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经钩考】《汉志·方技略》医经七家之流变(初定稿)
金栋按: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方技略》记载的医经七家,即《黄帝内经》十八卷,《外经》三十七卷;《扁鹊内经》九卷,《外经》十二卷;《白氏内经》三十八卷,《外经》三十六卷;《旁篇》二十五卷。其中《旁篇》二十五卷,“或统于白氏,或别为一家”(姚振宗《师石山房从书》),无从考证,实有三家,即黄帝、扁鹊和白氏学派。
李伯聪《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说:“可以说,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眼力,就可以看出其中包括了黄帝、扁鹊、白氏三个学派的医经。这难道不是一个提示西汉时期(甚至西汉之前),确实存在着不同的医学学派的最有力的线索吗?”而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医家类》小序说“医之门户分于金元”有些错后了。因早在西汉时期医经就有门户之分、学派之见了。
有同道问中医是一脉相承吗?读《汉志·方技略》有医经七家三个学派之分,就知道中医理论并非一脉相承,更何况还有经方家(学派)!
可惜医经七家惟《黄帝内经》一家得以保存传承。然据赵洪钧著、金栋补注《正说内经》考证,今本《黄帝内经》(《素问》+《灵枢》)非《汉志》所载“《黄帝内经》十八卷”。《素问》和《灵枢》当是东汉(或以后)时期成书。如
(1)余自汉等《内经灵素考辨》说:“《黄帝内经》包括现传《灵枢》《素问》两书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现传《灵枢》《素问》当是汉前我国医学理论之集大成者。由于‘《黄帝内经》十八卷’只是《方技略》医经四家二百一十六卷中的一小部分,所以它根本不可能包括现传《灵枢》《素问》两书……《灵枢》《素问》两书很可能是东汉中期有某些士人医家汇集东汉前一些时期的医学文献,并结合当代的医学成就分别编纂而成。《灵枢》《素问》这两部医学文献汇辑本的最初选辑工作,无疑是分别出自一时一人或一些人之手。二者的成书年代无疑还有先后之分。”
(2)廖育群《重构秦汉医学图像》说:“《素问》和《灵枢》必定不是《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黄帝内经》十八卷’”,理由如下:
“今本《黄帝内经》由《素问》《灵枢》两部独立著作组成,《汉书·艺文志》中并无此类现象。两书用语、理论取舍等方面有许多不同,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原来就应该是互不相关的两部独立著作。
“《素问》《灵枢》(《九卷》《针经》)两书之名在历代正史书目中一直分别使用。称其为《黄帝内经》实只是皇甫谧的一种猜测,唐王冰宗之,再由后世医家口笔传播至今,却未被历代书志所承认。”
对今本《内经》的成书时间,廖氏认为“根据确切的文字记载,只能将这两部著作的成书下限定在东汉末年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成书之前。而其上限则应该定在刘歆《七略》之后”,但有古近之分,“其古者,甚至可以见到‘曰病无他’这种类似甲骨卜辞用语的文字。言其近,又有‘中正之官’这种曹魏始出的官职名称”,并认为“西汉以前的医学著作并无整部保存下来的例子,后世所见者均是东汉之书,如《难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而现在应该再加上《素问》与《灵枢》这样两部独立著作”,即两书皆编纂成书于东汉(或以后)时期!
(3)梁繁荣、王毅主编、李继明执行主编《揭秘敝昔遗书与漆人》说:“我们今天能看到的《黄帝内经》,即《素问》与《灵枢》,已非刘向父子及李柱国写定之《黄帝内经》。今本《素问》与《灵枢》(《九卷》《针经》)成书均在向、歆之后,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之前,即东汉时期。……东汉时有医家中之杰出者,将各家中医理论著作汇为一集,名之曰《素问》《九卷》,采用黄帝君臣问答的体裁,以示其来源古老。所以,今本《黄帝内经》固然包含有刘向父子写定之《黄帝内经》的内容,同时也包含有扁鹊、白氏等各家的内容,只是我们仅依据今本《内经》已难以分别孰为黄帝,孰为扁鹊,孰为白氏的内容了。”
为什么医经七家中扁鹊学派、白氏学派这些书籍内容,佚失的这么干净,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
廖育群《重构秦汉医学图像》认为,“各种医经的内容有可能被吸收到实际上是成书于其后的《素问》《灵枢》和《难经》中”,廖氏考证的这个结论是可信的。也就是说,扁鹊学派、白氏学派的这些书籍内容,已经融入了其后的《素问》《灵枢》和《难经》这些著作之中。但是已很难分清哪些是黄帝、哪些是扁鹊、哪些是白氏的内容了。如
