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宋宣和七年(1125),女真举十万之兵,两路南下侵宋开始,到南宋端平元年(1234),宋蒙联手,孟珙挥师攻破蔡州结束。
纵观宋、金两国这一百余年的交锋历史,其间大小战役不计其数,但还没有哪一场战争,如同黄天荡之战般影响深远又充满争议。
作为还原战争的依据,宋、金两国的官方史料,对于这场战争的记录,包括相持时间、兵力对比、战斗过程、甚至连最终胜负的结果,都存在颇多出入。
更令人费解的是,作为实际获胜方的金国,主帅完颜宗弼战后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庆祝,反而是心有余悸、讳莫如深。
而南宋这边,分明是一场先胜后败的战役,却意外的鼓舞着士气人心,在后世甚至被冠以“黄天荡大捷”之名,更让主帅韩世忠名扬天下。
究竟是金国在有意掩盖事实真相,还是南宋讳败为胜后的集体自嗨,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让我们一起走进真实的“黄天荡之战”。
皆大欢喜的撤退沐浴在1130年江南的春风里,遥望长江北岸广袤的土地,完颜宗弼(兀术)不免有几分志得意满,心旷神怡。
从上一年十一月开始,胜利之神就一直在眷顾着他,作为金国南下的先锋,他的军队,在南宋的国土之内,如入无人之境,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夺建康而取湖州,攻临安而破明州,南宋重镇相继易手,在这一过程中,甚至没有像样的南宋部队敢于挡在他的面前。
一路追着南宋的皇帝亡命南逃,最后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乘船出海,只因金国不善水战,完颜宗弼这才撤兵北还,但归途之中,他又下令对富庶的江南之地一番劫掠。
此刻,镇江已然在望,只要入长江后经运河北上,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的金军统帅,就能顺利的返回北方了。
宋高宗赵构也很高兴!
完颜宗弼这个煞星瘟神终于要返回北方了,虽然东南半壁历经浩劫,江南百姓九死一生,但好歹金国“搜山检海捉赵构”的计划也随之结束了。
这段仓皇南逃的日子实在是不堪回首,东南州县沿途溃败,卑微求和金人又不答应,一路颠沛流离、险象环生,但他逃得快,金兵追得也急,要不是最后仗着几艘大船漂洋出海,说不定现在赵构就要和父兄(徽钦二宗)在北方“团聚”了。
虽然不知道下一次更猛烈的疾风骤雨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但眼前的安全,已经让劫后余生的大宋官家庆幸不已。
当然,最兴奋的还是浙西置制使韩世忠。
据《宋史》记载,当得知完颜宗弼撤兵的消息后,韩世忠便将“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张开大网随时等候敌人,并立即奏请高宗“方留江上截金人归师,尽死一战”
但关键是长江下游绵延千里,即使金兵要渡河北返,韩世忠又怎么确定金兵会穿过自己的防区,又如何准确把握到金兵将在哪里渡河呢?
其实,对于渡河地点,并非韩世忠料事如神,只要稍微了解一下金兵的撤退路线,再结合当时的地理位置,便不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完颜宗弼劫掠杭州后,一路沿着运河北上,又对秀州、苏州、常州等地大肆劫掠,离开常州时,已经携带了大量的金银珍宝和军械辎重,此时金人要顺利返回大都,最便捷的途径,自然是在离常州最近的镇江入长江,再乘船经运河北返。
这样的行军路线,对于当时的宋金双方而言,几乎就是心照不宣的“明牌”,完颜宗弼南下时一路畅通,此时大军得胜班师回朝,他赌的就是南宋无人敢撄其锋芒。
但令这位金国名将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十天,在小小的黄天荡中,他将会渡过人生中最屈辱、窝囊和绝望的一段时光。
遇伏龙王庙前方便是镇江府,长江和运河在此交汇,经过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完颜宗弼虽然自信,但也懂得要多加小心,尤其是这里的守将韩世忠,他早就有所耳闻,骁勇善战堪称劲敌。
大军到来之前,金军主帅就已经派出斥候到前方进行打探,获悉镇江周边并无南宋军队出没,而韩世忠此时也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秀州,准备欢度上元佳节。
完颜宗弼彻底放心了,指挥着身后庞大的船队从运河驶出,直入长江,停泊在南岸的焦山、金山之间。
为确保万无一失,夜间他又带着四名随从,登临金山之上的龙王庙,这里是镇江地势制高点,在此居高临下观察,则江面、陆地都一览无余。
江水潮升,微风拂面,值此月圆之夜,俯瞰镇江的完颜宗弼,恍惚间便有种睥睨众生的感觉。
突然,一阵尖锐的锣鼓之声划破寂静,将金军主帅从陶醉中惊醒。
月光之下,只见大批宋军从庙内杀出,完颜宗弼发现情况不对立即策马飞奔,刚到山脚,又是更多的宋军士兵蜂拥而来,好在其胯下战马给力,才得以侥幸冲出重围。
直到这时,完颜宗弼才恍然大悟,此前人在秀州的情报只不过是韩世忠故意释放的烟幕弹,其人肯定早已来到镇江,而今晚的埋伏,更是这个南宋将领料定自己必然会登高观察,而提前设下的陷阱。
韩世忠也异常的郁闷,原本伏击完颜宗弼的队伍共有两批,一批隐匿于山顶寺庙,一批则潜藏于山下岸边,原本是山下伏兵先起,断其归路,再由庙中宋兵杀出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不知是紧张还是过于兴奋,两批人马正好搞错了计划执行的顺序,结果在长江边上,眼睁睁放跑了金军主帅这条“大鱼”。
长江岸边“生死战”死里逃生的完颜宗弼,回到金军大营后相当气恼,南下以来,只有他追着宋朝军队跑,什么时候自己反而成为了被猎捕的对象?
