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出警入跸图》

01

明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十九日平旦，紫禁城乾清门。

在一众侍卫的开道下，一列旌旗招展的皇家仪仗队自乾清门款款而来。年仅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正端坐于队伍中央的明黄天子车驾中，一如往常被前拥后簇着出宫早朝。

一路上，随着皇帝仪仗的抵近，早起忙碌的宫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驻足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太监服饰的男子从队伍西侧的宫殿台阶上快步走下，竟径直朝天子车驾冲了过来。相较于其他人的静止，这名鬼鬼祟祟的男子显得格外扎眼，哪怕是再粗心的侍卫此时也觉察到了他的异常举动。

好家伙，皇宫大内居然还有如此胆大狂徒，未等他靠近，侍卫们便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抹肩头拢二背,当即将男子捆成了粽子。随后，众人在他的身上搜出刀剑各一把。

平日里，混入皇宫遛弯的闲杂人等倒也常有，但这般明刀明枪冲皇帝来的楞种还真是不多见。经过守卫指挥一番审讯，方才得知此人名叫王大臣，是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人士。指挥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上报给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要说怎么人家就能脱颖而出呢，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冯大伴一听这蹊跷事，立马一拍大腿，真是天赐良机啊。

紧接着，冯保当即联络上了自己的铁杆盟友张居正，两人一番商议，决定趁此机会将矛头对准前内阁首辅高拱，给双方多年来的宿怨来个了断。

高拱虽已在隆庆六年（1572年）丢官去职，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可能东山再起，对于这样的政治强敌，张居正和冯保是极为忌惮的，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置高拱于死地，密谋刺杀皇帝则是最好的罪名。

谋定而动！

当天，冯保便将王大臣行刺一事上奏万历，极言此事必要彻查不可。内阁首辅张居正亦上疏表示，贼人在宫中来去自如，还敢带刀，一看就是有预谋的，背后必定有人主使。万历年幼，一听有人要刺王杀驾，自然是一阵后怕，遂连番下旨，令东厂严审王大臣，务必查出幕后真凶。

至此，案件的审理权落到了东厂手中，此案的走向自然全凭冯保说了算。

冯保那是相当之上心，立马亲自提审王大臣，并威逼利诱道：“你只要说是高阁老指使你来刺杀皇帝的，咬死高阁老家仆李宝、高本、高来就是你的同谋，我就答应给你官做，保你荣华富贵。否则，你就是死罪！”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大臣哪敢不从，连连点头答应再说。

不得不说，冯保办事效率那是一个高啊。

在河南新郑，看着已被围成铁桶一般的高家老宅，哪怕是高拱这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铁腕权臣，此刻也不由得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但高拱毕竟是执掌过帝国权柄的人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早在几天前，高家就得到京城的线报，这朝中有奸人要谋害高阁老。山雨欲来风满楼，很快，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高家上下陷入一片混乱，下人们也顾不得那么多，纷纷开始偷盗财物，大难临头各自飞。

而到了这天，东厂缇骑已飞奔至新郑，在当地官府的配合下，很快便将高宅团团围住。

面对打上门来的东厂缇骑，高拱强打精神，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缇骑或许是被高拱的气势所震慑，忙解释道：“我等并非是来逮捕您的，实在是唯恐惊扰了阁老，所以特来宣慰。”

听缇骑这么说，高拱才略微安心，不过缇骑话虽好听，最终还是将高府家仆李宝等三人带走调查。

高拱心里门清，自己的生死已在他人的一念之间……

△高拱

02

这边，高阁老被吓得半死，惶惶不可终日；而另一边，朝中同样早已沸沸扬扬。

行刺皇帝，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张居正和冯保欲兴大狱，以铲除高拱。然而，也总有那爱打抱不平的科道言官，决意拿鸡蛋碰碰石头，冒死为高拱鸣不平。

刑科官员率先发难，上疏抗辩道：“此案与我刑科有关，如果刑科都没有发言权，朝廷最终定案，我等还有何面目见人。”意思很直白，这事三法司都不能过问，全凭东厂说了算，我们不答应！

此外，云南道御史钟继英等人也纷纷上疏，无不将清议的矛头指向王大臣一案。

此时的张居正刚刚站上权力的顶峰，他决意要办的事又岂容他人置喙。随后，张居正开始私下阻挠科道言官，令他们不得上疏言及此案，而对于钟继英等几个刺头，张居正也不惜倚势凌人，横加罚俸、降职等处分。

但显然，张居正的所作所为，就连他那些最铁杆的盟友也无法接受。

大理寺少卿李幼滋就规劝张居正：“朝廷捉拿了人犯，而你却让人追究幕后主使，现如今东厂称主使者是高阁老。千秋万代之后这恶名必然要算在你的头上，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辩！”

对此，张居正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正在为此事发愁，为何你们都认为是我干的啊！”

眼看朝野内外因王大臣一案鸡飞狗跳，左都御史葛守礼苦思冥想之下，决定找张居正好好谈谈。葛守礼虽不是高拱一党，但高拱的人品他是信得过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葛守礼还拉上吏部尚书杨博一同拜访张居正，正是为了平息这一事端。

