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里一片嘈杂,我远远就听见有人吵架。
挤过人群一看,立巧正被一个小贩指着鼻子骂,我二话不说,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就冲了过去。
那是1986年的盛夏,我刚从省城回到县城,准备参加战友刘向荣的婚礼。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水泥地上,空气里混合着韭菜、西红柿和泥土的气息。
菜市场还是老样子,铁皮顶上锈迹斑斑,两边的水泥台子掉了漆,到处都是菜叶子和烂泥。
看着立巧蹲在地上默默捡着散落的青菜,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她还是那副模样,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褪了色的蓝格子衫被汗水浸湿了后背。
"你凭啥占着这个好位置?这摊位该归我!你一个女人,要饭去吧!"那个精瘦的小贩又踢翻了一筐菜。
青菜萝卜滚得到处都是,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帮忙。
我和立巧的故事得从1982年说起,那会儿我在县机械厂当钳工,她在街口卖菜。
记得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个菜市场,她给我抹零,我瞅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时候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可人干净利索,说话也好听,我天天找理由去买菜。
厂里的师傅老张看不下去了,说:"小王啊,你这样不是办法,光买菜能买出个啥名堂来?"
我憨憨地笑:"师傅,我这不是想省钱嘛,食堂太贵。"
老张摇摇头:"你这孩子,谁不知道你想啥,去打听打听人家姑娘家底如何。"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隔壁公社的,爹妈早不在了,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是个犟脾气,不要儿女接济,每天编草帽贴补家用。
三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虽说日子过得紧巧,但也甜。
那会儿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房子是单位分的老平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记得第一次发工资,我买了两斤猪肉回家,立巧舍不得吃,非要留着给奶奶送去。
她从不叫苦,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拿菜,晚上收摊了还要给我做饭。
有时候下大雨,我去接她,看见她蹲在屋檐下数钱,衣服都湿透了。
我心疼地说:"以后下雨就别出摊了。"
她笑着说:"这不是攒钱给奶奶买药嘛,再说了,咱们还得给你置办点像样的工具。"
她总会给我留些新鲜的菜,我下班就去帮她收摊,骑着自行车带她绕城墙转一圈。
城墙下的梧桐树影斑驳,蝉鸣声一阵一阵的,她靠在我背上,说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
83年冬天,她病得很重,发高烧,可还惦记着第二天进货的事。
我去医院排队,大夫说缺药,我跑遍了全城才买到一支青霉素。
那几天,她躺在床上,还想着要去菜市场,被我按住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我红着眼眶说。
连打了三天针她才好转,躺在床上虚弱地说:"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转眼到了1984年,厂里选人去省城进修,我被选中了。
临走那天,立巧给我包了一堆咸鸭蛋,特意找人借了个收音机给我带上。
她说:"省城晚上冷清,听听戏解闷,别想家。"
火车站送行那天,她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蓝格子衫,笑着说:"你要是想家了,就听听评剧,我最爱听《花为媒》。"
谁知道去了省城,日子比想象中还要难。
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发工资时东拼西凑,连话都打不起。
本想进修结束就回来,厂里却说要我留下帮着搞技改。
领导说:"小王啊,你是技术骨干,这会儿走了,厂里可怎么办?"
就这样,我和立巧的感情也慢慢淡了。
她寄来的信越来越少,字里行间透着疲惫。
最后一封信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奶奶又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却连个回音都没法给。
等我终于攒够车票钱回来,发现她已经搬走了,只在邻居家留了张离婚协议。
"你这个没良心的,立巧为你守了多久,你倒好,连个信都不回。"邻居王大娘数落我。
"她生病的时候,大半夜一个人去医院打针,我看着都心疼。"
"你知道她卖菜的钱都寄给你了吗?自己喝稀饭度日子,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现在看着立巧在地上捡菜,我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哎呀,这不是王师傅吗?"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刘向荣。
他现在在街道办当主任,人缘特别好。
"我说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刘向荣走到那小贩跟前,语气和气。
小贩认出了刘向荣,气焰顿时就焉了。
"向荣哥,这不是摊位的事嘛..."
"摊位的事好商量,明天来街道办,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刘向荣这么一说,那小贩讪讪地走了。
我蹲下来帮立巧捡菜,看见她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泥土的痕迹。
记得她以前的手多细嫩啊,现在却粗糙得像树皮。
阳光透过市场的铁皮棚,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轻声说。
立巧擦擦眼睛,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日子总得过。"
她顿了顿,又说:"听说你在省城混得不错?"
"哪有啊,就是个打工的。"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立巧,那会儿是我不对..."
"诶,都过去啦。"她摆摆手,从篮子里拿出两根黄瓜,"拿着吧,刚摘的,凉快。"
我接过黄瓜,想起以前她总爱给我留最嫩的菜,心里一阵酸楚。
刘向荣看了看我们俩,突然开口:"立巧啊,我们街道办食堂正缺个采购,要不要来试试?"
立巧愣住了,眼睛里有光闪过:"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虽说工资不高,但有保障,比在这太阳底下晒着强。"
我看着立巧激动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候,市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请注意,马上要下雨了,各位摊主注意遮挡货物..."
立巧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我帮她把菜筐搬到屋檐下,看着她清点今天的收入。
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仔细地整理着。
那些起皱的票子上,还沾着些许泥土,那是她辛苦劳作的见证。
记得她以前总把钱整整齐齐地叠好,现在却连这点闲工夫都没有了。
"立巧..."我欲言又止。
她整理着菜筐,头也不抬:"你该回省城了吧?"
我点点头:"明天的火车。"
"那就好好的。"她直起腰,递给我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黄瓜装起来,别碰脏了。"
第二天的火车上,我掏出那根黄瓜咬了一口,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又脆又甜。
人生就像这黄瓜,有苦有甜,可总得往前走。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车窗上,模糊了远处的山影。
我想起立巧说的话:日子总得过。
是啊,日子总得过,可是得过出个人样来,才对得起这漫长岁月。
刚要收起黄瓜,发现塑料袋底部压着一张字条:"保重身体,别太拼命。"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我突然红了眼眶。
这才是我认识的立巧,永远记得给我备着东西的立巧。
火车轧过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流逝的岁月。
我望着窗外的雨帘,想着或许有些故事还没完,有些过往,值得重新开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跟那年我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