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勤回忆13:"好大胆"命丧水坑

航语的过去 2025-01-05 03:08:20

"好大胆"命丧水坑

一九五四年夏天,武汉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将近一个月,我们学校的大操场被积水淹没,变成了一片汪洋的湖泊。学校附近的张公堤,是汉口西北面的防洪屏障,因年久失修,险情不断,防汛形势十分严峻。几千人上了张公堤抗洪,日夜巡逻、抢险。四中也组织了部分教师和高年级同学参加防汛大队,开赴张公堤抗洪第一线。我也参加了防汛大队,日夜奋战在抗洪第一线。最艰苦的工作是在大雨中给大堤加固加高,因为洪水天天涨,几乎与堤面持平,必须加高堤面。我们学校的防汛队伍负责在大堤附近挖坑取土,将土装进麻袋,然后运上堤去,堤上有民工专门负责垒放,垒放是技术活,我们干不了。我们的劳动强度很大,一个个都累得够呛。我们必须与洪水赛跑,不敢怠慢。全体参加防汛的师生实行三班倒,轮流回学校吃饭、休息。一个班次干下来,几乎就累趴下了,但大家都咬牙坚持。我们就这样在大雨中足足干了二十多天,不少人累病了,也不下火线。后来天放晴了,洪水停止了上涨,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的工作改成了巡堤,大家拿着一根棍子,整天在堤上走来走去,如果发现有险情,立刻报告。就在这个时期,我们班有位姓郝的同学出事了。

郝君跟我关系很好,我们俩睡觉的床挨在一起,睡觉前经常聊天、嬉笑。我们平常无话不谈,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在生活上互通有无。他喜欢吃小零食,床头有个点心盒子,里面放了各种小吃。每次吃点心时也让我分享。我喜欢喝茶,床头有个小铁桶,里面装满了茶叶,他每次想喝茶时,就从我的茶叶桶里抓一点茶叶去沏茶。他性格外向,活泼好动,喜欢跟别人打闹、开玩笑。他胆子很大,很多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并以此为荣。

有一次,硚口区在四中开公审大会,公审一个罪大恶极的大恶霸,四中全体同学参加旁听。公审会开完以后,这个恶霸就被拉出去枪毙了,枪毙恶霸的刑场就在离四中不太远的一个杨树林里。郝君出于好奇,蹿掇我们班的几个同学偷偷地跑到枪毙恶霸的刑场参观,我这个人不喜欢猎奇,也被他强迫拉去了。刑场的旁边是一个乱坟岗子,杂草丛生,十分荒凉,再加上茂密的杨树遮住了太阳,就是大白天也让人感到阴森森的。恶霸的尸体就躺在这里,上面盖着一条草席,等待家属来收尸。我们都站在远处瞭望,唯独郝君敢走到尸体旁边,还掀开草席近距离观看,笑嘻嘻地对尸体说:"你好呀!我来看你啦!"然后洋洋得意地走回来对我们说:"怎么样,你们都不敢吧?"有一个同学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如果夜里你一个人敢来,我就服了你了。"郝君说:"这有什么?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为了证明今天晚上我来过,我将拿掉尸体上的草席,在他头上放一块砖。"那天下了晚自习以后,郝君就不见了,我们估计他是到刑场去了。过了一会儿,郝君吹着口哨回来了,悄悄对我们说:"事情办妥了,你们明天去验收吧!"第二天一早,我们到刑场一看,盖尸体的草席果真被掀到了一边,尸体头上还有一块砖。后来,全校师生都知道了这件事,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郝大胆",因为"郝""好"同音,"郝大胆"就变成了"好大胆"。

郝君出事的地点离我们学校不远,那里有几个大土坑,最大的一个直径约十米,深五六米,是在加高加固大堤时取土挖成的,由于连续下大雨,土坑里都积满了水。旁边都插有警示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请勿下水游泳"几个大字。郝君是在那个最大的水坑里游泳淹死的。

我记得是一天中午,我们巡堤回来,大家吃完午饭都躺下休息了。我刚躺下想睡个午觉,郝君就把我拉了起来说:"今天太热了,我们去游泳吧!"我问:"到哪里去游?"郝君说:"到大水坑去呀!"我说:"那里太危险,我可不敢去。你没看见水坑旁边都插着警示牌吗?我不去。"郝君说:"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我说:"你水性不好,万一出了危险怎么办?你不怕吗?"郝君笑着说:"我才不怕呢。我是谁呀?我可是'好大胆'呀!"他说完就拉着同班的马君走了。我没有多加劝阻,因为很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正睡得香的时候,突然有人惊慌地大喊:"出事啦!出事啦!"我被喊声惊醒,一看是马君,赶忙问:"出什么事了?"马君气喘吁吁地说:"'好大胆'淹死了!"我和宿舍里的同学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赶紧跟着马君跑到出事的现场,看见郝君的尸体已经被人打捞上来,上面盖着草席。我们找了一块木板,忍着悲痛将郝君的尸体抬回了学校,并立即报告了卫校长。卫校长问明了情况,立刻通知召开全校大会,把郝君淹死之事向全校通报,并明令禁止同学到大水坑去游泳。

