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住的孤儿院在市图书馆旁边,这是林筱歆在十五岁之前唯一庆幸的事。
小时候,筱歆觉得自己很不幸。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相继过世,她也没有了其他亲人,就被送到了这家孤儿院。她的记忆里根本想不起父母的模样,只能通过父母留下的泛黄的照片来了解。父亲在所有照片里都带着金丝眼镜,近视度数应该挺高的。母亲很清秀,齐肩的长发散散披下,所有照片里都笑得非常幸福。爸爸是妈妈的王子,筱歆敢打赌。
孤儿院里的阿姨经常说她命硬,待她没好气。她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对自己。随着年纪渐长,她才开始明白,她是孤儿筱歆,她是命硬的筱歆。无父无母的孩子能在孤儿院吃饱喝足,但无父无母的孩子无依无靠。

筱歆开始识字后就喜欢窝在图书馆了。小时候,她喜欢看童话,喜欢看王子拯救公主的故事。她总觉得会有一个王子把她从孤儿院解救出来。孤儿筱歆要学会等待。慢慢长大后,她又开始喜欢看历史书。她尤其喜欢汉武帝。图书馆装了电脑后,她在读书之余就在图书馆的电脑上看电视剧。在这里,孤儿筱歆很快乐。没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没有人说她命硬。
十五岁的一天,筱歆像往常一样来到图书馆。她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过去没有这扇门的,她敢肯定。
但是她没有躲过好奇心的驱使,将手伸向门把。
身边的事物倏地全部消失,筱歆只觉得强风刮过耳畔,她害怕极了,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来。不久自己浑身疼痛,好像被硬塞进什么东西里似的。随后她失去了知觉。
她睁不开眼。浑浑噩噩中,她感觉人中一阵刺痛。她慢慢睁开眼,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伸出手微微遮挡刺眼的光芒。
“湄儿,感觉怎么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关切地问道。他戴的白帽子真奇怪,像是电视剧里清朝人的帽子,这是筱歆的第一反应。他认错人了,这是筱歆的第二反应。
筱歆发现她正摊在地上,那个少年正扶着她。少年居然穿着白色的马褂,是cosplay么,还是在图书馆推广古代文化的历史爱好者?她勉强用单手撑起自己,哑哑地回答道:“我没事。”
“我扶你起来。”那少年说着,小心翼翼扶着她起身,同时回过头,“阿玛,雅湄说她没事。”
阿玛?筱歆的头还是晕乎乎的。难道说是满族人在这里宣传本族文化么?
在少年的帮助下,筱歆颤抖着站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筱歆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她用力眨了眨眼,狐疑地望向周围。
没有人会在图书馆办丧事的,筱歆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这是白与黑的世界。一群着白衣的人跪在黑色的棺木前。一个黑衣的中年男子站在棺木边,正担心地望着自己。
这是哪里,筱歆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亏得那个少年还扶着她,不然她一定又要倒下了。
这时,那个中年男子开口了:“馆陶,阳信,扶你们小姐先下去休息吧。”
在一旁一直跪着望着筱歆的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忙站起来,扶着筱歆离开了这个寿堂。
筱歆心里很害怕,我只是孤儿筱歆,命硬的筱歆,没有人会花这么大的力气整我的。这一定是个噩梦,我要赶快醒过来。
筱歆四处看看,梦中的这个宅子真的很大,飞檐青瓦,白墙红窗,十分古朴。那两个叫馆陶和阳信的女孩把她扶进一个挺大的屋子。她们竟叫馆陶、阳信,筱歆心想。这不是汉朝两个公主的食邑么。
馆陶和阳信把她扶到一张雕刻精美的床上躺好,她有点惊讶,梦中的自己好像只有七八岁那么大。
筱歆撑开手,望着自己粉嫩嫩的小手,转头问那两个正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女孩:“这是哪里?”
女孩们的表情由担忧转为惊恐,其中一个矮一些的女孩忙道:“小姐,奴婢这就去请老爷来。”
这可怎么办,老爷应该就是筱歆梦中的阿玛。虽知道是梦,她还是很着急。筱歆拉住她:“你别去,我不想让阿玛操心。我只是忽然什么都记不起了。”
两个女孩互望一眼,那个高一些的女孩开口道:“小姐,奴婢是阳信,这是馆陶。奴婢二人的贱名还是小姐赐的呢。小姐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我是孤儿筱歆,我是命硬的筱歆,筱歆这样想着,但她只摇了摇头。
“小姐是咱们富察府的大小姐。”阳信告诉筱歆,“小姐闺名雅湄,今年八岁。老爷讳马齐,乃当朝吏部尚书。”
这个梦真是越来越真实了。“现在是哪一年了?”
