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临安城一个倒粪的“倾脚头”。
没想到这种又脏又臭的活计还有人要跟我抢。
虽然那人长得俊逸挺拔,
但我没犹豫,拎起一桶粪对着他泼了过去。
“敢抢我仁美坊的地盘,今儿个就叫你知道小妞儿我的厉害!”
我叉着腰的手还未放下,一柄剑抵着我喉咙,
“跳进去!”
1
临安城的二月,清晨微寒,我推着粪车沿街挨户收粪。
“最后一桶啦!”
我提着马桶正要倒,一个黑影跑过来,差点儿撞倒我。
正要骂他走路不长眼睛,一位郎君冲过来就抢我粪车。
我急了,提起桶,泼了那人一身屎。
倾脚头有行规,各收各的,不得抢地盘。
“敢抢我仁美坊的地盘,今儿个就叫你知道小妞儿我的厉害!”
我叉着腰的手还未放下,一柄剑抵着我喉咙,
“跳进去!”
“啥?”我塞紧鼻孔里的布条。
“跳进粪车里。”
不是,我这么瘦小,进去就成晋景公了。
“刚有刺客行刺秦大相公,我怀疑就藏在里面。”
“那你下去啊,你那么高大。”我退后一步,看着比我还高半头的粪车。
那人不说话,直接三剑刺穿粪车。
我跳起来。宋律规定,不许当街泼粪,违者罚银一百千,那可是我三年的雇钱啊!
“你刚不已是泼了。”他俯视着我,衣襟上的粪汤还在往下滴。
“你挟私报复。”
他又刺两剑,“你可往临安府衙击鼓鸣冤。”
“好,报上你姓名!”
我踮起脚尖,尽量让自己与他平视。
“谭九。”
“哪个谭哪个九?”我后退两步,他身上实在太臭。
“谭言微中之谭,族中行九。”
“行,你等着!”
我赶紧推车疾走,再晚些怕是这一车粪汤都要漏在街上,我这份差事就要干到头了。
“等等。”他喊住我,举剑在我臀后蹭了两蹭。
我气得浑身发抖,低下头,快步往清波门去。
2
还好,到城外菜畦时,车里还剩一多半粪,我索性推车在菜地里绕了几圈,全当施肥。
“呦~粪车怎地成了洒水车?!”
看菜园子的老张头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白浇地,你需得酬我三棵白菜。”
老头弯腰拔了六棵白菜,又添了捆葱跟一捧姜蒜,放到车上。
“家里不够吃的就来拿,不要你钱。”
我绷着脸,“回头送你只猫崽,算我买的。”
走到无人处,我掏出塞在后腰的一沓小报。幸亏没被那瘟神发现,否则再罚我两百千,抄多少小报都挣不回来。
我等在清波门外,等阿盐来拿小报去卖。结果,等来了他妹妹小七。
“阿哥看见路上撒的屎,正扫呢。”
我赶忙带小七回去。
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粗布夹棉袄的少年正低头扫街。
我赶紧打水一起清扫,“该死的瘟神,秦桧手底下了不起啊——我呸!”
阿盐捂住我嘴,“不想活了?!”
本来就是嘛,秦桧害死了岳将军,临安人人恨不得分而食之。
我挣开他手,“就是不知道那个刺客怎么样了……”
阿盐低声说:“我刚打扫的时候看到一滩血,已经冲掉了。”
“在哪儿?”我眼睛一亮。
“他应该没事儿,血流地不多,往清波门去了。”
呼——我松了口气,还好粪盖住了血迹。
3
我把车送到郑老爹那修,回家换身衣裳。
娘正绣一株红梅。
“娘,这个绣好了能送我吗?”
我娘绣工好,比苏芳绣得还好,一副绣品能换二月一条河豚。
“先帮你还了罚银再说。”
“罚银?”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管勾已经来找过娘了?
