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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万世辉
整理：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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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继母跟小莲关在里屋说话，很久没有开门。
父亲在院子外抽卷烟，烟头在暗夜里一闪一闪，我靠在门框，感受着深秋的风，心里一片悲凉。
沉默良久，我鼓起勇气开口说：
爸，无论怎么样，你不能把小妹撵走，这儿就是她的家，她只有我们可依靠了。
父亲瞥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向来是话语不多，情绪不轻易外露。
我琢磨不透他的态度，但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父亲反对留下小莲，我会据理力争。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小莲走了出来，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
继母还是不愿意去医院治疗，坚持让父亲去镇上找老中医抓中药回来服用。
熬过三个月，在过年前夕，她还是走了。
她是笑着走的，好像没有一点痛苦。
临走，她还不忘关照我，让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
望着这个始终乐观的女人，能温暖人心的女人，我痛不欲生，趴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我真想不通，为什么老天这么薄待我？为什么定要把我两个好母亲一个一个从我身边夺走？
料理完继母的后事，春节来临。
没有了继母的家，显得分外的冷清。
厨房不再氤氲，堂屋不再有笑声，就连一向活蹦乱跳的大黄狗，也恹恹的趴伏在门口一动不动。
四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更是衬得我家死气沉沉。
简单的吃过晚饭，小莲突然开口道：
爸，哥，我打算辍学。
我一惊，立刻道：
小妹，你别怕，虽然妈不在了，这个家还是你的家，你不用离开这儿。
小莲解释：
哥，你理解错了，我是说我辍学，不是说离开这个家。
我不解问：
你初中没毕业，好好的，干嘛不读书了？
小莲苦笑：
妈说了，说我成绩不好，不如干脆回家帮着爸干活。
她说你成绩好，以后一定会考上大学，她还让我督促你，千万不能让你半途而废。
我已经答应她了，保证会把我们这个家照顾好。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继母把她喊进里屋，叽叽咕咕说的是这些内容。
怪不得小莲会哭了，当时她的心里该有多委屈。
02
对于继母这个决定，我觉得万分的不妥，正想开口制止，一直不出声的父亲突然大声道：
不行，我不同意，小莲，你过年才14岁，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不读书呢？
你听话，给我继续去读，不要听你 母亲的，我能供得起你们两个。
看到父亲态度明确，我一颗心刷的落了地，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也认可了小莲是我们的家人。
可小莲不同意，她哽咽道：
我已经答应妈了，答应她一走我就回来帮家里干活，我如果做不到的话，她会生气的。
父亲没吱声，他回屋拿出来一沓钱放桌子上说：
丫头，你是不是担心家里没钱了？你看，我们还有这么多呢，足够支付你们两年学杂费了。
我看着这些钱，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溢满眼眶。
因为我知道，这都是继母省下来的啊，她忍着病痛，不惜跟父亲吵架，也不肯把这笔钱丢进医院。
她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有饭吃有书念么？
小莲可能跟我想到一块了，突然就趴在大桌上呜呜痛哭起来。
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小莲答应继续去学校读书，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高考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心仪的大学。
那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拿着录取通知书，特意去了继母的坟上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等我到家，却不见了小莲。
我不以为意，认为她有事出去了。
奇怪的是，直到天黑她还没回来。
我问父亲，他也觉得纳闷。
自从继母去世，小莲除了上学，几乎足不出户在家做家务活。
她会细心的把家里收拾得板板正正，就跟继母在世时一模一样利落。
往常这个时候，晚饭早就端上了桌，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与父亲两人简单的做了一点饭吃，继续坐在屋里等。
当晚她没有回，第二天晚上她还是没回来。
如果是去同学家玩，也不可能不跟家里说一声啊？
我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冲进了她的房间，才发现小莲把仅有的几套衣服都拿走了，简陋的衣柜里空空如也。
03
我心急如焚，考上好大学的兴奋劲荡然无存。
因为我想起来小莲有一次半开玩笑跟我说的话，她说：
哥，等你考上大学，我就不读书了，我要出去打工替你挣学费。
当时我还呵斥她，让她不要管我，让她好好读书，也争取考个好大学。
她嘻嘻一笑道：
哥，你就不要赶旱鸭子上架了，我天生不是读书料，继续读下去，只会糟蹋家里的钱。
不用问，这丫头跑了，跑出去打工了，可她才十六岁啊，才初中毕业啊，她这样出去，能做什么呢？
想到这儿，我难受的想哭，觉得太对不起继母了。
我跟父亲说出来我的猜测，他表示有道理。