“现下是康熙三十四年七月十四,昨儿个夫人过世,小姐今天在灵堂伤心过度昏厥了。”
“我额娘?”筱歆试探着问。她越发觉得不对劲。这好像不是梦,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甚至在听到这个“夫人”过世的消息时心忽然一阵揪痛。这不是梦,她越来越肯定。
“夫人是塔喇氏是老爷的结发妻子,也是小姐的亲额娘。小姐还有三个同母哥哥,三少爷讳福庆,十一少爷讳富良,十二少爷讳富兴。适才扶着小姐的是十一少爷。”
筱歆捏了一下大腿,很疼。怎么办,这好像真的不是梦,筱歆感觉后脑勺被狠狠打了一下。
“小姐糊涂了,这可如何是好!”馆陶抱着头低声说,“太后昨儿个才下旨,让小姐过了三年丧期就入宫伴太后凤驾呢。”
筱歆忽然很怀念孤儿院阿姨们的冷眼。
生活在富察府已经三年了。雅湄有时候在想,孤儿筱歆是否存在。她不知道孤儿筱歆是否仅仅只是她的梦境。亦或是现在的她仍身处一个无尽的梦中。
额娘的丧礼过后,雅湄就很少见到阿玛马齐了。只有少量节假日诸如春节、万寿节之类的全家聚在一起吃饭,马齐会让雅湄坐在他身边询问她的近况。馆陶和阳信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老爷很忙碌的,寅时就要去上朝,下朝后要去吏部处理公务,回府后还要写折子,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呢。”雅湄上次问起阿玛为何不来看自己的时候,阳信这样回答。
与见阿玛的艰难相反,雅湄经常能见到她的十一哥富良。富良在宫中为皇子们做伴读,其余时间都在府中读书。他为人就像他的长相一样儒雅。雅湄看书读到不认识的字时总会去问他,而富良则会耐心地教她,有时富良还会教她满语。三哥福庆外放为官,雅湄只在过年时见过福庆。而十二哥富兴虽然没什么正事,但雅湄也是极少能见到他。因为他喜欢和其他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斗鸡、赌博无所不为,最近还常去八大胡同。雅湄一直很怀疑马齐那么忙,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小儿子的混账行为。母亲丧期未过,他却在外面吃喝嫖赌,要是被人揭发,整个富察府都会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吧。
马齐的其他妾室和儿子们,雅湄几乎天天见。自塔喇氏去世后,马齐教妾室们天天向雅湄请安。雅湄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私下觉得阿玛必有深意。
“小姐,今儿七月十五了,可以穿常服了。”馆陶带着阳信进了雅湄的房间,阳信手上端了一盆水,为雅湄洗脸。
七月十五了,雅湄轻轻皱眉,母亲丧期已过,她马上要入宫了。
这时,一个婢女进了雅湄的房间,躬身行礼:“小姐,过一个时辰皇上的传旨官要来了,请速速准备。”
雅湄明白这一定是召她入宫的一道旨意。她吩咐馆陶和阳信给她梳洗更衣,完毕后,她望向摆在桌子上的铜镜。
这并不是孤儿筱歆的脸。这是富察家小姐雅湄的脸。孤儿筱歆已成为过去。雅湄只有十岁,脸没有完全长开,但面容清秀,五官皆有玲珑可取之处。
雅湄进入正堂时,富察府已备好香案,传旨官很快进入富察府,在正堂朝北站好。
“奴才恭请圣恭安。”马齐说道,带着全府上下所有人一起跪下。
“圣恭安。”传旨官答道,接着开始宣读圣旨,“吏部尚书马齐之女富察氏谦敏恭敬,和顺柔佳,奉皇太后懿旨,特封富察氏为固山格格,特赐封号‘瑾妍’,特赐居宁寿宫惠和堂,钦哉。”
“谢皇上隆恩。”全府人磕头谢恩。
“马大人请起。”那传旨官扶起马齐,然后转身对雅湄一揖,“恭喜瑾妍格格了,瑾妍格格好生准备着吧,明早宫里就会派人来接格格了。”
“我知道了。”雅湄低眉回答道。
众人散去后,马齐叫了雅湄去书房。
这是雅湄第一次进自己阿玛的书房。马齐的书房窗明几净,非常雅致,而马齐正坐在书桌旁。
“湄儿,你是我唯一的女儿。”马齐看向雅湄,“你这次进宫,多少还关系着我们富察家的荣辱。”
雅湄望向自己的阿玛:“阿玛,雅湄知道。宫中不比家里,规矩很多。湄儿定会处处小心,慎言慎行。”
“自你额娘过世后,你便长大了。”马齐笑了,“平时阿玛很忙,但并不代表阿玛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阿玛知道你懂事了,就不再担心了。在宫里,你要记住,第一,事事小心,万万别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第二,言语如风,不要听信别人的承诺,更不要轻易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切记、切记。有句话阿玛希望你能永远放在心里——如有必要,杀死心中的女孩。”
“湄儿记住了。”杀死心中的女孩。雅湄觉得浑身发冷。她点点头,问出了她三年来的疑惑,“可是,阿玛,那么多八旗女子,皇太后为何只召湄儿进宫呢?”
