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神秀仍然难以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长吁短叹惊醒了同屋的小沙弥。
小沙弥翻过身来,爬在枕头上说:“上座,都三更了,您还没睡着?”
神秀又叹了一口气,郁闷地说:“是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小沙弥关心地问:“你是不是还没想好偈语?”
“没想好。”
小沙弥孩子气十足,轻松说道:“您随便写几句就得了,反正全寺僧众都不会向祖师交偈子了,只有您一首,就算不好,因为没有比较,也就无法鉴别。”
神秀郑重地说:“正因为大伙都不敢向师父献偈子,我就更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好。”
小沙弥一拍脑门,懊恼地叫道:“天哪,是我打消了众人呈献偈子的念头,难道反而害了上座您么?”
神秀苦苦一笑:“本来,师父叫大家作偈,是为了检验众僧这些年来的修行心得,以便从中决定衣钵继承者。现在别人都不呈偈,我若呈给师父,岂不成了沽名钓誉之辈?成了贪图祖位的不肖之徒?”
“那你就别呈了。反正大家心明眼亮,都认为六祖的位子非你莫属,请五祖直接传给你得啦。”
神秀哭笑不得:“你呀你,真是个小孩子!师父让作偈,如果大伙都不做,岂不是我带头违背他老人家的旨意?”
“再说,我是你们的教授师,假如连我也不作偈子,如何能验证我对佛法的见解正确与否?没有偈子,师父不了解我的修行境界,便对我的修行之路无法指点、评判,我又怎么精进呢?唉,左也不是,右也不好,你说怎么办?”
事不关己,小沙弥才不会操这份心呢,早就打起了呼噜。
神秀见小沙弥身子在外,怕他着凉,翻身下床,给他盖好被子。
他回到自己的床前,刚想躺下,又怕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而起,拉开房门,向外走去。
圆圆的月亮,像一面镜子,高高挂在天上。大殿、亭堂、树木、花草,朦胧而又清晰,虚幻却也真实。
神秀置身在这轻灵而又凄清的夜色中,脑子里想着偈子、衣钵之类纷纷杂杂的事情,于是感到自己似乎正在向一个无底洞中坠落,身体失重,心无着落。
他边踱步边喃喃自语:“什么是佛陀的大道?什么又是禅的真谛?我的自性又如何显现……”
夜,已经很深,四周静极了,一片树叶飘落,一滴露水滚动都清晰可闻。
这时,一片阴云遮住了月亮,夜空暗淡下来。
忽然,神秀听到了几声隐隐约约的铃铎声。他一惊,侧耳倾听,又听不到了。他以为是幻觉,自嘲地笑笑,自言自语道:“看来是我太紧张了。”
然而,那飘忽不定的铃铎声又响了起来。它像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孤独的呻吟,像是从高邈的月宫滑下来的深情呼唤,更像是冥冥中神明对人的某种兆示……
神秀感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自己的魂魄从身体里面抽了出去,飘飘忽忽上升、上升……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云飘走了,圆圆的月亮又恢复了皎洁,天地变得清明起来。
铃铎声极为清晰地从高处传来,这时神秀才发现,这捉摸不定的铃铎声,来自山坡亭子上的风铃!
他自嘲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语道:“我修行多年,竟然也会鬼迷心窍!只不过因为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却错把风铃当成了天籁之音,当成了神明之声……”
在微风拂动下,铃铎声在月夜中极为动听。神秀望着亭子尖上明镜一样的圆月,内心深处突然迸发出一道闪光,他自然而然地吟诵道: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
夜色正静,月光正好,天地之间空明而又灵动,恰似人的禅心。
轻轻一声门响,打破了凝固着的静谧,神秀拿着墨渍未干的偈稿,匆匆奔到方丈门外。
方丈院落的外门未关,里面的房间内仍然亮着灯,五祖大师安详地闭目端坐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神秀迈进去的一只脚,不知为什么又退了回来。他看看偈稿,望望灯光映在窗户上的五祖的身影,犹豫不定地在门口徘徊。
有好几次,他似乎是下了决心,但不知为什么又都退了回来……
远方一声公鸡啼鸣,天已蒙蒙亮,神秀像做贼一样心虚,慌慌张张逃走了。
在接下来的这一天里,上午、中午、下午,神秀数次走到方丈门前,数次徘徊,却都未敢踏进门去。
又到夜色朦胧时。
寮房里,神秀坐在桌前,看着那张写有偈子的纸片发呆。
小沙弥从室外进来,惊讶地说道:“上座,你还没有把偈子呈给祖师吗?”
神秀犹豫不决地说:“我怕师父……再说师弟们到时候会怎么想?万一他们误会了我的真实想法,认为我是为了贪图六祖之位,那就太可怕了……”
小沙弥也学会了叹气:“唉——你们大人真没劲!这也怕,那也怕,前怕狼,后怕虎。”
神秀无言以对。
小沙弥看到神秀的样子,说道:“上座,你要是实在不敢去呈偈,我去给你贴到祖师的门上好了。这样,祖师一早起来就看到了。”
神秀一拍桌子,叫道:“多亏你启发我,有了,我有办法啦!”
神秀拿起笔墨,提着灯笼,匆匆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