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正月初五,洛阳皇宫,深夜
三道急速穿梭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行于重重殿宇蜿蜒的回廊之中,直奔宫禁深处,大燕皇帝的寝殿……
前方,恢宏的宫室在黑夜之中露出模糊的轮廓,抵近宫墙,已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来的粗重鼾声。
厚重的木质宫门被缓缓推开,惨白的月光下,刺客那隐在黑暗中的脸庞愈发狰狞,而长刀泛起诡异的寒光,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只是这一切,从睡梦中惊醒的安禄山却都无法看到——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经完全瞎了。
但多年征战沙场的本能,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然而当听见动静厉声喝问时,空荡的大殿除了回声自己的,没有任何应答。
还不等安禄山再次呼喊,杀手便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龙床,手中冰冷的刀刃,也准确命中了大燕皇帝那圆滚肥硕的肚皮。
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与此同时,安禄山凄厉的号叫更是瞬间响彻整个寝宫。
一边拼命捂着已经皮开肉绽的肚子,一边疯狂地四处摸索——枕头下就有他从不离身的宝刀,只是慌乱之中,他只抓到了床上的帐竿,而杀手更加疯狂的补刀,却接二连三地捅向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鲜血淌尽、肠肚外流,咽气之前,安禄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必家贼也!”
是的,即使是彻底眼盲,安禄山的猜测也完全正确,动手杀他的人,正是他最亲近的内侍李猪儿,而等候在殿外的,则是他最信任的重臣严庄和亲生儿子安庆绪。
圣武二年(757)正月初五,距离大燕王朝建立仅仅一年时间,“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一代枭雄安禄山,被刺杀于洛阳皇宫之中。
崛起:偷羊贼的患难人生公元703年,时值武则天统治末期,此时的大唐正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相。
当年六月,在距帝国都城千里之外的营州(辽宁朝阳),安禄山来到人间,据史料记载,其降生之时“有光照穹庐,野兽尽鸣”。
这种天地异象通常被望气者认为是不祥之兆,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个胡人男婴对于大唐王朝而言,果然是个巨大而恐怖的灾难。
安禄山的生父是谁,已杳不可查,只知其母阿史德是名突厥巫师,以占卜算命为生。
因阿史德多年不育,便祈祷于突厥族的战斗神轧荦山,并感应而孕,生下儿子后,便以“轧荦山”为其起名。
后因父亲早亡,母亲又改嫁突厥将军安延偃,至此这个孩子改为“安”姓,并按“荦山”的谐音改名“禄山”。
十几岁时,养父安延偃的部落被打散,安禄山逃往幽州(北京),为谋生计,便在边境的贸易市场中担任“互市牙郎”,为胡汉商人提供中介和翻译服务,来赚取费用。
但工作辛苦所得又非常微薄,久而久之,生性狡黠而不安于现状的安禄山,便找到了一条快速发财致富的捷径——偷羊。
只是常在河边走,难免有打湿鞋的时候,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安禄山再次偷羊时被当场擒获,遭遇一顿毒打后,还被主人家绑送到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公堂之上。
这是安禄山人生第一次劫难,其时,张守珪正在严厉打击坑蒙拐骗之徒,问明案情后便要将安禄山当堂击杀,只是安禄山也非常了得,危急关头竟高喊“公不欲灭两蕃邪?何杀我?”