为了把她抓回来，我与父亲两人分头行动，找遍了她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可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小莲去了哪里？
等到我大学报到前夕，这丫头才写回来一封信，说她已经在一个亲戚的饭店找到了一份工作，让我们不要担心她，过年时自然会回家。
看到信，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才噗通落地，可信封上根本没有地址，想叫她回来也不可能。
这丫头太鬼了，她这是故意的啊。
看来这都是命，我们再怎么强求也没用，只能说，是继母把小莲教育得太好了。
当年春节我们团聚，这才弄清楚，原来她真是在她大舅家的饭店干活。
我与父亲忽略了，居然没想到去她外婆家询问。
如今木已成舟，想撵她去上学也不可能了。
当她把厚厚一沓钱交给父亲时，这位不善于表达情绪的老头子瞬间就老泪纵横，憋半天，他只说出一句：
闺女啊，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啊！
小莲一如继母的开朗，她微笑道：
爸，你这是说的啥话？自从我和我妈来到这个家，你跟哥对我们多好啊，真正把我们当家里人看待，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如今哥考上大学，家里困难，我出把力不是应该的吗？
面对这样大仁大义的小妹，我任何话都说不出来，直觉脸烫得很。
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挣钱供我上学，我脸面何存？
开学去了学校，我开始到处兼职，我下决心绝不用家里一分钱，我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一定要靠自己挣来。
大学四年，我愣是没用家里的钱，后来还能挣出多余的钱寄回家。
我大学毕业的暑假里，我家盖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在当时我们村，是首屈一指的。
村民们常夸，我父亲有一对争气的儿女。
每当此时，我那不拘言笑的老父亲，脸上就浮现出来自豪的神情。
04
我毕业分配在县房管局里工作。
有了铁饭碗，就不愁解决个人问题。
25岁那年，我与妻子徐慧琳相识相爱，一年后顺利结婚。
当时我们没钱买房子，小莲一下子给了我一万元。
90年代的一万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吓坏了，问她这些钱哪里来的？
她乐呵呵回答：
哥，你尽管拿着用，反正不是偷来的抢来的。
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就在我们村附近。
男孩子家条件不错，几次求婚，她都没有同意，说要等我结婚后她才能谈婚论嫁。
因此，这件事她瞒着我们死死。
等我结过婚想买房子，她这才答应男方，并且要了六千八的彩礼，然后把自己的几千积蓄拿出，这才凑了一万元给我急用。
试问，这么好的小妹，我到哪里再能找到第二个啊？
这次，我死活没有要她这笔钱。
我如果要的话，真不是人了。
看我不肯要，小妹急哭了，她嚷嚷：
哥，你是不是不拿我当亲妹妹？你干嘛不要我的钱？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我想不到她会如此激动，深思熟虑后，还是收下了。
她出嫁那天，我借父亲的手陪嫁了小妹同等数额的嫁妆，这让她倍有面子，也让她感动流泪。
我跟妻子商量好了，房子可以迟一点买，小妹的情谊我们必须要顾着。
后来的几十年里，我的工作从县城调到了省城，自然的把家也安在了那儿。
离老家远了，我回来的次数也就少了很多。
老父亲一人在家，几乎都是妹妹和妹夫照应着。
八年前父亲得了脑溢血，造成下肢瘫痪，只能整日躺在床上。
我跟妻子要把老父亲接去省城，妹妹与妹夫不让，妹妹说：
哥，嫂，你们城里房子小，而且你们工作也忙，哪里能照顾得了父亲？
况且他老人家也不想去，还不如接去我家养着，我家地方大，出门就是庄稼，我们有空把他推出去转转，对他身体恢复绝对有利。
我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老人家一个劲指着小妹与妹夫，嘴里咕哝：
我才不去城里呢，我要去女儿家。
小妹与妹夫这一照顾，就是八年。
每次我回家看父亲，老人全身上下都被收拾的整整齐齐，身上一个褥疮都没有，可见小妹夫妻对我父亲照顾得有多好。
前不久父亲病危，接到小妹打来的电话，我们急急忙忙赶回家。
父亲看到我，眼睛刷的一亮，他颤颤巍巍从枕头下掏出房本与一张存折，指了指小妹。
我顿时明白，立刻点头同意。
父亲微笑，安详闭上了眼。
料理完父亲的葬礼，我把房本与存折都给了小妹，她用手挡住，不住嘴道：
哥，这些东西我不要，家产都是传男不传女，我作为女儿，怎么能要这些东西？你赶紧拿走。
我做说服教育工作：
小妹，你收着吧，如果你不收下，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我也不会安心。
这么多年来，你为这个家牺牲了太多，我倒是没有什么贡献，怎么能白得这些？
再说了，小楼本来就是你的钱盖的，给你是理所当然，父亲这么多年来，也都是你们夫妻在照顾着，于情于理，家产就得给你们。
可我磨破嘴皮，小妹就是不肯收。
我生气了，板着脸道：
你要是不收下，我就跟你绝交，再也不回这个家来了。
这个杀手锏有用，小妹立刻接过房本与存折，她泪汪汪道：
哥，你别生气了，我收下还不成吗？
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哥，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娘家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妻子在边上看着我们的兄妹情深，不由感动落泪。
在回程的路上，她说：
世辉啊，以后我们要对小妹好一点，你看，你们本来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几十年来所做的，即使亲妹妹都比不上，太令人感动了。
我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虽然我母亲早逝，可老天派了继母与小莲来了我家。
她们给我温暖与爱，一起助力我跳出农门走向大城市。
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