“当时你这么小,也难怪忘了。”马齐叹了口气,“三年前的春节你母亲带你去宁寿宫赴宴。外朝官员不可进入后宫,阿玛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只听闻你在皇太后驾前讲西楚霸王自刎于乌江的故事,皇太后大悦,许诺以后一定找机会召你入宫。不想你母亲七月就去世了,皇太后等丧期结束才让皇上下诏。”
“西楚霸王是个英雄,比汉高祖有气节多了。”雅湄说道。她还是孤儿筱歆的时候就很喜欢项羽。
“湄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马齐捋了捋胡子,笑容却略显凄凉,“但故事终究是故事。现实远远不同,将来你就能懂了。”
要进宫,雅湄最舍不得的是富良哥哥。和阿玛谈完,雅湄便去找富良了。
富良看见雅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小雅湄要进宫侍奉皇太后了。”
雅湄心里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哥哥。往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但是哥哥一定会想念雅湄的。”富良安慰她道,“我在宫里给皇子们做陪读,有什么事可以托公公们来找我,哥哥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
雅湄点点头。富良告诉她:“好好准备,让宫里的人看看我们富察家最可爱的瑾妍格格。”
第二天天还没亮,雅湄就被阳信叫醒了。她透过睡得有些迷糊的双眼,看到阳信已经穿戴整齐了,而馆陶头发还有些凌乱,还在一旁打着哈欠。
因为马上要进宫侍奉皇太后了,所以要穿着昨天传旨官送到富察府的特制的朝服。宫里专门派了两个嬷嬷和一个名叫那木都鲁徽兰的二十出头的女官来帮雅湄梳妆。过程复杂至极。先用镂了五朵祥云的金约束发,然后戴上嵌了三颗东珠的朝冠。随后穿上石青色的朝袍,再在外面罩上绣着四爪蟒的朝褂。接着,又在身上挂上朝珠。最后,踏上高得可怕的花盆底鞋。清朝初年满族女子不兴裹足,对此,雅湄暗自庆幸了一会儿。
一切准备就绪后,天开始微微亮了。徽兰扶着雅湄走出富察府。馆陶和阳信不能跟着入宫,只能跪送雅湄进宫。在府门口,雅湄看见自己的父亲带着庶母和哥哥们都跪在府门口。真是讽刺,雅湄心想,孤儿筱歆克死了自己的父母,而格格雅湄让全家跪在了自己面前。
等在富察府门口的是一顶符合固山格格出门规制的双人小轿。徽兰把雅湄扶上轿子,雅湄坐稳后,轿夫抬起小轿便出发前往皇宫。
轿子慢慢晃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雅湄下了轿子,从西华门入宫,两个太监候在那里,向雅湄请了安后,带雅湄朝宁寿宫走去。
紫禁城严禁四处张望,雅湄就用余光观察着这奢靡豪华的宫殿群。各个殿堂都铺设黄琉璃瓦,威严气派,连地面都是由金砖铺砌而成的。整个宫城流光溢彩,好不气派。
宁寿宫是个四进院落,在九年前建设而成。雅湄进入主殿,太后也身着朝服,端坐在主位上。两边坐着几个来向太后请安的几个阿哥和公主。他们不喜欢我,雅湄看着他们的眼神,心里想道。孤儿筱歆在孤儿院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现在格格雅湄也没有忘记那些孤儿院阿姨的眼神。
