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雪下得太大了,外头还有人在敲门哩!"娘正蒸着年夜饭,我趴在窗户上看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
北风呼啸,雪花纷飞,那是1979年的腊月二十九。山东老家的冬天格外的冷,大雪压得枯树枝都快断了。
俺家住在沂蒙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屋里点着十五块钱一瓶的煤油灯。娘正在案板上擀饺子皮,一下一下的,特别认真。
灯光映着娘布满皱纹的脸庞,她总说今年要包顿好饺子,犒劳一下上工队干了一年活的爹。
案板上摆着切好的白菜馅,那是娘特意从十里地外的集市上买回来的。为了省钱,娘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
屋里烧着煤炉子,炉子上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白菜炖粉条,这在那个年代算是很好的年夜饭了。
我正美滋滋地想着明天就能吃上饺子,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把正在劈柴的爹也吓了一跳。
"这大雪天的,谁会来啊?"爹嘟囔着,拿起那盏用了好几年的手电筒去开门。
我跟在后头,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到门外站着一对衣着单薄的父女,浑身上下都是雪。
老人的胡须上都挂着冰碴子,小女孩冻得直跺脚,手里还抱着个破旧的包袱。
"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大伙了。俺们是从徐州来的说书艺人,本来是赶着到隔壁杨家庄演出,谁知道半路上雪下这么大,走不动了。"老人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说。
娘心善,马上开了口:"快进来暖和暖和,外头冷死人了。老头子,还不快让人进来。"
那时候虽说家家户户都紧巴,但农村人朴实,见不得别人受苦。更何况是这大冷天的。
老艺人姓李,叫李长福,他身边的小女孩叫李巧云。小姑娘才十岁出头,冻得小脸通红,却还懂事地给我们鞠躬,嘴里甜甜地叫着叔叔阿姨。
娘看她可怜,赶紧让她坐到炕头上暖和,又添了两副碗筷,炒了个土豆丝,熬了一锅热乎乎的姜汤。
"嫂子,真是麻烦您了。"李叔端起碗,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这是家里的老二吧?长得真壮实。"
"可不是嘛,今年都十二了,在生产队能帮着干活了。"爹笑呵呵地说。
吃饭的时候,李叔的目光落在我家墙上挂着的那把二胡上。那是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平时就挂在墙上落灰。
"这把二胡,看着是老物件了,应该有些年头了。"李叔放下碗,仔细打量着说。
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是我爹留下的,可惜没人会拉,就挂着玩。"
"要不,我给大伙表演一段?好久没碰到这么好的二胡了。"李叔说着,小心翼翼地取下二胡,用袖子仔细擦拭琴弦。
小巧云眼睛亮晶晶的,坐在炕边上跟着打拍子,那模样像极了过年时村口放电影,大伙儿看得入迷的样子。
那晚上,我家的小屋里飘荡着动人的旋律。李叔拉起二胡,声音沧桑动情,把个《小放牛》拉得那叫一个好。
小巧云清脆的嗓音唱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唱得娘直抹眼泪,连擀饺子都忘了。
煤油灯的光影下,我偷偷看着小巧云,觉得她就像年画上的仙女,特别好看。那时候农村姑娘都是麻布衣裳,她却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却依然遮不住那股灵气。
"这闺女嗓子真好,以后准能成大角儿。"娘由衷地夸赞道。
巧云听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阿姨,我就是跟着爹学了点皮毛。"
那一晚,我们围着煤炉子,听李叔讲了许多外面的故事。原来他们父女俩走南闯北,靠说书卖艺为生。
李叔说,他爱人走得早,就带着巧云四处跑江湖。有时候赶上庙会能挣几个钱,没活的时候就喝西北风。
过了年,李叔要带着巧云继续赶场子。临走时,他握着爹的手说:"老弟,你家这闺女,我记住了。这把二胡就送给你们家留个念想,也算是报答这几天的照顾。"
爹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这是你吃饭的家伙什。再说了,这二胡本来就是你的。"
李叔执意要留下:"等巧云长大,要是有缘分,咱们还能再见。到时候再还给我也不迟。"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年。这些年,我靠着爹娘的供养,考上了省城的中专,学了个修理工的手艺。
后来攒了点钱,在街上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可每到下雪天,我就会想起那年腊月的那对父女。
特别是想起小巧云唱戏时的样子,那清亮的嗓音总在耳边回响。娘有时也会念叨:"不知道那对父女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1999年初秋的一天,店里进来一位姑娘,举手投足特别文气,买东西时还哼着小曲。那熟悉的曲调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
"你会说书吗?"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她停下动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爹是不是李长福?"我的心跳突然加快。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认识我爹?"
那一刻,我感觉时光倒流,面前的姑娘还是那个穿着补丁棉袄的小女孩。
我赶紧翻出压箱底的那张老照片,还有那把保存了二十年的二胡。
巧云看着照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是那年腊月,在你们家照的。爹说这是他最珍贵的照片。"
原来李叔早在五年前就走了,临终前还惦记着要找到我们家,还说欠着一把二胡没还。
"爹生病那会儿,一直念叨着要找到你们,说是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二胡还给你们。可惜......"巧云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这才知道,巧云这些年过得很苦。李叔走后,她一个人在省城,靠着说书团的工作养活自己。
说书团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候演出结束得晚,她就睡在后台的化妆间里。
下雨天屋顶漏水,她就打着伞坐一宿。饿了就啃个馒头,渴了就喝口凉水。
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说书,因为这是爹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她说,每次登台前,她都会想起那年在我家的温暖。
从那天起,巧云常来我的店里。有时候买东西,有时候就是坐坐,跟我说说她这些年的经历。
我听得心疼,可又不敢表明心意,怕吓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总觉得欠你们家一份情。"
我笑着说:"那你打算怎么还?"
她红着脸说:"要不,我给你当媳妇吧,替爹还了这份恩情。"
回老家提亲那天,娘一见到巧云,就把她搂在怀里哭了:"闺女,可算找着你了!这些年,我常想着你们父女俩,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村里人都说,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找到当年那个说书的闺女,真是天意。
成亲那天,我特意找人修好了那把二胡。巧云抱着二胡,又唱起了当年那首《梁山伯与祝英台》,歌声依然那么清亮动人。
爹娘坐在下面,眼中含着泪花。娘说:"闺女,你就安心在家,别再到处跑江湖了。"
巧云笑着说:"现在不一样了,我在省城艺术团有固定工作,每个月都能回来看看。以后啊,我要把最好的日子留给你们。"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我和巧云有了自己的小家。每到下雪天,我们就会想起那年腊月,想起那个踏雪寻路的夜晚。
人们常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可我信命运自有安排,就像那年腊月的大雪,把我和巧云的姻缘悄悄系在了一起。
有些缘分,看似转瞬即逝,却在岁月的长河里生根发芽,开出最美的花。
就像那把老旧的二胡,陪着我们走过二十年的光阴,依然能奏出动人的音符。那是我们最珍贵的信物,见证了一段跨越二十年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