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为胡友平立碑

晓波说说说 2024-06-30 11:44:51

编者按:6月28日,苏州市市民胡友平因阻止一名行凶者而被刺伤,经抢救无效后去世。还有两名伤者为一对日本籍母女。去世当日,日本驻华大使馆为她降下半旗。今日谨以此文悼念这位孤勇者。

“人类热衷筑碑,刻之以铭文,目的便是将文明和精神以永恒的形式保存下来,制定秩序,传递信仰,划分愚昧和野蛮。”

文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1969年,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皇后伊丽莎白酒店1742号房间,门始终敞开着。新婚的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和日裔妻子小野洋子,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两人一躺就是七天,接待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艺术家、名流及政治家的访问,聊的都是关于友爱、和平和反战的事。

这场新人蜜月之旅,成了著名的“床上和平运动”。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他们不断高呼“要爱,不要战争(Make Love,No War)”的反战宣言。

图源:网络

这一年,胡友平出生了。“友平”寓意美好——友爱与和平。

胡友平来自江南水乡苏州。

如今江浙的梅雨呜咽着,此刻格外狂烈。

西湖边有一处景点,名为柳浪闻莺,近几日游客稀稀疏疏。在一处不算起眼的角落,一块石碑仍在风雨中伫立。倘若没有胡友平,它恐怕不是被唾骂,就是被遗忘。

这块石碑镌刻着厚重的五个字:“日中不再战”,由日本岐阜市市长松尾吾策题写,时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年前的1962年。

杭州柳浪闻莺公园“日中不再战”纪念碑

作为回赠,时任杭州市市长王子达亦题写了“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碑文。如今这块石碑安静地坐落于岐阜市的日中友好庭园内——它于1989年建成,为了纪念岐阜市和杭州市建立友好关系十周年。

翻阅史料便知,“中日不再战碑”实乃赎罪碑。从1939年到侵华战争结束,近百万中国青壮年劳工被强掳至日本从事艰苦劳动。当时岐阜县的各务原市就接纳了887名劳工,被分派建设军用机场跑道。战后,数十名中国劳工过劳而亡。

像这样的石碑可能在江浙一带颇多。西湖杨公堤的曲院风荷景区内,另有一处“友好公园”,为纪念1989年日本福井市和杭州市结为友好城市而建。石碑上是一尊小女孩放飞和平鸽的雕像,台基刻着由福井市市长题写的两个鎏金大字:友爱。

在胡友平的家乡苏州,至少有两块“中日友好碑”,想必如今饱受风雨。

姑苏灵岩山,近代第一高僧印光法师归处,抗战期间他铁骨铮铮,散尽财物声讨日寇。没有什么仇恨是消解不了的。1984年,日本福冈县八女市市长齐藤清美率团于此参拜,立碑以感谢灵岩山寺的茶种使“八茶女”成为日本特产,方丈明学法师遂挥笔题写“中日友谊纪念碑”;

上方山自然森林景区的“苏州中日和平园”,1996年由日本妙香园株式会社投资建造。在金光弥勒大佛下方,则是一处纪念二战的石碑……

上方山自然森林景区的“中日和平园”

图源:网络

山川异域,风雨同天。“不再战”与“友爱”,以实体的形态永远伫立在人世间。

1969年到1989年,胡友平从襁褓、孩提至青年,前半生见证了中日友好关系从缓和期到蜜月期。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前,中央或多或少释放了友善的信号,民间的交流更是蠢蠢欲动。1970年,日本即将向中国履行1200亿美元的战争赔款之际,高层却做出放弃赔偿的决定,只留下一句“东和孙权,北拒曹操”。

中日关系正是在这样的基调下加速进展。1978年随着《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和最高领导人访日,中日关系更上一个台阶。两年后,日本向中国提供政府开发援助,四十年间累计援助300多亿美元。中国也为日本提供了广阔的市场,至今双边贸易额仍保持在3000亿美元,中日两国都从“市场换技术”中受益颇丰。

经济和政治的向好推动着民间友好。特别是八九十年代,各式各样的“中日友好碑”在中日两国或是拔地而起,或是翻新扩建。

坐落于哈尔滨方正县的中日友好园林于1963年兴建,后期不断修缮。园内埋葬了死于此地的日本移民和遗华日侨儿童的养父母,还有中日友好的纪念碑、纪念馆等建筑。1980年代以来,每年都有二十余个政府或民间团体观光旅游、祭扫公墓。

依据一些依稀的史料,这些中国养父母抛下仇恨,将日本遗孤抚养长大,然而在日后的特殊时期却遭到了非人的折磨和不公平的对待……

日本遗孤远藤勇没有忘记恩情,于1995年捐资在此建造“中国养父母公墓”,并在公墓两侧围栏写下八个醒目大字:养育之恩,永世不忘。

同样在日本,亦有大量中日友好纪念碑。

京都龟山公园中有一块《雨中岚山》诗碑。诗由周恩来在日本留学期间所作,碑于1978年为纪念他而建。这块椭圆形的石碑上,如今仍可以看到日本民众摆满的鲜花、信件、照片。

《雨中岚山》诗碑

图源:人民网

一封字迹工整但略显稚嫩的感谢信写道:“……听说苏联国对日本的北海道有过领土要求,周总理不认可这件事……周总理很宽容。今天日本人很敬佩他……”

神奈川县藤泽市和昆明市,早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就有民间互访记录,并于1981年缔结为友好城市。其地闻名于世,莫过于23岁音乐家聂耳溺水于此。悲剧之后,当地市民却自发建碑纪念,“每人捐一两千日元”,从纪念碑、到纪念浮雕再到纪念广场,中日民间友谊在扩建过程中不断绵延,每年7月17日,仍有数百人参加纪念活动。

类似的纪念碑太多太多,就不一而足了。可以说,中日友好史,是一部筑碑史。

令人遗憾的是,近十年来,中日筑碑的新闻正在销声匿迹,有人甚至开始谩骂和破坏。时至今日,发生了这样令人痛心的事,留下的惨白,竟只能靠胡友平以血肉之躯再筑碑来填补。只可惜这块碑,最终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老木会被蛀穿,钢铁会被锈蚀,江河会断流,尸骨会化作尘埃,书籍会腐烂,口号和赞歌会被遗忘,只有石碑才能在千万年的风雨里屹立而不倒。

人类热衷筑碑,刻之以铭文,目的便是将文明和精神以永恒的形式保存下来,制定秩序,传递信仰,划分愚昧和野蛮。

“真实的人和虚妄的仇恨”,在21世纪竟以如此具有冲击力和反差感的形式震撼着每个人,它刺入骨髓,触碰到了我们内心的深处——它将不再是国与国之间的恩怨与友好,更是对文明的鞭挞和反思。

友爱与和平是每个现代人所追求的,但在胡友平身上,未必体现一种所谓的国际精神或和平主义,而是人类本身的崇高品质在驱使着她。

这种品质叫“勇气”,以弱小之躯对抗未知与死亡,它常常化作史诗而刻于石碑;而那最崇高的、使人类摆脱动物性的大爱——跨越了一切种族、仇恨、意识形态、信仰在为人类不断筑碑,我们唤作“同理心”和“怜悯”。

从爱开始的1969年到因些许勇气和一时怜悯而结束的2024年,人类也应该为胡友平“筑碑”。

本篇作者 | 徐涛 | 责任编辑 | 何梦飞

主编 | 何梦飞 | 图源 | 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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