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起撤离武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全面抗战爆发。由于中国国民革命军(后文简称"国军")节节败退,武汉吃紧。一九三八年,在武汉的政府机关和军事单位纷纷撤离。这年九月,父亲所在的单位也奉命西撤。于是祖父与父母商量,是父母两人走还是带着孩子一起走?祖父主张父母两人走,把孩子留在武汉。祖父说:"你们这一走,一定会遇到很多凶险,孩子大的大小的小,你们带在身边照顾得过来吗?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不如把孩子留下来由我们照管,你们随机关走也可省不少麻烦。你们放心,孩子留下来是绝对安全的,日本人就是来了,总不会跟小孩过不去吧!"父亲说:"您二老这么大年纪了,我们不能在身边尽孝,已经是很不应该了,怎么能再让孩子拖累二老呢?再说,武汉保卫战马上要打响,二老的安全也让我们担心,战局紧张时,二老待在汉口是很危险的,应该到乡下去避难,带着这么多孩子怎么行?"祖父母与父母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父母带着大哥、二哥、我和四弟随机关西撤,把姐姐留在武汉,因为带着女孩逃难不方便,况且母亲还有身孕,孩子太多她也照顾不过来。那一年,我才四岁,四弟刚一岁。
临走的那一天,天气阴沉沉的。那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早晨,家里哭声震天。祖母拽着父亲号啕大哭:"儿呀!你走了我靠哪个呀!"姐姐抱着母亲哭喊着:"妈呀!不要扔下我,我要跟你们一起走!"母亲这时也是心如刀绞,哭着哄姐姐:"儿呀,你先跟爷爷、大太一起过吧,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一会儿,单位派来接我们的汽车到了,父母只好哭着向祖父母告别,拿着行李,领着我们登上了汽车。汽车启动了,缓缓驶离家门,带着家里送行的人的哭声渐行渐远。我们扭头向家门望去,只见祖父领着祖母、姐姐一直在大门口向汽车远去的方向凝望,不肯离去。汽车拐出了九如巷,老宅和亲人看不见了,父母抑制不住远离亲人和故土的凄凉和痛苦,不禁泪如雨下,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武汉一别,我们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而留在武汉的亲人又不知会遇到什么灾祸。别了,亲人,别了,九如巷,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
父亲所在的单位是负责国军后勤保障的库房,库房不是仓库,而是一个军事单位,在此供职的员工大约有一百多人,还有一个连的士兵负责警卫。负总责的是总库,总库下面分设四个分库。总库有总库长,分库有分库长。父亲当时是总库的军需官,负责管理财务和物资,职位相当重要。总库长姓张,是个少将。单位是军事编制,总库是师级,分库是团级,人员大部分是军人,军衔最高的是少将,少将下面就是中校。也就是说,父亲的级别仅次于总库长。各分库的分库长都是少校,其他军官都是尉级或士官,还有一部分文职人员。父亲在单位是二号人物,手中掌握了单位的部分权力。
汽车开到了江汉关码头,单位的人领着我们登上了一艘大型客轮。客轮沿江而上,到达岳阳后,我们弃船登岸,乘坐军用卡车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公路前往常德。到了常德,我们住进了一家旅店。我们到了常德不久,传来了日军攻占了武汉的消息。父母担心留在武汉的家人的安全,非常着急。父亲赶紧给祖父发电报,询问情况。祖父很快回电说,武汉保卫战基本上是在武汉外围打的,市区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老宅和家人都平安无事,父母这才放了心。因武汉失守,长沙告急,单位的最高领导总库长已经带着部分人员先行去了贵阳,为单位撤到贵阳做准备。因为军用物资和押运人员尚在转运途中,总库长命令父亲留在常德负责联系和调度。就在我们停留常德期间,母亲生下了五弟。父亲当时非常忙,几乎没有时间在家,照顾母亲的任务就落到了大哥、二哥和我身上。
五弟一生下来就很结实,胖乎乎的,不爱哭也不爱闹,我们都很喜欢他。五弟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母亲忙家务时,大哥、二哥和我就轮流照看他。大哥总是用母亲做的布兜将五弟背在背上,由二哥和我在后面护卫着一起出去玩。五弟很乖,老睁着眼睛到处看,好像对这个世界很感兴趣。父亲下班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五弟抱在怀里亲个没完,哄他逗他,不肯撒手。等母亲冲好了炼乳,五弟就闹着要找母亲,因为他饿了,要吃奶。母亲给五弟喂奶时,父亲就过来帮忙,我们也都过来看五弟吃奶。这时,一家人以五弟为中心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充满了欢乐的气氛,这是全家最快乐的时刻。到了这一年的十月底,父亲在常德的工作结束,我们踏上了去贵阳的征途。离开常德后,经桃源、沅陵一直往西走,到达辰溪后,因连日大雨,只得停下来休整。第二天,父亲接到了总库长从贵阳发来的电报,称战事有了转机,让所有人员、物资暂停西撤,原地待命。父亲接到这个电报以后,按总库长的命令作了部署。已经到达了辰溪的人员和物资很快得到了妥善安置,尚滞留在桃源、沅陵的物资暂不西运,滞留的人员原地驻扎待命。