不知安禄山的反应,是否来源于数百年前兵仙韩信临刑前那一句“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的灵感。
总之安禄山的大胆自救起到了效果,当时的东北边境,奚人和契丹人时常入寇骚扰,军队也正值用人之际,张守珪见堂下之人膀大腰圆,还颇有几分胆识,便将安禄山赦免,准其戴罪立功。
因祸得福,安禄山灰暗的人生由此迎来转机,而且其性格狡诈又凶悍勇猛,每每都能超额完成上级布置的作战任务,很快便在普通士兵中脱颖而出,屡屡得到升迁,安禄山又特别善于逢迎拍马,不久后得到张守珪的赏识,被其认作养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安禄山在军队混得风生水起、志得意满之时,开元二十四年(736),因在一次作战中贪功冒进,而招致惨败。
张守珪不敢公然袒护义子,但念其骁勇,又不忍诛杀,权衡之下,只得将其执送东都洛阳,交由朝廷发落。
安禄山再次遭遇生死危机——参与审案的名相张九龄不仅铁面无私,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此人一眼便看出安禄山身具反骨,日后必是祸害,因此力主公事公办,将其就地正法。
但安禄山也是命不该绝,生死存亡之际,他又遇到了救星,也是其一生中最大的贵人——唐玄宗李隆基。
最精准的逢迎,直击皇帝的软肋多少年后,因安史之乱而仓皇流亡蜀地的李隆基,绝对会后悔当日那个极其草率的决定——他认为安禄山作战英勇,而且立有战功,不顾张九龄的一再反对,仅仅将其革职,而以“白衣”之身再回军中效命,戴罪立功。
玄宗的法外开恩,给了安禄山重生的机会,也在不经意间,为整个大唐的命运,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再次死里逃生,命运开始不遗余力的眷顾这个前半生波折不断的年轻人,此后其职衔一路晋升,而平步青云的同时,安禄山又懂得在官场之上利用钱财为其保驾护航,朝廷出使河北的官员,在受到贿赂收买,也纷纷回朝为其歌功颂德。
久而久之,玄宗在感叹自己慧眼识人的同时,对安禄山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
天宝元年(公元742),唐廷将天下疆域划分为十大藩镇,四十岁的安禄山正式出任平卢节度使,曾经的幽州偷羊贼,华丽变身,成为了手握重兵、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
此后数年,在于奚族和契丹的作战中,安禄山屡战屡胜,朝野声望更是直线飙升,与此同时,钱财开路的政策,也在随时发挥作用,谈到安禄山,无论朝堂高官还是钦差重臣,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公元743年,安禄山第一次奉诏入长安,觐见玄宗时,极善逢迎的他,借机向天子表达了自己的感恩之念和忠诚之心。
憨厚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忠心耿耿的言辞也让李隆基相当受用,而这套溜须拍马的手段,更成为了安禄山日后获得成功最重要的法宝。
天宝三年(744),玄宗又让其兼任了十大藩镇中实力最强的范阳节度使。
此时的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掌管的部队人数,接近唐朝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可谓是权倾朝野、风头一时无两。
但玄宗对他的宠信远远没有到头,甚至还只是个开始,因为安禄山不仅仅是单纯的逢迎献媚,他在讨好皇帝的同时,实际上也精准地找到了玄宗的命门。
某次朝会,入殿觐见的安禄山跪拜玄宗,却对一旁的太子视若无睹,而面对皇帝的询问,他却装作一脸懵懂地回答:臣是胡人,不懂朝中礼仪,不知太子是何官?”
天子和储君,既是君臣也是父子,这种关系大多数时候微妙而敏感,皇帝在刻意栽培太子的同时,又不愿见到继承人提前坐大,更不愿看到太子党的出现。
而身为一方诸侯、浸淫官场多年的安禄山,又怎会不知太子为何人,只是他要兵行险招,用这种公然得罪未来皇帝的方式,在玄宗面前显示独一无二的赤诚,试问这份“忠心”,又有何人能及?