愤怒的金军主帅二话不说,便向韩世忠下了战书,约定明日于江面之上,两军光明正大的决一死战。
韩世忠当然求之不得,几个月前完颜宗弼大军南下,当时自己这几千人马如果硬要阻拦,无异于螳臂挡车,为保存实力,韩世忠战略性的撤退到江阴一带。
平原对冲,也许宋军对金国铁骑无可奈何,但现在是在长江之上,韩世忠的身后有南宋最精锐的水师和闻名于天下的战船,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大战一触即发,但关于这场水战的兵力,双方的史料出现了巨大的差异。
《宋史》记载“兀术兵号十万,世忠仅八千余人”,而《金史》则表明完颜宗弼北归时,身边只有区区四千人。
“十万”也许有夸大之处,但考虑到完颜宗弼由建康南下,一路摧城拔寨直到明州(宁波),南宋即使再孱弱,仅仅依靠四千人,恐怕也很难办到。
但无论十万也好,四千也罢,韩世忠根本不在乎,这个被《宋史》描绘为“鸷勇绝人”的铁血将领,现在就是要在长江之上,让女真人付出代价。
1130年三月,宋金船队列阵于金山附近江面,韩世忠有备而来,参战的都是形体高大,船帆巍然的战舰,有些甚至是可以漂洋出海的海船。
而反观金军这边,出战的都是完颜宗弼从江南抢掠的民用船只,这些小船,运载货物绰绰有余,但要指望它们在江面建功,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这场水战,并没有想像中的你死我活,不过是韩世忠的艨艟巨舰在一群一群金军小船间横冲直撞,然后完颜宗弼的“水师”便在波涛中人仰马翻。
全场唯一的高潮,还是出现在两军“激战”十个回合之后,韩世忠的夫人梁氏,傲立船头击鼓助威,居高临下,声震四野,宋军将士勇气倍增,瞬间便把敌人压回了南岸,金军惨败,而混战之中,完颜宗弼的女婿也成为了俘虏。
此时,韩世忠已用船舶将运河口完全封死,入运河再由水路北上的计划,已无法实现,现在即使想从长江北岸登陆,也无法冲破南宋水师的封锁。
遭遇败仗的金军主帅,仿佛被韩世忠的当头闷棍给打懵了,开战前决一死战的豪言壮语,此刻是再也不敢喊了,而南下时的目空一切,又彻底变成了如今的不知何去何从。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关键时刻,完颜宗弼恃强凌弱的本性暴露无遗,他遣使向韩世忠求情,表示愿意放下所有劫掠财物,以换取北归之路,遭到拒绝后又继续加价,希望献出金营中最好的战马作为赔偿,但韩世忠仍然没有答应。
求饶失败,完颜宗弼只能溯江而上,上游的建康,尚在金国的控制之中,而且韩世忠的战船有限,不可能将整个长江江面都封锁起来,他也希望依靠自身船队在数量上的优势,伺机突破宋军的防线。
兵围黄天荡于是,从镇江到建康的江面上,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宋军在北、金军居南,两军沿江激斗,且战且行,几乎是平行向上游进发,但完颜宗弼的船队,却始终被死死压在南岸。
完颜宗弼气急攻心又无可奈何,只能拼命催促着船队加速往上游航行,但金人本身对河道并不熟悉,忙中更容易出错,船队亡命奔逃之际,一不小心便闯入了“黄天荡”之中。
黄天荡是长江分流出来的一部分水道,前面没有源头,河道狭窄,其间淤泥丛生、杂草遍布。
等金人发觉误入死路,准备掉头驶出时,衔尾急追的南宋战船,已经把出口完全堵死。
完颜宗弼不愿坐以待毙,亲自指挥水军突围,但这样的烂泥潭中,行船缓慢、举步维艰,韩世忠又利用大船的优势,居高临下缒下挠钩,挂住金人冲出的船只,稍一拖拽,便能使舟楫翻覆,片刻之间,数艘小舟连带着二百多金军一同葬身水底。
突围的金兵惊惧交集,束手无策,只能把全部船队聚拢一处,不敢再有稍许行动。
完颜宗弼则更加绝望了,如今已成瓮中捉鳖之势,惊恐、疲劳、饥饿一直在消耗着队伍的战斗力,而港口外的宋军却以逸待劳,虎视眈眈。
