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丫就一农村兵,凭啥提干?”老班长刘海生一拍桌子,话里带着火气。
我愣了下,眼神闪躲着,攥着手里的提干通知单,心里七上八下。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也不是只说给我听。屋里几个老兵低头抽烟,没人吭声,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那是1972年冬天,北风从营房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人骨头缝儿都发冷。炕上那盏昏黄的豆油灯摇摇晃晃,像极了我当时的心。
“班长,我……我没想过争这个。”我低声解释,声音像蚊子哼。
“没想过?呵,柱子,你真能装!”他冷笑一声,把烟头摁在桌子上,“你一个农村娃,家里穷得叮当响,能来当兵都烧高香了吧?你说你凭啥提干?就凭你那条胳膊烧了点皮?”
这话一下子扎进了我的心窝子。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可我还是忍着,没吭声。
说实在的,这提干的事儿,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天上掉馅饼。可真要追根究底,我也不是白来的。
我叫柱子,1971年从咱村参军的时候,村支书拍着我的肩膀说:“柱子,好好干,别给咱大队丢人!”那时候我家穷得揭不开锅,娘送我上县里坐火车,临走时塞给我一双打了三层补丁的布鞋,眼泪掉得跟下雨似的:“柱子,去了部队就争口气,咱家就靠你了!”
我明白我娘啥意思,咱这从小吃糠咽菜的农村娃,要是没点出息,就一辈子埋土地里了。到了部队,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拼命干,不能让人看不起!
刚入伍那段时间,我啥也不懂。枪都拿不稳,跑步总掉队,连队里的人都笑我笨。可我不服气,别人跑十圈,我跑十五圈;别人练三十发子弹,我练到手都抬不起来。晚上熄灯了,我偷偷在被窝里背条令条例,生怕掉链子。时间一长,连队的干部开始注意到我,说我这人有股韧劲儿。
可光拼命还不够让我提干,真正让我“出头”的,是一次救火。
那是1972年春天,训练场后山起了火,火苗蹿得老高,几个战友被困山里。情况紧急,我脑子一热,拎着湿毛巾就冲了进去。火是灭了,人是救出来了,可我这胳膊也烧得脱了皮。住院那几天,团长来看我,握着我的手说:“柱子,好样的!部队就需要你这样的兵!”
后来,提干的通知下来了。可也正因为这个,连队里炸了锅。
老班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带过的兵一茬接一茬,可自己干了这么多年都没轮上,这会儿轮到我这个“黄毛小子”,他当然不服气。其他几个老兵也跟着起哄,背地里冷嘲热讽,说我“是踩着运气上去的”。
我能说啥呢?我只能用行动堵住他们的嘴。
提干以后,我干啥都亲力亲为,训练、巡逻、执勤,样样都冲在前头。别人吃一碗饭,我吃两碗;别人扛一袋粮,我扛两袋。渐渐地,大家的态度变了,开始真心叫我“柱子排长”。可我心里清楚,这一切都不容易。
1975年,我随部队到村里支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香兰。
她是村支书的闺女,长得白白净净,干起活来却比男人还利索。第一次见她,她卷着裤腿在田里插秧,水里的倒影晃得我的眼睛乱跳。后来收工,她端着一碗红薯稀饭递给我:“柱子哥,喝点,暖暖身子。”
我接过碗,一时间不知道说啥好,只觉得脸发烫。
支农结束后,她居然追到营地找我,说:“柱子哥,回头常来咱家坐坐,我爹爱听你讲部队的事儿。”
我哪敢想她对我有意思?她是村支书的闺女,我就是个穷小子,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可她是真心实意的,没多久就跟我表了态。
那年春天,我鼓起勇气去她家提亲。村支书端着茶,盯着我问:“柱子,咱香兰要是跟了你,你能一辈子对她好吗?”
我站得笔直:“叔,您放心,我要是亏待了香兰,天打雷劈!”
婚后没几年,我转业了。1978年,我被分到县运输公司当司机。这一转业,生活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工资少,活儿重,没了部队的那股风光劲儿,每天开着大货车跑长途,风里来雨里去。
那几年,家里过得紧巴巴的。香兰跟着我吃苦,既要照顾孩子,又要伺候生病的公婆,没一句怨言。可生活的难,一个接一个地砸过来。
1979年,我爹得了重病,家里没钱治,香兰把她陪嫁的金耳环拿出来,说:“柱子,拿这个去换钱吧,给爹看病要紧。”
我捧着耳环,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女人,是真跟我一条心。
那年冬天,我爹去世了,娘伤心得病倒了。香兰没一句抱怨,把我娘伺候得服服帖帖。村里人都说:“柱子这媳妇,顶天立地!”
可天有不测风云,1981年,岳母突然中风,香兰急得哭得不成样子。我二话没说,开着车冒雪往县里赶。车在冰雪路上打滑,我的后背全是冷汗,只想着一句话:一定得救人!
岳母在医院醒过来时,拉着我的手,含糊地说:“柱子,还是你靠得住啊……”
后来,岳父岳母搬到我们家住,香兰伺候他们,我跑车赚钱,日子虽苦,却也踏实。
可有一次,我跑长途回家,刚进村就听见有人嚼舌头:“柱子这人命好,娶了村支书的闺女,啥都不愁。”我一听,火气直往上冒。
香兰拉住我,低声说:“柱子,咱过咱的日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这娘们儿,啥时候都比我通透。
1985年,我在外地车站碰见了老班长刘海生。他退伍后去了铁路当工人,头发白了,身体也瘦了。看到我,他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红了眼圈:“柱子,哥对不起你,当年那话,哥后悔了……”
我赶紧拉住他的手:“班长,过去的事儿,早就过去了。”
那晚我们喝了半斤白酒,他醉得直抹眼泪:“柱子,你是个有出息的!”
后来,我带香兰去看他,他家条件不好,孩子还小,日子过得紧巴巴。临走前,他塞给我一包糖:“柱子,这是哥欠你的。”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却没多说啥。
日子一晃到了90年代,家家户户都富了。我们家盖了新房,买了电视机,院子里种了两棵苹果树。岳父岳母坐在炕头看电视,孩子在院子里跑,香兰端着红薯汤递给我。
“柱子,啥时候带爹娘再去县城转转?”她笑着问。
我接过汤,点点头:“行啊,明天就去。”
天边晚霞铺满了整个院子,我看着香兰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这一路走来,苦也罢,甜也罢,都是生活该有的滋味。
暮色沉下来,我把碗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知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