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等等！”
我刚迈过堂屋的门槛，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沙哑的喊声。声音低沉，带着点急促，像是藏不住的情绪。我回过头，看到张大哥站在灵堂门口，手攥着裤缝，眼睛红得像刚哭过。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门边，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我愣了一下，心里顿时不安起来。灵堂里白蜡烛还在跳闪，烟纸灰飘在半空，天阴沉沉的，像是压着一层厚厚的云。我站住没动，总觉得他这一声喊，不会是小事。
葬礼刚结束，院子里人还没散尽。张嫂扶着门框，披麻戴孝，脸色苍白得像刚从灵堂的蜡纸里剪出来似的。哭过的声音还没缓过来，一口一口喘着气。她那双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像是把这些年的苦，全都熬成了泪水。
“老黄，进来一下，我有话说。”
张大哥这回语气低了一些，但依然带着那种说不清的沉重。我点点头，跟着他回了屋。堂屋里还是那盏昏黄的灯泡，白幡挂在墙上，风一吹，轻轻摇晃着，影子像是一个个低头的人，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张大哥拉了张凳子坐下，双手搓了搓裤腿，抬头看了我一眼，半天才开口。
“老黄啊，有件事，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你开这个口。”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我看着他那张皱巴巴的脸，心里直发紧：“大哥，你说吧，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只要我能帮的，肯定帮。”
张大哥的手捏得更紧了，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老王这一走，家里这摊子事全压在张嫂身上了。你也知道，俩孩子，大的13岁，小的才9岁，家里地就那么几亩，指望这个，根本活不下去。”
我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是啊，老王走了，张嫂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能咋办？
张大哥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实在不行，能不能帮着联系个活儿？让张嫂去县里打个工也行。她在村里守着，日子迟早得散。”
这话说得没错，可问题是，张嫂要是去了县里，那俩孩子怎么办？可要不去，日子又怎么熬？我心里乱得很，半天才点点头：“行，这事我记下了，回头想办法。”
张大哥听完，重重叹了口气，眼眶里的泪水转了好几圈，最终没掉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手心发麻：“老黄，这事就拜托你了，老王在天上看着呢，咱们这些兄弟不能不管啊……”
出了屋，天已经擦黑了。灵堂前的白蜡燃到最后，发出“滋滋”的声音，火苗一跳一跳的，像是要熄灭。我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烟，脑子里乱成一团。老王这一走，真是把家里的一切全带走了，只留下张嫂和那俩孩子，像是被扔在风口上的稻草，随时都可能散。
回去的路上，几个战友坐在车里谁都没说话。烟雾缭绕中，老李突然冒了一句：“咱们几个是不是也该凑点钱？老王的家不能不管。”
他这话说得对，可是咱们几个也不过是普通人，工资刚够养家，能帮的终究有限。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头一片漆黑的夜，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单位找领导，想打听县里有没有合适的活儿。领导听完，皱着眉头问我：“老黄，你跟这家人什么关系？”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没啥关系，就是老战友的家人。咱们当兵的，讲的就是个义气，不能看着不管。”
领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行吧，食品厂最近缺人，招临时工，让她去试试吧。”
拿到消息后，我立马赶去老王家，把情况跟张嫂说了。张嫂听完，愣了好一会儿，眼圈一下就红了：“多亏了老王有你们这些兄弟，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咋办了！”
她这话说得让我心里一酸。老王在世时做人够硬，才让咱们这些老战友尽心尽力。
张嫂去了县里打工，俩孩子留在村里，由张大哥和村里几个热心的婶子轮流照看。刚开始的时候，孩子们不太适应，尤其是小的，半夜经常哭着喊妈妈。大侄子倒是懂事，一边上学一边帮着干家务，照顾弟弟。有一次我去看他们，正好听到村里有人议论：“唉，这家日子也就这样了，女人去了城里，孩子迟早得散。”
我听得心里直冒火气，可转头看了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大侄子，最终什么都没说。
半年后，张嫂的工作稳了下来，孩子们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不过，有一次我去县里办事，正好看到张嫂在食品厂门口卸货。她扛着一袋面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赶忙上前扶住她，忍不住说：“张嫂，你可得注意身体啊！”
她勉强笑了笑：“没事，累点儿没啥，只要孩子们能好好长大，啥都值。”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老王走了，这个家虽没散，但张嫂这么硬撑着，能撑多久？
让我没想到的是，大侄子竟然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那天我去村里看他们，正好碰到他在写作文。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师让写理想，我写了想当兵，像我爸那样。”
听到这话，我愣了好久，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行，等你长大了，叔支持你。”
后来，张嫂特意从县里回来请我们几个战友吃饭。饭桌上，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了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老王这辈子没白活，有你们这样的兄弟帮衬，我死也知足了。”
饭后，我一个人走在回村的路上，天边挂着一轮明月。凉风吹在脸上，让人心里说不出的舒服。老王虽然走了，但他的家还在，兄弟们的情还在，一切都还在。
只是啊，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留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