郝君的后事得到了学校的妥善处理。事后,马君向我谈了郝君出事那天的情况:"'好大胆'刚下到水坑游了一会,脚就抽筋了。他游到水坑边,想爬上来,但水坑的边缘又湿又滑,根本爬不上来,我伸手去拉他,又够不着。眼看他在水中拼命挣扎,不断往下沉,我又没法救他。我的水性也不好,我要是跳下去救他,也会跟他一样,于是我拼命喊救命。大堤上的民工听见了喊声,跑了过来,一看,'好大胆'已经沉入了水底。民工找来了一根大竹竿,顺着竹竿潜入水底把他捞了上来,可是他已经没气了。"

郝君出事以后,一连几天我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为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而悲痛。我后悔,我自责,我责备自己:"你明知道到水坑里去游泳会有危险,为什么不拼命加以阻止,而放任他去冒险?"过了几天,郝君的父亲来学校清理郝君的遗物,我一直带着愧疚的心情陪着。他父亲告诉我:"我儿是郝家三代单传的独生子,一直是郝家的希望,现在他走了,郝家就绝后了。"说完,流下了眼泪。郝君火化的那天,我们全班同学都赶到殡仪馆,向郝君的遗体告别。

赴高考蟾宫折桂

一九五五年,全国掀起了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高潮,不久,又进而扩大为全国范围的肃反运动,全校师生都参加了运动,上级部门还向四中派来了工作组,在师生中组织了"打虎队"。我们高三五个班因为面临毕业和高考,学校根据上级指示没有让我们参加运动。但是,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有关四中肃反运动的情况,时不时传入我们耳中。先是听说教我们政治课的丁老师是"胡风分子",被揪了出来。接着又听说教我们制图课的鲁老师是历史反革命,还有一些教别的年级课的老师纷纷落网。最令人吃惊的是,我们的卫校长也被揪了出来,说他也是"胡风分子"。丁老师和卫校长不是搞文艺的,与胡风根本不同道,而且他们在武汉,胡风在北京,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也会成为了"胡风分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肃反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但我们这个年级却整天忙于上课、复习,无暇顾及。

教我们物理课的李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对我们抓得很紧。后来传出消息,说今年的大学很难考,录取比例大概是百分之五十,将近一半的人会落榜,搞得大家非常紧张,都拼了命去复习。有些同学在熄灯后还打着手电筒看书,有的同学在路灯底下看书。唯独一位姓徐的同学非常平静,一点也不紧张。他平时学习就好,文理兼优,也有些傲气。他见同学如此紧张,很不以为然,对同学说:"不要害怕,考大学没有什么难的。"有同学听了很反感,说:"我们是紧张,我看你比我们更紧张。"姓徐的同学说:"我紧张什么?不是吹牛,我考上清华、北大如探囊取物。"真是狂妄得不得了。这位姓徐的同学不但自己不复习,还拉上一些同学到校外去玩,美其名为"放松放松"。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或许是想让更多的同学考不上大学,以此来显现出他自己的优秀吧。

不久,就开始填志愿了。大部分同学填理工科,只有少数同学填文科,我和熊君填了文科。我从小学、初中到高中,都受语文老师的影响,非常喜欢文学,特别是四中的语文老师对我影响最大。四中教我们语文的老师也姓李,他对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很有研究,讲课时常常有独到的见解,引起同学极大的兴趣,有时候在讲完了自己的观点后,会得到大家的热烈掌声。他也会写文章,常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在班上,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喜欢文学的同学很崇拜他,常常找他请教问题,有时还到他住的宿舍去找他聊天。他的家属住在城里,他独自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他对我很欣赏,夸我的作文写得不错,对我写的作文每次都批改得很细。我经常独自一人去找他,有时是问问题,有时是聊天,有时是下围棋。他喜欢下围棋,但找不到对手,我的围棋水平不高,但会一点儿,便滥竽充数,跟他下着玩。他叫我去找他时都带上我写的作文,让我坐在他的对面,摊开作文本,指着他改动的地方,对我讲解为什么要这样改。他这样面对面地辅导,对我帮助很大。由于他的影响,使我最后下决心报考中文系。我选择北京大学作为第一志愿,武汉大学作为第二志愿。统考终于来临了,时间是七月四日、五日、六日三天,我们四中考生的考场定在市一中。

从七月一日起,学校就让我们回家复习。在赴考的前一天,我心情非常紧张,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母亲见我这样,心里着急。她对我说:"孩子,你能考取的,莫紧张,踏踏实实地睡觉吧!"但是,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一夜我失眠了。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母亲给我端来了一大碗面条,面里卧了两个鸡蛋。我吃完了早点,就昏头昏脑奔赴考场了。奇怪的是,进了考场以后,我的头脑立刻就清醒了。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天统考,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了下来。母亲问我:"考得怎样?"我说:"还可以。"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总体上我考得还可以,只是地理出的题太偏太活,有几道题没有答上来,可能会拉分。例如有一道题是这样的,给出一张东半球的世界地图,上面标了各国的港口,然后问:从上海坐船到伦敦要经过哪些港口?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们的地理课本上没有,老师也没有讲过,我只能凭感觉作答,毫无把握。