太后倒是和颜悦色。雅湄跪下行礼:“臣女恭请皇太后安。”
“起来说话吧。”太后虚扶一下,然后示意身边的宫女搬了把椅子放在殿中。徽兰上前扶起雅湄,接着雅湄谢了太后恩典,跟着规矩,只放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湄儿,哀家本该昨儿个就接你来的。”太后告诉雅湄,“但正巧赶上了中元节,哀家就让皇帝先传旨,教你今天再入宫。今日你来得倒巧,哀家几个在宫里住的皇孙们都来请安了。你也见见他们。”
雅湄忙站起来,称“是”。徽兰便在一边引荐。
最开始徽兰介绍了居毓庆宫的太子胤礽和太子妃石氏。雅湄知道最后继承康熙大业的一定不是他。太子眉宇间都写着桀骜,对雅湄也是爱理不理。太子妃看起来温柔和婉,正一脸和煦朝雅湄笑着。徽兰告诉雅湄,由于先皇后过世,三年前太子大婚后,就由身为储妃的石氏代行皇后之权,统摄六宫。
年长的几位阿哥都在今年三月封爵开府了,所以此时并不在宁寿宫。雅湄见到了十阿哥胤礻我,十阿哥出身高贵,衣着也极尽华丽,一直戏谑地瞧着雅湄。
向十阿哥请完安,雅湄又向十二阿哥胤裪请安。十二阿哥自幼和苏麻拉姑生活在一起。受《康熙皇帝》一书的影响,无论是孤儿筱歆还是格格雅湄都对苏麻拉姑充满好奇。雅湄打量着这位十二阿哥,他十四岁左右,目光却同年龄不符,很是深邃。十二阿哥鼻梁英挺,微带笑意,看上去温文尔雅。在雅湄请安时他客套地点点头,很快就转过头去了。
随后,雅湄又朝十三阿哥胤祥行礼。孤儿筱歆很喜欢二月河的《康熙皇帝》,但徽兰告诉雅湄,十三阿哥的生母是格格章佳氏,而不是宝日龙梅。康熙亲政后,定下了后妃的等级,但是仍有一些妃子未行册封礼,宫里的宫女太监便尊称她们为格格。十三阿哥长相极为英俊,笑起来也教人如沐春风。他和他的哥哥们不同,就像二月河笔下的那个侠义的王爷一样,一直爽朗地笑着:“湄儿何必多礼,就唤我十三哥好了。”
雅湄有些犹豫,便回头看徽兰,徽兰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雅湄随即笑了:“是,十三哥。”
一旁一直安静地看着儿孙们的太后突然发话:“湄儿,胤祥说的不错,何必这么拘着礼,太子爷、十阿哥、十二阿哥的叫。喊他们哥哥也就好了。那里的宝儿、宓儿,你也和她们姐妹相称罢。”
雅湄吓了一跳,几位公主中看起来最大的那个走出来,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湄儿,我是十三哥的同母妹妹钰宝,排序第八,叫我八姐也就是了。”八公主钰宝看似很亲切,但雅湄还是从她微微皱起的眉上读出了一些她的不情不愿。
随后,八公主走到一个正朝雅湄腼腆地笑着的公主身边:“这是我的九妹钰宓,袁贵人的女儿,唤她九妹也就是了。我还有一个同胞妹妹钰宁,今天没有过来。”
雅湄朝太后俯身跪下:“皇太后恕罪,雅湄何德何能,岂能和皇家的金枝玉叶互称姊妹?还烦请皇太后收回成命。”
雅湄将头深深低下,也没见到太后有什么表情。只听见太后说道:“哀家常年处在这深宫里,早就腻了。雅湄你离开父母来陪伴哀家,哀家当你作亲孙女。哀家让你以兄姊称呼他们,你这么称呼他们也就是了。”
见太后这么坚持,雅湄只得应下。
随后,太后让雅湄先去惠和堂收拾起来,雅湄便起身告退了。