(1)以晋·王叔和《脉经·卷五》为例,本卷共五篇内容,其中有四篇是记载“扁鹊脉法”的。这些内容应该是王叔和当时所见到的另外传本的有关扁鹊学派的内容。在对看《脉经·卷五·扁鹊诊诸反逆死脉要诀第五》与《素问·大奇论》,则会发现其内容完全一样,而且与《难经·二十一难》亦有某些相似语句。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廖氏认为“只有一种可能,即今本《黄帝内经》是在删去扁鹊之名的基础上,吸收了扁鹊著作的内容”。
(2)《脉经·卷五·扁鹊阴阳脉法第二》与《难经·七难》所论三阴三阳脉某些内容相合,《难经·七难》“经言”,疑指《扁鹊阴阳脉法》。
这也就是说,在王叔和著书时还能见到扁鹊的脉学著作,至少是可以从其他著作中区别出哪些文字是来源于扁鹊。而根据《脉经》的记载,反求于今本《黄帝内经》,则发现《脉经》中所载“扁鹊脉学”的一些内容的确存在其中;同时也存在于《难经》之中。那么,应该如何看待这些文献记载间的源流关系呢?我以为完全可以排除王叔和从《素问》《灵枢》《难经》中截取某些文字而冠之以扁鹊之名、称其为“扁鹊脉法”的可能。因为按照王叔和的治学方法与《脉经》中的其他内容看,如果这些文字是取自《素问》《灵枢》《难经》这三部著作,他一定会实事求是地标示其来源,而不会也不必弄虚作假称其为“扁鹊脉法”。这也就是说,王叔和确实看到“扁鹊脉法”的原始资料了,否则他不可能将这些已见于《素问》《灵枢》和《难经》中的内容剔出,而明确指出其为“扁鹊脉法”——因为在这些书中均已无扁鹊之名,所以即便王叔和想这样做,亦根本无法办到。因此只有一种可能,即今本《黄帝内经》是在删去扁鹊之名的基础上,吸收了扁鹊著作的内容。(廖育群《重构秦汉医学图像》)
是否如廖氏所说“今本《黄帝内经》是在删去扁鹊之名的基础上,吸收了扁鹊著作的内容”呢?
2012年成都市金牛区天回镇老官山汉墓(西汉景武时期)医简的出土,可以说揭开迷雾见太阳,提供了了解中医学术发展史上战国神医(扁鹊)秦越人的新证据。
天回镇老官山汉墓医简《敝昔遗书》,即《扁鹊医书》。敝昔,是鷩鵲二字省偏旁之“鳥”,乃古书抄写之体例。敝昔、鷩鵲,即扁鹊。鷩、扁,古音通假,即通假字。后专家整理组定名《天回医简》,则是战国神医扁鹊秦越人,即扁鹊学派之医学典籍——《汉志·方技略》记载的《扁鹊内经》《扁鹊外经》。据考,乃由扁鹊学派之传人西汉名医仓公淳于意之弟子(弓姓者)从齐地带入蜀地者。
《天回医简》整理组认为:
据研究推断,《天回医简》的主体部分,抄录于西汉吕后至文帝时期,根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记载,仓公淳于意的行医与授学时间与这一时期相当;墓主人下葬年代在景、武时期,其年辈应与淳于意弟子相当。
从《天回医简》的内容来看,均为已亡佚的古医书。按郑樵“书有名亡实不亡”之例,这批医简的主要内容与淳于意所学、所传的医书相关。其中《脉书·上经》《逆顺五色脉藏验精神》保存了“色脉诊”的内容;《脉书·下经》是与马王堆汉墓、张家山汉墓出土古《脉书》接近的经脉文献,但包含了更加丰富的“言病之变化”的内容;《和齐汤法》是侧重于“合和制剂”的经方类文献;《犮理》是关于犮、石两种古治法的文献;《刺数》则是记载针刺治法的文献。重要的是,《脉书·上经》中出现的“敝昔曰”与简文中存在较多的齐语特征,证明这批医简在学术上应源于扁鹊与仓公;至成帝时刘向等校书,编定有《扁鹊内、外经》,当与此一脉相承;又考传世文献,亦可证今《素问》《灵枢》《难经》乃“传训诂”之作。正如章学诚所说:“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
据《后汉书·方术列传》记载,东汉初有脉学大师涪翁出于广汉,“乃著《针灸》《诊脉法》传于世”,其再传弟子为郭玉,和帝时为太医丞。这是扁鹊与仓公的“经脉医学”由齐入蜀之后代代相传的结果,而天回墓主人则是这一传承过程中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天回医简整理组编著《天回医简》,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版)
扁鹊学派之典籍《天回医简》的出现,则更加证明了廖氏所说的“可信性”——即“今本《黄帝内经》是在删去扁鹊之名的基础上,吸收了扁鹊著作的内容”,所以《天回医简》才有“今《素问》《灵枢》《难经》乃‘传训诂’之作”之说。所“传”的、所“训诂”的正是出土的扁鹊学派典籍《天回医简》之内容。
以传世医学文献而言,扁鹊脉学、《扁鹊内、外经》,则散见于汉代的医学经典如《素问》《灵枢》《难经》这些书中了,而明确记载扁鹊脉学的则见于晋代王叔和《脉经》,唐代孙思邈《千金方》亦有引“扁鹊”之语的。
实际上,《汉志·方技略》医经七家著作之流变,已经散落融合到其后的、亦即今本《素问》《灵枢》《难经》、甚至《脉经》《中藏经》《千金方》等书中了。
要之,《汉志·方技略》医经七家内容,已融入其后的《素问》《灵枢》《难经》、甚至是《脉经》《中藏经》《千金方》这些经典之中了!