“本来弄坏粪车又撒了一街,要交一百千。管勾说可以迟些再交。我多绣几幅,还了罚银,再买上些吃食谢他。”
这些事他怎么会知道?隔着好几个坊呢。
“你早上闹出好大动静,怕是整个临安都晓得你泼了宰相侍卫一身屎,今后万不可再生是非,晓得?”
“晓得,女儿不敢了。”
吃了早饭,我去洗衣服,正巧碰到好友谢苏芳。啊不,翟苏芳,她两岁上没了爹娘,寄人篱下,连姓氏都被改了。
“你衣裳怎么沾了屎?”
我跟她说了那该死的瘟神谭九,苏芳咯咯笑起来。
“他一定是看出来你腰后面鼓鼓的,但是没戳穿你。”
“我呸,他有那么好心?”
我小声告诉她,那个刺客没死。
她听了两只杏圆眼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光。
“奶娘跟我说,岳将军被冤杀那年,临安大疫,我阿爹阿娘染了病,没及时得到医救……人们都说,是因为秦桧害死了岳将军,老天爷震怒,才会降下灾祸……”
“可惜那最该死的没死!”我啐了口,拿起肥皂团抹在沾了粪便的地方,挥动棒槌捶打脏处。
4
洗净衣服,我去食店捡了些菜叶,顺带讨回来不少下水喂猫。
“狸奴啊狸奴,跟你商量件事儿,把你儿子借我一用,”我抚摸着猫儿脊背,它橘色的毛在太阳底下发出暖暖的光。“我不白拿你,回头有小鱼干奉上。”
狸奴不说话,舔干净嘴巴,蹭着我脚直打呼噜。
“那就是同意喽。”我左手挠着它下巴,右手拎起一只小花猫揣进怀里出了门。
粪车还回街道司,出门时正好遇到管勾,他乜着眼,捋着胡须:“听说刺客藏匿于粪车之内?”
“没有,我从始至终都未看见什么刺客。”
“哦——那就好。”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转过身要往里走,“听说你阿娘绣工极佳,我孙女开春后就要出嫁,还缺一把团扇……”
我杵在门口,当做没听见。恰好怀中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
“咳咳。”他干咳两声,“京中养猫人家甚多……没想到你也养此物?”
“这是我刚捡的。”
他哦了声,掉转头往内而去。二月天气乍暖还寒,我站在阴影中,打了个寒颤。
5
我揣着小猫,低头构思着明日小报内容,忽然一个包裹从天而降,带着扑鼻的臭气。
不用看也知道,是早上被我泼了粪的袍子。
我抬头,看见谭九睇着我。
“要么赔,要么洗。”
“不赔也不洗。”我绕开他。
“这衣裳可值两百千……”
“你要挟我?”看来小报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上前一步,盯着我怀里,“要么,拿猫来抵。”
“你这个无赖!”我气急,拎起包裹,大步就走,“我要去告你!”