刚刚走出主殿,太子阿哥等也都退了出来。十阿哥一路小跑到雅湄身边,大声问道:“瑾妍格格,让我叫你妹妹倒也不难。只是妹妹听说过嘉靖皇帝封一只死猫为’虬龙‘么,只可惜龙也好,虎也好,死猫就是死猫,永远不会变的。”
他的声音刚落,走在后头的格格阿哥们全朝雅湄看来。
不能生气,雅湄心想。杀死心中的女孩。
在宁寿宫呆了十几天后,雅湄发现在宁寿宫的日子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她平日多数时间侍奉在太后身边,给太后讲笑话或是讲故事解闷。太后很喜欢听雅湄说一些古代的故事,雅湄也迎合着太后,从秦皇汉武到水浒好汉,她都尽力把故事说得有滋有味。其余时间,雅湄都在惠和堂读书,那些书都是从各宫借来的,种类其实还是丰富的,雅湄无论对什么都很感兴趣,所以各类书都会读一点。
在惠和堂伺候雅湄的除了徽兰外,还有一个叫罗察莫丹的宫女,莫丹比徽兰小两岁,两人都谨慎可靠,把一切都帮雅湄打点好。两人秉持着宫女的礼仪,平日也不常和雅湄说话。但一旦雅湄有什么吩咐,她们都会很快去完成。看到她们谨小慎微的样子,雅湄不断感叹紫禁城的规矩真是大过天去了。
惠和堂共有两个房间,前面的房间作会客用,还放着一个佛龛。雅湄并无信仰,佛龛只作摆设。后面的房间就是一间卧室,此外还放了一个书桌。徽兰和莫丹作为宁寿宫的宫女,不能随意走出宁寿宫,所以每天一闲下来就打扫惠和堂,雅湄一直觉得自己的屋子天天泛着光。
除了刚进宫那天,雅湄很少见到阿哥和公主们了。阿哥公主日日向太后请安,为避免尴尬,雅湄就错开时间去见太后。九公主钰宓倒是经常到惠和堂走动。第一次在宁寿宫主殿见钰宓时,雅湄以为她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小女孩。不想,和雅湄熟络了以后,钰宓敞开了心怀,虽然常常脸红,却一直找雅湄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来。钰宓讲起话来轻声细语,却是个话痨。
雅湄和钰宓混熟后,就经常去翊坤宫见袁贵人。清朝祖制,阿哥公主必须由嫔位以上的妃嫔抚养,而康熙破格允许袁贵人抚养自己的女儿。几天前,雅湄发现和袁贵人毗邻而居的是十三阿哥的生母格格章佳氏和十二阿哥的生母格格万琉哈氏。两人身边都只有一个宫女在伺候。
“格格,您见到两位格格只用行平礼。”徽兰曾悄悄告诉雅湄。
雅湄慢慢了解到,在宫里,这些庶妃地位是很低的。她们基本不能离开所居的宫殿,只有节假日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袁贵人虽然只诞下公主,但比章佳氏和万琉哈氏贵重多了。雅湄不喜欢这样的规矩。无论如何,那两位格格好歹是阿哥的生母,竟却比宫女好不了多少。但看不惯归看不惯,雅湄不再是孤儿筱歆了。她必须杀死心中的女孩,习惯宫中的残酷。
这天,雅湄刚从太后处回到惠和堂,莫丹就满脸喜气进门通报:“格格,九公主来了。”惠和堂少有访客,因此每次九公主钰宓来,莫丹都会很兴奋。
雅湄忙整了整衣服,迎了出去。只见钰宓踏着轻快的脚步朝惠和堂走来,依旧如同往常,漂亮的脸上有一些羞赧。
“雅湄姐姐。”钰宓红着脸朝雅湄打招呼。尽管太后让雅湄和公主阿哥们姊妹相称,雅湄还是向钰宓行了个礼。钰宓虚扶一下,凑到雅湄身边,笑着说:“明儿个可是中秋节了。宜娘娘今天晚上就在翊坤宫中设宴。宜娘娘让我来请你,你可去么?”