【附】《汉志·方技略》“医经”内、外之含义
金栋按: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方技略》记载有医经七家,即《黄帝内经》十八卷,《外经》三十七卷;《扁鹊内经》九卷,《外经》十二卷;《白氏内经》三十八卷,《外经》三十六卷;《旁篇》二十五卷。可惜医经七家惟《黄帝内经》一家得以保存传承。然据赵洪钧著、金栋补注《正说内经》考证,今本《黄帝内经》(《素问》+《灵枢》)非《汉志》所载“《黄帝内经》十八卷”。《素问》和《灵枢》当是东汉时期成书,于此不赘。
为什么医经七家中扁鹊学派、白氏学派这些书籍内容,佚失的这么干净,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
廖育群《重构秦汉医学图像》认为,“各种医经的内容有可能被吸收到实际上是成书于其后的《素问》《灵枢》和《难经》中”,廖氏考证的这个结论是可信的。也就是说,扁鹊学派、白氏学派这些书籍内容,已经融入了其后的《素问》《灵枢》和《难经》这些著作之中。但是已很难分清哪些是黄帝、哪些是扁鹊、哪些是白氏的内容了。
2012年成都市金牛区天回镇老官山汉墓医简——扁鹊学派医学典籍《天回医简》的出现,则更加证明了廖氏所说的“可信性”。所以《天回医简》才有“今《素问》《灵枢》《难经》乃‘传训诂’之作”之说。所“传”的、所“训诂”的正是出土的扁鹊学派典籍《天回医简》之内容。
以传世医学文献而言,扁鹊脉学、《扁鹊内、外经》,则散见于汉代的医学经典如《素问》《灵枢》《难经》这些书中了,而明确记载扁鹊脉学的则见于晋代王叔和《脉经》,唐代孙思邈《千金方》亦有引“扁鹊”之语的。
实际上,《汉志·方技略》医经七家著作之流变,已经散落融合到其后的、亦即今本《素问》《灵枢》《难经》、甚至《脉经》《中藏经》《千金方》等书中了。
观成都天回镇出土的扁鹊学派的医学典籍《天回医简》有《治六十病和齐汤法》——治疗各科疾病的“内服”药方,和《刺数》《犮理》等——治疗各科疾病病的“外治”灸刺、砭刺、石法、犮法、熨帖等方法,并结合《史记·扁仓传》之医事推测,《汉志·方技略》记载的《扁鹊内经》《扁鹊外经》分“内”“外”之含义,其“内”则指以药物内服为主的“内治法”而言;其“外”则指以灸刺、砭刺、石法、犮法、熨帖等为主的“外治法”而言。此亦可以说明,《汉志·方技略》“医经”——《扁鹊内、外经》《黄帝内、外经》《白氏内、外经》分“内”“外”之义,其“内”则指内治法(内服药物)而言,其“外”则指外治法(灸刺、砭刺、石法、犮法、熨帖等)而言。
或有人认为,今本《素问》《灵枢》(两书合称《黄帝内经》,乃传统之误读)中只有内服的“十三方”,“医经”之“内”怎么会是“内治法”呢?殊不知,以内服为主的各种药方,以分列在《汉志·方技略》“经方”之中了。如“经方”有《泰始黄帝扁鹊俞拊方》二十三卷,惜已亡佚。
“老关山医简的出土,将其内容与传世中医经典《内经》《伤寒》等略做比对,即可发现其中有许多相似的内容,诸如望诊与脉诊、经脉与循行、针灸与刺法、疾病的原理、方剂与配伍等。可以说,老关山出土的9种成书于战国晚期的扁鹊及其弟子的著作,是中医理论与临床的源头性文献,是今本《内经》《伤寒》等中医经典的直接来源之一。”(梁繁荣、王毅主编《揭秘敝昔遗书与漆人》)
传统观点认为,“医经”分内、外卷并无深意,如日人·丹波元简《素问识》说:“内外,犹《韩诗》内外传、《春秋》内外传、《庄子》内外篇、《韩非》内外储说,相对名之焉尔,不必有深意。而吴昆、王九达并云:‘五内阴阳谓之内。’张介宾云:‘内者,生命之道。’杨珣云:‘内者,深奥也。’方以智云:‘岐黄曰《内经》,言身内也。’(《通雅》)然则其《外经》者,载身外之事,其言不深奥者与?既收诸‘医经’中,则诸家之说,不可从也。”以出土的《天回医简》——《扁鹊内、外经》之“内”“外”而言,丹波氏所说非当。
要之,以出土的扁鹊学派典籍《天回医简》推测,《汉志·方技略》“医经”——《扁鹊内、外经》《黄帝内、外经》《白氏内、外经》分“内”“外”之义,其内则指内治法(内服药物)而言,其外则指外治法(灸刺、砭刺、石法、犮法、熨帖等)而言。
附:部分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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