而众所周知,玄宗最宠幸的便是杨贵妃,安禄山当然懂得投其所好,先是和杨家的几位兄长姐妹结拜,在与杨玉环关系日渐亲密后,当时已45岁的安禄山,竟厚颜无耻地认了小自己16岁的杨贵妃为干娘。
有了这一层关系,安禄山得以更加自由、方便地出入宫禁,在对玄宗尽孝的同时,更是有了众多讨好贵妃的机会。
而且其人虽然体态臃肿肥胖,却非常精通西域的胡旋舞,偏偏唐玄宗和杨贵妃又都是酷爱音律歌舞之人,刻意的谄媚逢迎、无与伦比的“忠诚”,外加艺术上的共同爱好,使安禄山逐渐成为玄宗一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是在安禄山圣眷日隆的同时,却让唐玄宗身边的另一位宠臣,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大唐“黑暗双子星”的内斗杨国忠,与杨玉环为同族兄妹,此人本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之辈,却凭借着与贵妃的裙带关系,得到玄宗赏识,一路扶摇直上,最终成为大唐宰相。
身居高位的杨国忠,手握权柄,又是贵妃族亲,玄宗爱屋及乌,对其也是恩宠无以复加。
杨国忠本性跋扈,恃宠而骄在朝堂更是颐指气使,而安禄山的突然崛起,已然使其专权独宠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是如此狭窄,又怎能容得下他人同行?安禄山与杨国忠,势必为此展开殊死争斗,而正是因为这两大灾星的存在,大唐王朝也即将迎来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
天宝十年(751)二月,安禄山向玄宗提出了一个在常人看来,非常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请求——兼任河东节度使。
谁知李隆基不仅爽快地答应,甚至又加封其为上柱国,赐爵东平郡王,由此安禄山也成为大唐开国以来,外姓武将封王第一人。
但安禄山声势如日中天之际,也不出意外地迎来了杨国忠的反击,天宝十三年,杨国忠以安禄山意图谋反为由,建议玄宗下诏召其入京,并直言安禄山心怀不轨,必定不敢前来。
岂料安禄山接旨之后便马不停蹄奔赴长安,见到玄宗更是痛哭流涕,直言自己对皇帝忠心耿耿,却不料总有如杨国忠这般奸佞小人在背后造谣诬陷。
玄宗见安禄山能坦荡前来,对其更是深信不疑,大肆封赏以示慰勉的同时,在其要求之下,更大方授予其掌管整个王朝战马的御马总监一职。
第一次的正面交锋,安禄山大获全胜,然而杨国忠并未就此停手,依然在玄宗身边不断警告安禄山要起兵谋反,同时也在等待时机,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
此时,安禄山兼领三镇节度使,在远离关中的河北大地,俨然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招兵买马,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然而李隆基却坚定地相信,这个“孝子”对自己仍是忠心耿耿。
天宝十四年,给事中裴士淹出使河北,而安禄山在会见朝廷钦差时,不仅态度倨傲,甚至还以大量兵士环列左右,颇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
安禄山竟敢以武力威胁朝廷!这个消息令杨国忠如获至宝,立刻派兵包围了安禄山在京师的宅邸,并下令逮捕其门客,押入御史台监狱,连夜突击审讯。
而这一事件,在成功激怒安禄山的同时,也最终引发了那场令大唐帝国天翻地覆的浩劫——“安史之乱”。
唐玄宗毫无原则的宠信、纵容,令安禄山的实力迅速膨胀,更滋长了其觊觎天下的野心和欲望。
在节制三镇,手握十几万兵马后,安禄山其实早就蠢蠢欲动,只是顾念唐玄宗的恩德,才一直没有动手,准备等皇帝驾崩之后再大举兴兵反唐。
而杨国忠的一再挑衅与迫害,又在客观上给安禄山提供了起兵的借口,并加速了“安史之乱”最终爆发的进程。
叛乱:渔阳鼙鼓动地来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集结麾下所有部队,并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共计十五万人,在范阳誓师,以讨伐杨国忠为名,宣布即日南征,“安史之乱”由此爆发。