我别无选择,雅湄心想。“去,自然是去的。”雅湄回答道。
钰宓抿嘴一笑:“雅湄姐姐快准备起来罢。我也得回宫打扮起来了。”
穿戴完毕,进入翊坤宫主殿时,雅湄发现赴宴的不只是翊坤宫的妃嫔。除了钰宓、钰宝和钰宁、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之外,还有两个年长些的阿哥。雅湄知道,这两位一定是宜妃的两个儿子。
雅湄先朝珠翠满头,华服艳妆的宜妃福了个万福。宜妃客气地笑笑:“这位是马尚书家的闺女吧,起来说话吧。你没见过我两个儿子吧。”说着,宜妃朝那两个阿哥使了个眼色。
年长的那位阿哥指了指另外一个,说着不太流利的汉文:“瑾妍格格有礼,我是五贝勒。这位是我的九弟。”
雅湄忙俯下身来:“见过五贝勒,见过九阿哥。”五阿哥看上去谦和有礼,带着浓浓的书生气息。九阿哥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雅湄行礼时他只是懒懒地点点头。
随后,雅湄又一一向其他几位行礼。袁贵人朝她温柔地笑笑。八公主钰宝一眼都没瞧她,十二阿哥只是微微点点头算是还礼。只有十三阿哥笑着说了一句:“雅湄妹妹不必这么客气。”雅湄心里有些暖意,在宫里真的很少有人愿意对她那么和善。难得有人待她这么和气,她心中溢满了感激。
向九公主钰宓行礼时,钰宓站起来虚扶了一下:“雅湄姐姐别那么客气。”当雅湄向十公主钰宁行礼后,钰宓走到雅湄身边挽住雅湄:“姐姐来我这里坐罢。”
雅湄忙轻声对钰宓说:“我还没有向两位格格请安呢。”钰宓压低声音回答道:“在宜娘娘面前可别对她们太客气。”
雅湄偷偷瞄向宜妃,见她正托着茶盏在刮茶末,眼睛却朝着雅湄看。雅湄觉着脊背一阵发凉。只好跟着钰宓坐在她身边。
宫女开始上菜。大家开始开动后,雅湄有些食不知味。宴席上很多人都悄悄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我不该来的,雅湄心想,却不得不来。雅湄强忍住要溢出的眼泪,轻轻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咽下那些珍馐美馔。
饭局开始后不久,宜妃问起五阿哥和九阿哥的功课,五阿哥和九阿哥一一详细作答。无非是读了什么书,师傅考了什么,皇上又考了什么,雅湄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说起这上书房的功课,要数十三弟最认真了。”五阿哥笑着告诉宜妃,“今天在布库房见十三弟偏要和富良比箭,富良被称作‘神射手’,百发百中自不必说。十三弟竟也不输于他,小小年纪也是每发必中。”
听见哥哥的名字,雅湄猛地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十三阿哥掩饰不住一脸自豪:“五哥过奖了,十二哥也很刻苦的。师傅说十二哥的字是我们给几个里最棒的。”
“十三弟过谦了。十三弟夜夜苦读,我只是做好师傅布置的功课罢了。”十二阿哥脸上没什么变化,“我的字也是阿扎姑教的,并没什么特别。”这阿扎姑指的便是苏麻拉姑,十二阿哥称她为阿扎姑,意为“母亲”。
雅湄心里总觉得十二阿哥有些藏愚守拙的感觉,倒是十三阿哥锋芒毕露。阿哥们互相客套了一下,这顿筵席也就差不多了。宜妃邀请在座的几位八月十八参加她的三十八岁生辰寿宴,大家也就各自散去了。
宜妃生辰当日,雅湄备好了礼,梳妆好后,穿上一件新制的绣着茶花的青色旗服,又戴上了太后新赏的金镶玉钗子,就带着徽兰和莫丹去了翊坤宫。
进了翊坤宫,就遇见章佳氏格格。雅湄与她见了平礼。雅湄刚想和她说话,就见她用一条绣工略显粗糙的手巾掩上朱唇轻咳了几声。她身边的宫女欣娆低声说:“妍格格见谅,我们格格诞下十公主后身子一直不大爽快。”
雅湄忙说:“这是哪里话,格格应该好好养着才是啊,宜小主的寿宴就别去了。”
章佳氏用手巾擦了擦嘴,说:“妍格格不必挂怀,宜小主的寿宴我是一定要去的。”
雅湄细细看了看章佳氏。她眉目清秀,远山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波光婉转。她脸上微微有些病态的红晕使雅湄联想起了黛玉。如此让人疼惜,难怪她在康熙面前一直很得宠。她挽住章佳氏的手,朝翊坤宫主殿走去:“格格要好生珍重才是。”章佳氏低眉答道:“谢妍格格关怀。”
雅湄进主殿不久,袁贵人也来了,带着九公主钰宓。雅湄和章佳氏起身行礼,钰宓虚扶了雅湄一下,就兴冲冲坐到她身边。刚坐下,钰宓就贴着雅湄的耳朵轻轻说道:“这莲花钗子不错。青色的衣服也衬得姐姐肤白如雪。”雅湄忙回道:“九公主才是天生丽质,湄儿如何也比不得公主。”钰宓羞红了脸,嗔道:“哪有。”袁贵人和章佳氏寒暄了几句,问了下章佳氏的身体情况,也就落座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万琉哈氏格格和十二阿哥也到了主殿。雅湄和万琉哈氏行了平礼,又向十二阿哥请安,十二阿哥点点头,坐上了座位。很快,五阿哥和九阿哥也到了,雅湄一一行礼。太监来传话,说宜小主还在后殿更衣打扮,让众人稍等片刻。
雅湄快等得不耐烦时,宜妃一脸喜气进了主殿:“大家都来啦。妍格格的旗装真是不错。”说着,她在主位下首的位置坐好。这个举动使得雅湄心里一哆嗦,难道康熙也要来?