“洗好交给门房便可。”他声音里满是得意。
我把包裹丢到菜园子外头,举着小猫冲老张头招手。
“快拿聘礼来聘猫。”
“哎呀,你还真拿来了,来来来,快让我瞅瞅,”老张头从饭盆里抽出一条小鱼干,恭恭敬敬双手捧过来,我掏出小猫,放了上去。
“哎呀,我老头子不孤单喽。”老张头笑嘻嘻抱过小猫搂在怀里,看了又看,“不过可说好,可不敢抓菜啃菜的。”
“那你就唤它看护吧,看家护菜,逮老鼠。”我揣好小鱼干,回家孝敬狸奴。
“哎呦呦,这么小的猫崽子我可不舍得叫它抓老鼠,回头再叫大老鼠给吃喽。”老张头抱着猫,念叨着回了屋,“走吧,带你去见过灶王爷,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摇头,“真真比陆放翁还痴。”
6
提着包裹,我直奔西湖。
左手捏着鼻子,右手两指拎着这臭衣裳在湖水里淘洗。
真是太臭了。
好几条鱼翻了白。
我伸手去抓鱼,一只猫儿眼疾爪快,叼上就跑。
嘿……
我一分神,衣裳沉了下去。
我的两百千——
又几条鱼浮了上来。
我咬咬牙,把那几条死鱼捞上来,用树枝叉了,回家准备再跟狸奴讨几只猫崽。
可它未到发情日,下一窝不知要几时生出来。
我心一横,回房写了份状子,决定后日便去县衙告谭九。
写完状子,再抄写小报,揭露他恶行。
【今有贼人欲刺宰辅,幸未得逞,夤夜遁逃。秦府侍卫谭九者,擒贼无能,却伤及无辜百姓,更挟私报复,无中生有,扰民生计,置街衢污地,极恨尤甚。如此者当杀之。】
想了想,我把最后一句话改为:如此者当徙千里。
一直抄到日头西斜,我放下笔,活动活动手腕,趁着墨迹干了,把这一百份小报都收好,藏在床底下。
冬日里黑得早,刚过酉时就已掌灯。大街上灯笼连灯笼,亮比白日,我拉着苏芳去找阿盐,可小七告诉我,他午后就没回来。
我跟苏芳说了弄丢衣裳的事儿,她安慰我,“我听说狮子猫金贵,你多卖两只猫就挣回来了……”
7
转天不到卯时,我就挨家挨户收粪,见到阿盐赶紧把小报塞给他,“今日消息重要,可卖两文一张。”
“这几日你把小报交给小七就好,我找了份工……”
我心里替他高兴,叮嘱他多卖的铜钱自己留下。
还完车子,我满大街溜达,盘算着捡几只小猫拿去卖掉凑钱。
结果好巧不巧,被谭九堵在巷子里。
他手里拿着那份小报,念叨着:“如此者当徙千里……”
我深吸一口气,扫了眼四周,盘算着翻墙跑掉的概率。
“我何时伤及无辜百姓?何时挟私报复?又是如何无中生有,扰民生计?”
他逼近,漆黑的眸子似是一汪深潭。
我退到墙角,腰背挺得笔直。
“刺客明明不在粪车里,你非说在里面,这是无中生有。因我泼你一身粪,你便将粪车刺穿,这是挟私报复。我被罚一百千,无钱交罚银,本来下了工可以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现在不得不满大街捡野猫,凑钱交罚银,这是扰民生计。我去西湖洗衣裳,差点儿掉湖里,这难道不是伤及无辜吗?”
“去西湖洗衣裳……那衣裳呢?”他沉吟着,更近一步。
我心虚,不敢看他眼睛,“晒着呢,还没干。”
他长长地哦了声,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那我明日等你送还衣裳。”
哼,明日我就把你告到临安县衙,看你还张狂到几时。
我咬着牙,低着头从他身边溜了过去。
8
转日收完粪,照例去浇肥,可唤了好久,都不见老张头。
我从怀里掏出小铃铛给看护戴上,“老张头去哪儿你知道吗?”
看护低头咬着铃铛,玩得不亦乐乎。
我抱起它亲亲,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推车离开。
我还好车,来到临安县衙,准备击鼓鸣冤。
可还未等我敲响,就见府衙大门洞开,一队捕快鱼贯而出。
“奉命缉拿刺客,闲杂人等一律闪开!”
刺客?
不好。
我拼命往阿盐家跑,还未到,就听哭声一片,他躺在门口,浑身是血。
我跑去请大夫,没跑两步,就看到老张头被装在囚车里。
“哎,给刺客通风报信……可惜被一起逮到……”
老张头看到了我,挤出一抹笑,嘴角鲜血溢出。
晌午,我跌跌撞撞推开门,一头载倒在地上。
娘吓了一跳,扶起我。
“老张头被杀了,阿盐被挑断了脚筋,那个刺客也死了……”
我抽抽泣泣把昨日之事和盘托出。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娘猛地扇了我两个巴掌,“告诉你不要惹事,你偏不听,你当秦桧手下人是吃白食的?当年你爹就是被他们害死的!你全家都是被他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