马匹之时,忽然又合军一处,正在狂逃的慕容绍宗也将计就计,回头迎击梁军。
于是,梁军大败,萧渊明亦被生擒,先前打过胜仗的胡贵孙将军也在被俘虏之列,只有羊侃一军因早移堰上,“结阵徐还”。
12月,慕容绍宗移军攻侯景。当时,侯景仍有精兵四万人,他不愿与锐气正盛的魏军交锋,便携了辎重,退保涡阳,与慕容绍宗夹涡水相持。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慕容绍宗虽刚刚大胜,但对战胜侯景仍心中没底,他对左右讲:“侯景多诡计,好袭人背后。”话音未落,侯景早先布置的数千敢死队就从正面营门杀出,这些人皆穿短甲,手执短刀,全部往下三路招呼,砍马腿人腿,还有裤裆中的宝贝玩意……
魏兵大骇,军心摇动,继而崩溃,死伤无数,连慕容绍宗本人也从马上摔下,几乎被擒。最后,慕容绍宗带着残兵,撤至谯城。
谯城守将斛律光、张恃显见兵败如此,都奚落慕容绍宗。慕容绍宗也很气恼:“我作战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战法。”
二将不信,带兵出战侯景。未几,斛律光战马被杀,人也几乎被射死。张恃显被活捉,侯景觉得杀之无用,按住屁股打了数棍又放了回来。二人垂头丧气回城,至此,再也不敢正面迎击侯景。
双方相持数月,侯景一方由于后勤支援跟不上,很快就有大将司马世云连人带马投降了慕容绍宗。不久,侯景形势越来越不利。
548年正月,侯景军粮又尽,坚持不下去了,便想率军突围,慕容绍宗以五千精骑夹击。
双方开打前,先打“心理战”。侯景对手下军士大喊:“你们在邺城的家人,都被高澄杀光了!”
慕容绍宗则遥呼道:“你们的家人安好,如果北归,官勋如旧!”
侯部皆是东魏部众,本就不愿南渡寄人篱下,现在,听慕容绍宗这么一说,顿失战心,纷纷放下刀仗。原先被侯景“诱执”的东魏将领暴显等人,也趁机率手下兵众向慕容绍宗投降,“景众军大溃,争赴涡水,水为之不流”。
眼见大势已去,侯景与心腹数骑仓皇南逃。渡过淮水后,收点散卒,只剩八百余人。
狂逃之余,慕容绍宗追兵渐至。侯景派人对他说:“我若被俘,您还有何用?”一句话说的他召还追兵,任侯景跑掉。当年彭乐就是这样放掉宇文泰的。
可见养寇自重,本就是乱世中武将能臣赖以保身的手段,而且屡试不爽。
侯景败后,河南梁军守将个个心惧,羊鸦仁弃悬瓠,羊思达弃项城,个个兔子一样,未战而逃,东魏收复大部分旧土。
侯景逃到淮河南岸后,彻底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向对南豫州(寿阳)监州事韦黯不满的马头(寿阳西北)戍主刘神茂赶来参见,献上一条袭据寿阳的好计。
侯景大喜,到了寿阳城下,派人进城,劝韦黯开门迎接,只说河南王是朝廷客人,若不接他进城,万一魏兵追到,河南王有失,梁武帝定要见怪。韦黯信了,打开城门。侯景一进城,就夺了韦黯的权,占领了寿阳。
袭占城池之举已经暴露了侯景的跋扈不臣之心,然而萧衍不但不怪责,还就此任命他为南豫州牧,大大地助长了他的气焰。
高澄不想和梁打下去,萧衍也有同感,因而双方接触频繁。侯景担心他们会把自己当作筹码交易,就向萧衍上书,说:“陛下复与高氏连和,使臣何地自处?”
萧衍答书表示,议和归议和,对侯景则“大义已定”,决不会抛弃他。
但侯景仍不放心,就伪造高澄来信,说要用俘获的萧渊明与梁交换侯景。梁武帝表示同意,还写了回信,说是“贞阳(萧渊明字)旦至,侯景夕返”。
侯景拿到信,对左右说:“我早已料到吴老公心肠薄得很了!”
这件事,埋下了侯景反梁的种子,并最终以八千之众,兵围建康,饿死萧衍于台城。
总的来说,在这场三方博弈中,宇文泰不愧老谋深算,得益最大却毫发无损,侯景也不愧一代枭雄,既能战亦能玩阴谋,只有萧衍见利轻信,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