接下来就是等录取通知书,这是最难熬的日子。一过了七月,离学校发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到了八月中旬,首先来报喜讯的是熊君,说他收到了华中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接着,我们班两位姓黄的同学也来报告喜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接着,我们班两位姓黄的同学也来报告喜讯,说他们收到了中南矿冶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来又得知,在熊君家的沙龙认识的张女士考取了湖北医学院,严女士考取了华中农学院。在这捷报频传、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却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因为我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难道我落榜了?如果落榜了怎么办?我如何面对母亲?如何面对同学和朋友?我不敢往下想。我苦苦在家等待,一趟又一趟跑到大门外看有没有邮递员过来。但是,录取的信息始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几乎绝望了。忽然有一天,我听见大门外有人喊:"赵克勤,信!"我飞快地跑了出去,双手发抖地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拆开一看,是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啊,我考上大学了!我惊喜若狂,大声地喊叫:"我考上了!我考上了!"跟我一样焦急等待消息的母亲听见门口有动静,就很快跑了出来问道:"是不是录取通知书寄来了?"我说:"妈,我考取武汉大学啦!"母亲听了大喜,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将录取通知书从我手里抢过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当天晚上,我应邀到了熊君家里参加聚会,沙龙的那些朋友都来了,都为我们这几个考上了大学的人祝贺。熊君的父母为我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大家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说说笑笑,非常热闹。随着各高校陆续发出录取通知书,我们班的情况逐渐明朗了,全班五十人,大约有二十三个同学落榜,几乎占到全班人数的一半。那位曾经吹嘘自己考取清华、北大如探囊取物的徐同学,这次虽然没有落榜,但是,不仅清华、北大榜上无名,甚至连普通大学的本科也未考取,只考取了湖北襄阳师范专科学校。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是学校规定的返校日,不管考没考取大学,所有毕业生都必须返回学校办理离校手续。我一大早就到了学校,在校园里到处转。三年的高中生活使我获益良多,我由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通过卫校长和老师们的教导,以及实际工作的锻炼,逐渐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抱负、勤奋好学、热心公益的青年。我对四中充满了感情,现在要离开了,真有些依依不舍。我来到教室,看见不少同学已经到了,还有的同学正在陆续到达。大家见面都很热情,有的还互相拥抱。当然,那些落榜的同学,总显得灰溜溜的。后来班主任李老师来了。这是我们班最后一次由李老师主持召开的会议,他显得有些激动,也有些感伤。他说:"今天是返校日,你们都回来了,我很高兴。你们中间有很多同学考上了大学,我向这些同学表示祝贺。你们当中也有不少同学落了榜,但是不要灰心,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挫折。人生是很长的,你们还有很多机会。考上了大学的同学,当然有机会做大事,对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但是,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也不要觉得自己没有前途了,只要你们努力奋斗,同样有机会做大事,对国家作出更大贡献。眼下就有很多机会等着你们,现在有不少单位到我们学校来招募应届毕业生,经过培训以后就可参加工作。据我所知,就有化工局、水利局、商业局、教育局、文化局、公安局等。我希望大家等一会儿到礼堂去看看,不要错失了良机。"

会开完了以后,我抓紧时间办完了手续,就去找陈主任,听说他现在是代理校长。我对陈主任说:"我想看一下卫校长,向他告别,不知可以不可以?"陈主任说:"他的问题很严重,工作组不许他与外人接触。"我听了很失望,只好作罢。然后我去看望教我们语文的李老师。李老师见了我很高兴,他祝贺我考取了大学。我说:"我第一志愿是北大中文系,第二志愿是武大中文系。北大我没有考取,只考取了武大。"他说:"武大虽然不及北大,但武大也是全国重点大学,是名校。武大风景优美,为全国各大学之冠,图书馆藏书之丰富,也位列全国高等学府前茅。而且师资力量也很雄厚,中文系有'五老八中','五老'是指五位学识渊博的老教授,'八中'是指八位有真才实学的中年教师。你进了中文系,要好好向这些老师学习。我很看好你,相信你将来一定能有很大出息。"我说:"感谢老师这几年对我的教诲和培养,我进武大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决不辜负老师对我的期望。"后来又有几个同学来向李老师告别。当我告别了老师,背着行李走出四中校门的时候,依依不舍地回望美丽的校园,不忍离去。同时,一种雄心壮志油然而生,我将告别中学时代,踏上人生另一个更高的、更有诱惑的征程,我将以十倍的努力、百倍的勇气去迎接更大的挑战。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是语言文字学者和著名编辑家,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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