安禄山盘踞河北多年,一路南下,所过州县将领,闻其威名或望风而降或弃城溃逃,十五万范阳铁骑几乎是以犁庭扫穴之势席卷燕赵大地,然后迅速挺进中原。
渔阳鼙鼓动地来,广袤的北方大地在叛军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而帝国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玄宗李隆基却正在骊山雾气缭绕的华清池内,与杨贵妃悠闲地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而即使是接到前线战报,大唐天子依然执着地认为,是有人在刻意陷害安禄山。
直到十一月中旬,河东重镇太原被破,前线告急文书更是雪片般涌向京城,玄宗才艰难地接受了安禄山叛乱这个令他始终难以置信的事实。
皇帝从温柔乡中痛苦抽身,惊慌失措地着手布置兵力和防御措施,但安禄山进军神速,在十二月初四便已越过黄河天险,抵达河南道境内。
叛军深入中原腹地之后,声威更胜从前,攻城略地是所向披靡,而当时天下承平日久,唐朝兵士也大多未经沙场刀兵,临阵之际,一见叛军旌旗招展,便吓得魂不附体,守城之时,听闻敌人号角鼓噪,甚至纷纷“自坠如雨”。
唐廷虽然紧急征召了数万人马守护东都洛阳,然而仓促之间招募的士兵,基本都是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即使有大将封常清坐镇洛阳统兵抵御,仍是连战连败。
十二月十三日,叛军攻克东都洛阳,封常清西奔陕郡,与高仙芝退守潼关。而此时,距离安禄山由范阳起兵,也才仅仅过去了三十五天。
短短一个月时间,大唐半壁江山已然易手,与长安比肩而立的东都洛阳也宣告沦陷,恐怕没有人能够相信,曾经威名赫赫、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那璀璨夺目的躯壳之下,内在的机体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公元756年正月初一,安禄山于洛阳登基称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
再华丽的盛宴,最终也难逃杯盘狼藉的收场,就像这煌煌一百十四年的大唐,霓裳羽衣尚未落幕,倏忽间便是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因叛而起,因叛而终洛阳称帝之后,安禄山以中原为根基,开始四向用兵,然而大唐王朝毕竟得国上百年,根基深厚、实力尚存,缓过神来后也即发动了全面的反击。
而安禄山的好运,似乎也被耗尽,五月,叛军西进潼关失利,向东用兵被张巡阻于雍丘、睢阳;南面又有鲁灵扼守南阳,无法南下江汉;北路早就被郭子仪切断。
此前来势汹汹的燕军,眼下除了老巢范阳,竟被局限于河南西部一隅之地,安禄山进退维谷,忧心忡忡,甚至一度萌生放弃洛阳,退回范阳的打算。
但唐玄宗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又听信杨国忠谗言,逼迫哥舒翰出潼关迎敌,结果二十万唐军主力大败,叛军乘势西进长安,玄宗仓皇出逃蜀地。
唐王朝已然是命悬一线,占据长安、洛阳的安禄山,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然而眼见其即将一统天下之时,却又极其意外的迅速走向了灭亡。
安禄山原本患有眼疾,自起兵以来,视力渐渐减退,直至双目失明,同时又患有严重的皮肤疾病,不仅浑身恶臭,更是瘙痒难忍。
病痛折磨之下,安禄山的性情变得格外暴躁,对左右侍从稍不如意,便责罚打骂,略不称心,便行杀戮,即使嫡子安庆绪和最倚重的大臣严庄,都难逃鞭挞之刑,而服侍安禄山起居饮食的宦官李猪儿,挨打受骂则更是家常便饭。
乱臣贼子本就没有什么忠孝廉耻可言,而长期积压的怨恨最终也使安庆绪、严庄、李猪儿走到了一起。
公元757年正月初五夜间,三人密谋潜入皇宫,直奔安禄山寝殿,严庄、安庆绪二人站立门外警戒,由李猪儿持刀入殿,对准龙床上的大燕皇帝一阵猛砍,安禄山肚破肠流,顷刻死于非命,卒年五十五岁。
随即三人在安禄山床下挖出一个数尺的深坑,用毡子将其尸体包裹,草草埋入坑内,次日,安庆绪对外宣布安禄山因急病暴毙,并矫诏继大燕皇帝之位。
因叛而起又因叛而亡,乱世枭雄安禄山,最终又丧命于亲生儿子之手,冥冥之中,因果报应,果然是屡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