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家的三儿子这是让省城给养废了吧?放着局长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回来做豆腐,这是上哪儿想不开了?"
1985年盛夏,这样的议论声从县城东头传到了西头。
那会儿我在纺织厂当车间主任,整天被生产指标和设备检修忙得团团转,哪有功夫理会这些街谈巷议。
直到我爹打来电话,说三叔从省城退休回来了,还要重操祖业做豆腐,我才不得不正视这件事。
一提起豆腐,我就想起小时候的光景。
那时候天还没亮,胡同里就能听见爷爷推石磨的声音,吱呀吱呀的,伴着晨雾飘得老远。
每到冬天,爷爷的手就会裂开大大小小的口子,可他从来不叫苦。
韩家的豆腐在咱们县城那是响当当的招牌,清香绵软,入口即化。
三叔从小就跟他爹不一样,整天抱着本破书,连暑假都不愿意来帮忙。
要是爷爷喊他磨豆子,他就躲到房顶上看书去了。
1958年,三叔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大学,轰动了整个县城。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爷爷破天荒地喝了两斤老白干,眼泪鼻涕一把抹:"咱韩家,总算出了个读书人啦!"
三叔走后,一晃就是二十七年,从大学生变成了省城某局的局长。
每年过年回来,三叔都是西装革履,提着高档烟酒,满身的官威。
连说话都跟咱们不一样,净用些咱听不懂的词。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突然说要回来继承祖业。
我媳妇王巧云直摇头:"你说你三叔这是魔怔了吧?大热天的做豆腐,那可是要了老命的活计!"
八月的暑气还没褪去,知了在老槐树上叫个不停。
我特意去了趟三叔家,推开那扇略显破旧的院门。
就看见三叔光着膀子,手里握着块白毛巾,正在擦额头的汗。
院子里摆着几口大木桶,黄豆在清水里浸泡着,散发出淡淡的豆香。
老院子的角落里,爷爷用了一辈子的石磨静静立着,磨盘上还留着些年深月久的痕迹。
"三叔,您这是遭了啥罪了?"我帮他搬木桶,心疼地看着他晒得黝黑的脸。
"有活干总比闲着强。"三叔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
我注意到他的手掌已经起了厚厚的茧子,哪还有半点当年在省城的样子。
"这豆腐啊,看着简单,可讲究多着呢!"三叔一边往石磨里倒豆子一边说。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在石磨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豆子得泡够六个时辰,石磨得转三百六十圈,豆浆要煮到九成熟,放卤水也有讲究,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
听三叔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为啥他家豆腐死活不肯讲价。
街坊们却不这么想,背地里议论说这是在省城养出了官架子。
!"
三叔擦了擦手,笑着说:"李婶,称准价实,童叟无欺,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规矩。"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爷爷的遗像发愣。
月光下,他的背影显得格外清瘦。
慢慢地,三叔那儿的生意竟然越来越好。
原来街坊们发现,三叔家的豆腐,分量从来不会差半分。
别家可能会给少一块角,可三叔家的,准得跟称上显示的一模一样。
豆腐的口感也是一等一的好,就连县城最挑剔的老张家,都成了三叔的回头客。
有一回,我早上五点多去三叔家,看见他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
"三叔,您这是几点起的啊?"我问。
"三点多吧,睡不着。"三叔一边往锅里加柴火一边说。
"想起小时候,每天这个时候,都能听见爷爷在院子里忙活的声音。"
说着说着,三叔的声音有些哽咽。
1986年春节,我去三叔家拜年,看见他正在灶前忙活。
那天下着小雪,院子里冷清清的,可灶屋里暖烘烘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摆着刚做好的豆腐,白生生的,还冒着热气。
"三叔,您这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我打趣道。
三叔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老白干。
"来,陪三叔喝两杯。"他给我倒了一盅。
酒过三巡,三叔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在省城当官那会儿,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每次做梦,都能梦见爷爷在院子里推磨的样子。"
"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常说,做人要实在,做事要踏实。这话我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
三叔端起酒杯,望着墙上爷爷的遗像出了神。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叔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去年冬天,我爹突然中风住院,全家人都慌了神。
医生说要静养,还得补充营养。
三叔二话不说,每天清早就提着新鲜的豆腐来医院。
有天下着大雪,路又滑又远,我劝他别来了。
可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三叔戴着顶旧棉帽,提着热乎乎的豆腐站在病房门口。
他的裤脚上全是雪水,脸被冻得通红。
"你三叔啊,就是个倔脾气。"我爹躺在病床上,眼里噙着泪花。
"咱爹这病,就是想不开,总觉得给你添麻烦。"三叔一边给豆腐切块一边说。
"这豆腐补钙,还养胃,多吃点准好。"
转眼到了1987年,三叔的豆腐摊子已经成了县城的一道风景。
每天天不亮,巷子里就飘来豆香,跟三十年前爷爷在时一模一样。
街坊们买豆腐,总爱跟三叔唠几句家常,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我这才发现,三叔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眼神却格外明亮。
有天晚上,我送三叔回家,路过县城新建的商业街。
霓虹闪烁中,三叔突然停下脚步:"在省城时,总觉得要干大事业。这些年做豆腐,才明白一个道理。"
"啥道理?"我问。
"人这一辈子啊,不在大小,要的是问心无愧。做点小事,也能暖到人心。"
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想起这些年他默默坚持的日子。
原来,最大的智慧,不是显赫的地位,也不是富贵的生活,而是在平凡中守住本心,在细微处见真章。
巷子里,又飘来了熟悉的豆香,混着晨雾,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