正在这时,不幸的事降临到我家,五弟生病了。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深夜,五弟突然发起了高烧,哭闹不止。父母立即抱着他到附近的医院就诊。医生检查了以后,说五弟得了感冒,于是给他打针、吃药。父母听医生说五弟得了感冒,也就放心了。到了半夜,五弟不仅高烧不退,而且开始憋气。父母害怕了,赶忙抱着他到另一家稍大一点的医院去诊治。医生通过透视检查,发现五弟肺部有大面积阴影。医生告诉父母:"这孩子得了急性肺炎。"父母急忙问医生:"那怎么办?"医生说:"盘尼西林(青霉素)是治这种病的特效药,但医院没有,市面上也没有卖的。你们如果能搞到盘尼西林,孩子就有救了。"父亲说:"连你们医院都没有,我们到哪里去弄这种药?"医生看了看父亲,见父亲穿着军服,佩戴着中校军衔的肩章,就对父亲说:"你是军官,难道就没有办法吗?"母亲听医生说必须弄到盘尼西林才能救五弟的命,而盘尼西林又买不到,急得直哭:"怎么办?怎么办?"父亲知道,库里是有几箱盘尼西林,还是在武汉时他自己进的货,当时买盘尼西林很麻烦,经过几番周折,后来是拿着国防部的批文去买到的。盘尼西林奇缺,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在库里,必须经总库长批准才能拿到。再说,药品类物资现在还滞留在桃源,即使总库长批准了,药也不能马上拿到,远水解不了近渴。父亲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得知库里就有盘尼西林,就对父亲说:"赶快给总库长发报,他不会见死不救的!"父亲决定一试。他请医生采取措施先稳住五弟的病情,自己马上就去搞盘尼西林。医生只好给五弟注射普通的消炎针,试图稳住病情。父亲给总库长发了加急电报。总库长很快回电说,同意批给盘尼西林一盒(十支),已通知管药品的部门立刻发给,并用专车迅速送达。接到总库长的电报以后,父母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第一天,五弟的病情还算稳定,到了第二天,病情突然加重了。他开始昏迷,闭着眼睛,急剧地抽搐。母亲急得直哭,赶紧叫医生。医生过来一看,说:"你们弄的盘尼西林怎么还不送来?孩子快不行了。"父亲说:"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快就到,请医生再想一想办法,挽救孩子的生命。"医生立即采取抢救措施,并给五弟打了一针强心针。立刻,五弟的症状似乎减轻了,眼睛也睁开了。母亲惊喜地抱起五弟,一边亲一边说:"儿呀!你可吓死我们了。"但没有过多久,强心针的药效过了,五弟又慢慢闭上了眼睛。医生说:"盘尼西林如果再不送到,我们也没有办法了。"父母这时非常着急,但束手无策。五弟生命垂危,就等着盘尼西林救命,可是盘尼西林就是送不到。父亲心想,按照常情,从桃源开车过来,最多只需要几个小时,为什么盘尼西林就是送不到呢?难道管药品的部门没有收到总库长的电报?难道桃源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事后得知,送药的车在收到总库长的电报以后就立即出发了,可是过了沅陵以后,因为车多人多,又碰上大雨,被堵在了沅陵与辰溪之间的公路上,动弹不得。母亲抱着五弟,向医生哀求:"我求你们救救孩子!救救孩子!盘尼西林马上就会送到的。"医生只好给五弟打了第二针强心针。第二针强心针打下去以后,五弟又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大家,似乎很留恋这个世界,不愿离去。过了一会,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母亲哭喊着五弟,要求医生再打强心针。医生说:"打强心针没有用了。"母亲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呀!"医生无奈,只好给五弟打了第三针强心针。母亲明知强心针只能延缓死亡,并不能挽救生命,但她不甘心五弟就这样离开人世,她只想用这种方法尽量延长五弟的生命,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几分钟也好。她想,万一这时盘尼西林送到了,孩子不是就有救了吗?她让父亲到医院门口去,看看盘尼西林到了没有,如果到了,赶紧拿进来救孩子的命。然而,第三针强心针打下去以后,却没有任何效果。最终,五弟在母亲的怀里停止了呼吸,永远闭上了眼睛,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病魔夺走了。母亲悲痛欲绝,我们也围着母亲哭了起来。正在这时,父亲喜滋滋地从外面捧着盘尼西林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盘尼西林来了!盘尼西林来了!孩子有救了!"但是,当他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时,一下子惊呆了:"孩子怎么啦?孩子怎么啦?"医生说:"孩子死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你这个救命药来得太晚啦!"医生的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父亲打蒙了,他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盘尼西林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医生从地上捡起了只剩下盘尼西林针剂玻璃碎片的药盒,摇着头说:"可惜,可惜,这可是救命药呀!"
五弟孤零零地埋葬在湖南辰溪的荒郊野外,没有坟头,也没有墓碑。埋葬前,母亲哭着给他穿戴好自己做的小衣服、绣花帽、虎头鞋,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小棺材里,又把平日的玩具一样一样地搁在他的身边,仿佛要送他到另一个地方。当父亲雇的一个当地的老乡将小棺材扛走的时候,我们簇拥着母亲送出大门外。只有父亲跟着扛棺人到五弟埋葬的地方,母亲执意要去,想看一看五弟埋在什么地方,被我们死死拽住不让去。我们一直看着父亲和扛棺人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五弟就像天上的一颗流星,他匆匆降生,又匆匆离去。流星划过夜空时,留下的是一道光芒,而五弟在这个世界上一闪而过,给我们留下的却是永恒的思念。他的降生,给全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他的离去,却给全家带来了巨大的悲痛。与五弟有关的东西现在都已经淡忘了,唯有盘尼西林却让我永远不能忘怀。盘尼西林在现在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西药,而在当时,五弟却因为它的稀缺而送了命,就因为五弟的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记住了盘尼西林这个药名,这也是我知道最早的一种西药名。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