但韩世忠此时也不敢冒然发动全面进攻,毕竟金军在数量上还占据着绝对优势,如果强行闯入黄天荡,最后说不定会弄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要等,等到金军的信心和斗志被时间一点点摧毁,等到敌人的精神和肉体到达崩溃的边缘,再给予致命一击。
但完颜宗弼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生死面前,这位金国主帅哪还顾得上荣誉、尊严,派人再次出使宋营,这次,态度尤其的诚恳,语气则愈发的卑微,只求韩世忠能高抬贵手,放其一条生路。
但韩世忠的回答则更加坚定:“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
这摆明了是要把完颜宗弼往死里整!
这样的和谈条件,莫说他只是金国的四太子,你就算是把金国皇帝堵在黄天荡里面了,也没人敢轻易点头答应。
战场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和僵持,双方这次漫长的对峙,金史记载有三十日,而宋史记载则长达四十八天。
望着身边的烂泥沼泽和小舢板上那些垂头丧气的士兵,完颜宗弼真是憋屈的要死,更害怕的要命,以至于他日后回忆起这场战争来,都禁不住黯然神伤,甚至痛哭流涕。
原本黄天荡已是死局,但关键时刻在完颜宗弼的重赏之下,一个当地人提供了重要线索——这块烂泥潭原来还另有出口,只是年深日久为淤泥所掩盖,只要顺着方向挖掘,一定能重回长江。
抱着最后的希望,金军全体出动,竟在一夜之间疏浚三十里废弃河道,果然又开辟出了一条通往长江的逃生路线。
但危险还没有完全解除,这成百上千的小船,很难做到悄无声息的离开,而即使重回长江,一旦被宋军发现,也很难摆脱追击。
这时“汉奸”又再次献计献策,让金军在船舱内堆满泥土,然后再将船舷两侧凿洞,安装橹桨,这样既能保证船舶行驶的平稳又能提高航速,只要再出现无风的天气,定能逃出生天。
黄天荡的输和赢困境中的完颜宗弼,拿出了女真人看家的萨满巫术——“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果然换来了江面的风平浪静。
次日,金国水师由新开河道夺路而出,韩世忠的舰队很快便发现了敌人的踪迹,但因为无风助力,战船行动缓慢,而金人之前那些看似可笑的小船,此刻却橹桨齐飞,一边划向北岸,一边还向宋军船上射出火箭。
南宋战舰庞大的身躯简直成为了江上的活靶子,先是船帆起火,随后木质的船体又被迅速引燃。宋军顿时阵脚大乱,而完颜宗弼却顺势发动了反攻。
关于最后的结果,《宋史》一笔带过,“敌得绝江遁去,世忠收余军还镇江”,而金史则描述得更为具体“以火箭射世忠舟……皆自焚,烟焰满江,世忠不能军,追北七十里,舟军歼焉,世忠仅能自免。”
由此可知,完颜宗弼最终不仅死里逃生,而且依靠火攻,在临行之前还给予了韩世忠和南宋水师以沉重的打击。
尽管黄天荡之战功亏一篑,并且先胜后败的结局也在后世引发了广泛的争议,但对于当时的南宋而言,这场战争却依然具有相当积极的影响和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宋金交战以来,金国一直是进攻方,南宋在大多数时候,连防守方都算不上,只能扮演逃跑者的角色。
而黄天荡之战,宋军一直保持着主动和压制态势,甚至咄咄逼人的将金军赶进了死胡同。
通过这场战役,打击了金军的嚣张气焰,使其开始重新审视南宋这个对手。
而南宋这边,也正是源于这一战后才有所醒悟,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金国人,也并非不可战胜。从而鼓舞了南宋军民继续抗击金人的决心和勇气。
所以,黄天荡的最终胜负,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这场战争对南宋的意义,早已超越了输赢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