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有为还是无为,前提都得有个“我”,是谁在有为,谁在无为。有个主体在,才可能有主体的动作。佛家常说“无我”,又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这个要无的我,必然是行有为法之我。所以,要弄清什么是有为,就要先弄清这是个什么“我”。佛家又说“善护念”,既然要护念,自然要有个产生念的我,这个要护的念,就是由行无为法的我所生。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两个“我”。一个是不忘初心的我,一个是经一切后天经验所感而集合幻化而成的我。也就是说,不忘初心的我不依尘境而起心动念,后天经验的我是环境的奴隶。这个环境甚至包括佛法本身,也包括世间一切没有和自己融为一体的学问。这就是传道的极难处,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越是多说就越容易勾起后天意识心的作用,于是就和要摒弃后天意识心的最终目的南辕北辙。
不说如何让人知道,不知道又如何去传?说和传成了一对矛盾,这也正是纠结处,却又契合了“日隐则月现,月隐则日现”本来如此的大道。故而,无为现则有为隐,有为现则无为隐。有为和无为不是人之选择,而是心灵层次境界的体现。选择即是意识的发动必落有为,而人所难以选择处,反倒是贴近了痛处,是靠近心灵的地方。靠近心灵就靠近了无为,取舍在心中才是真取舍,心中之取舍谓之“痛快”,不带一丝黏连,没有后患。凡思维取舍皆利弊权衡,并没有真的放下,也就是说体验不够觉性不足者的一切法必落有为法。从前文《张拙秀才的悟道机缘:圆觉,巧都没有哪来的拙》谈到的“门槛”来看,今人指摘的所谓“古人用心思考”即下棋落子中的心神所使,反而是无为法,而初学棋局落子还要思索是否合乎规则者正是有为。以此观之,无为法下棋有为在不在,有为法下棋无为在不在?二者绝无同时存在可能,正是此消彼长。所以,老想拿脑袋弄清楚有为和无为区别者必然是徒劳,当先去专精一门技艺,有了技艺专精的体会,方能以此契入大道。上文对你有帮助吗?有,那你白看了,这又是后天经验的累积,哪怕是刚刚看到的,也是刚刚的经验,所以佛陀也说了,自己讲的都是废话。没有,那你也白看了。经验是必须的,那些栽在经验上的,只是把经验当成了目的,又是佛陀说的,经验是要丢掉的。有拿经验倚老卖老者,那是自甘堕落。经验只是学习落子规则的过程,只有别人夸赞自己笨鸟先飞,没有学个棋还自吹自擂。这一比,云泥之别。老子云:“无为而无不为。”有为和无为虽然此消彼长,但并不矛盾,甚至无为要透过有为来达成。还是下棋,不先有为学习规则,又怎能无为至至臻化境?有为的是日月隐现,无为的是运作“日隐则月现,月隐则日现”的那个背后的力量、规则、大道。而世人多把有为和无为当做矛盾看。
《传习录》上有段公案: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有一官员,听王阳明讲学久了感叹:“多好的学问!只不过刑狱口的事太过复杂艰难,用不了啊。”王阳明听了这话说:“我什么时候教你们离开具体事务去玩玄学?你既然掌管官司的事务,就从断案上下功夫,这才是真格物。比如问案情,不可因应答者的应对无状而发怒;不可因应答者的应答滴水不漏而暗自高兴;不可因应答者可恨就不顾事实刻意加罪;不可因应答者可怜也不顾事实刻意减刑;不可因自己太忙,就草率断案;不可因别人的吹风影响就随了他人意思处置。这些背后的主宰都在一处私意上,必须精细省察,唯恐心境的丝毫偏差。离开这些具体事务,即是空谈,也就是佛家所说的着空相。”“此学甚好,不得为学”便是该官员对立了有为和无为。若无人提点,路就算给自己堵死了。对立有为和无为的原因还是意识的妄想习性,而这妄想习性在当今尤其被拨弄得剧烈,就像各种速成班,只是挑出几副“化境”的模样教人拙劣模仿罢了,一个刚学两天落子规则者能下出什么棋并不难想象——花大力气脑子里记着死棋谱,一旦别人不按套或者只按套了两三步,后面就只有丢丑了。王阳明最后强调:心学必须延伸到具体的事务中去,否则就是空谈。在上述公案中,官员必然是在平时的工作中左支右绌,被各种“私意”牵涉太深,于是就从未曾见到过断案至化境的样子,也就是被外境影响的有为遮蔽了本心的廓然大公——无为。
世人多如此官员乃“在缠”之人而欲求解脱,“躺平”只是于有为中行无为,还只是个有为的底子罢了。若要行无为,反倒是要如上文所述,以“精通一门技艺”为切入,却是要和“躺平”者们反着来才有出路的。心学最高概括的“四句教”,都以为前三句是禅,也确实就是,只是最后一句让阳明子饱受诟病,“为善去恶是格物”,他动了、他动了,他静不下来了。阳明子确实动了,只不过他动的是如佛陀所谓的“妙明真心”,因为前面已经把意识心净化完了,这个动或者说这个意识分别不依赖外境,是真心的起用。放到上述公案中,断案就能依据天理公道所在,虽然断案的结果仍然有杀伐囚禁,但那是天理中的应得应受,不关人心私欲。诟病阳明子者,只是露了自己有为中行无为的底。而“四句教”的最后一句,正明白告诉我们心学是于无为中行有为。所谓“无为中行有为”,老子反着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的世界是于“无为中行有为”所创造的世界,起步就是自我净化完成后的“绝对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