雅湄刚产生这个念头,就见一个太监便进了主殿:“宜小主,今儿个主子爷有要事,不能来了。”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宜妃的笑容忽的僵住,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扫视主殿,冷声问道:“那十三阿哥怎么也不来?”
那太监俯身回道:“主子爷正是要考十三阿哥的功课呢。”说罢,那太监退了出去。
宜妃坐回主位。章佳氏忙离开座位,跪下柔声说道:“宜小主恕罪,十三阿哥要向皇上汇报功课。钰宝和钰宁在德小主那里用膳。”十三阿哥,你害死你额娘了,雅湄心道。
宜妃一挑精心修饰过的眉毛,瞪着章佳氏:“虽说十三阿哥、八公主和十公主自小由德妃抚养,但我好歹也是他们生母的主位娘娘。今儿是我的生辰,十三阿哥伴圣驾也就罢了,为何连八公主和十公主都不来?”什么十三阿哥倒也罢了,雅湄心中暗暗想道。宜妃只是因为康熙没来而借故发作罢了。
章佳氏轻咳几声,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宜小主息怒。”
“现在到会装得楚楚可怜了。”宜妃哼了一声,“昨儿皇上宠幸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咳得那么厉害。”
章佳氏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宜妃,钰宓在雅湄身边轻轻吸了口凉气。只听宜妃沉声命令道:“翊坤宫庶妃章佳氏狐媚惑主,对上不恭,拖出去重打十大板。”
“不可以这样!”雅湄叫道。随即她就后悔了。这下开罪于宜妃了,我本该杀死心中的女孩,袖手旁观的,雅湄想道。但是就算只有十大板,以章佳氏现在的身体情况是很难扛住的。
“这么说,瑾妍格格也想和章佳氏一起分担这十大板了?”宜妃嘴唇微扬,看着雅湄的眼睛却更凌厉了几分。
“不是这样的。”雅湄迅速编了一个借口,并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我常听府里的婢女们说,生辰当天做生杀之事,一年都会招来厄运。”
宜妃死死盯着雅湄,面露不屑。雅湄感到脊背发凉。她看得出我在撒谎,雅湄心想。
“我也听宫女们提起过这种说法。”十二阿哥忽然开口说道,“前朝万贵妃在生辰那日杖杀了一个宫女,不久后她刚出生的儿子便夭折了。”十二阿哥语气平淡,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只是阐述事实。倒是一旁的万琉哈氏脸色已然惨白如纸。莫非真有这种说法?雅湄疑惑地想,可能只是我没听说过,看十二阿哥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说谎。才十四岁的少年,却这样沉静,雅湄不禁有些愣神。
宜妃狐疑地看了十二阿哥一眼,随后厉声对章佳氏说道:“给我滚出主殿,下次再犯,决饶不了你。”
章佳氏朝宜妃磕了三个头,退出了主殿。闹了这么一出,大家都兴致缺缺,五贝勒尴尬地笑笑,打了圆场,让在座的人说祝词,献寿礼。宜妃的寿宴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下草草结束,大家一一告辞了。
雅湄退出主殿后,五贝勒和九阿哥在后面叫住她。雅湄刚回过头,五贝勒便拱手道:“适才额娘心急,言语有不妥当的地方,对不住妍格格了。”九阿哥也有些抱歉地看着雅湄。
雅湄福了一福:“五贝勒言重了,瑾妍没有放在心上。”随后雅湄向两个阿哥告辞,转头正要离开,就见到十二阿哥正望着自己这边,见她看过来,朝她微微笑了笑,便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