张居正一看此二人到访，立刻便猜到了来意，于是先一步开口道：“王大臣一案，东厂罪案已定，连同谋都已抓捕归案，很快就要奏请裁决了。”

葛守礼一听，感情这次张居正是铁了心要置高拱于死地啊，当即拍着胸脯为高拱作保：“我葛守礼是绝不敢结党的，愿以全家老小为高阁老作保！”随后，杨博也开口为高拱说情，但任凭二人磨破嘴皮子，张居正就是不肯松口。

老张这态度，葛守礼急眼了，忍不住告诫道：“以前夏言、严嵩、徐阶、高拱争相倾轧，对首辅的名声多有损害，你应当引以为戒呀。”

眼瞅着二人不依不饶，张居正也不觉得心虚，反而愤怒反驳道：“你们这是说我有意在诬陷高拱吗？”话音未落，张居正便愤而离席，随后拿出一封东厂的揭帖递给二人。

你们看看，这是东厂调查案卷，看看到底是不是我张某人在搞鬼！

可不一会儿，葛守礼看罢揭帖，竟笑出声来。见张居正一脸疑惑，葛守礼笑着指了指揭帖上“历历有据”四个字，这笔迹不就是你老张的嘛，还说不是你在搞鬼！

此刻，张居正肠子都快悔青了，自己百密一疏，竟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遂低声解释道：“这东厂写的揭帖法理不通，我就是帮着改了几个字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事情显然已经败露。杨博见状也给了张居正一个台阶，正色道：“我二人并非说你有意诬陷高拱，只是目前能挽救事态的也只有你啦。”

随后，二人建议张居正上疏朝廷，让葛守礼代表三法司、成国公朱希孝代表锦衣卫，会同东厂审理此案，以正视听。

事已至此，张居正被二人抓了把柄，计划彻底落空，不得不选择收手。

△张居正

03

万历元年（1573年）二月十九日，东缉事厂。

虽然收到了盟友张居正终止行动的信号，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冯保实在是不想错过，因此，在王大臣即将移送三法司的前一晚，冯保特意叫上成国公朱希孝这个软柿子当见证人，最后一次提审王大臣，目的就是要做成铁案。

按大明律，会审人犯必以一顿杀威棒开场。这王大臣被几名大汉架了出来，随后嘁哩喀喳就是一顿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受完刑，一脑门子黑线的王大臣才缓过神来，大声呼喊道：“说好了给我官做，让我享受荣华富贵，为何还要打我？”冯保暗叫不妙，这蠢货要坏事，立马怒不可遏地训斥道：“是谁主使你来的？快说！”说完，还不忘朝王大臣使了使眼色。

王大臣平白挨了一顿打，早就不信眼前这位宦官头子的鬼话了，也来了脾气，指着冯保大叫道：“就是你指使我来的，你难道不知道？怎么又要来问我！”

这突如其来的反水，令冯保手足无措，忙冲着朱希孝一阵尬笑，也顾不得什么吃相了，赶紧逼问道：“你昨天招供说是高拱指使你前来刺杀皇上，今天怎么不说了？”

王大臣当即反呛道：“那都是你教我说的，我哪认得谁是高拱。”

这下子，案子哪里还审得下去哦，突审告吹，只留下冯保在风中凌乱……

△冯保

第二天，当左都御史葛守礼代表三法司接收人犯王大臣时，王大臣已是一名哑巴，经查实，他是被人灌了生漆酒毒哑的。

很显然，想再从王大臣口中查出半点蛛丝马迹，已无可能。那还有什么可审的，在张居正和冯保的授意下，王大臣一案草草了结，最终，王大臣以擅闯宫禁的罪名被判枭首示众。

与此同时，张居正先后两次上疏万历，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张居正一改此前的强硬态度，认为：“王大臣这个奸人妄图胡乱指认主使，当前东厂连日追查，也没有查到其他案情，还是应该将此案缓一缓……如果查得过急，恐怕容易诬告无辜之人，有伤天地和气。”

十岁的小皇帝能有什么主见，还不是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至此，王大臣已死，此案盖棺定论，再无翻案可能。

04

万历五年（1577年）夏，荆州江陵张家老宅。

这一年，张居正之父张文明病逝，张居正远在北京，正为夺情一事苦恼万分，而令张居正没想到的是，此时已是六十高龄的高拱竟不辞辛劳，亲自赶到张家吊唁。在张家人面前，高拱以张居正老友的身份送来关怀，对张老太公的去世表示沉痛哀悼。

要知道，高拱已是重病缠身，很快在第二年便病逝了，就这样的身体状况还从新郑赶来江陵奔丧，这份赤诚无疑深深地震撼到了张居正。

就在几年前，自己一度不肯放过这位下野的政敌，甚至想给他按上族诛的大罪。张居正不由得自惭形秽，对亦师亦友的高拱，自己未免亏欠得太多了。

因此，当高拱写信给张居正，托请其代自己恳求死后恤典一事时，张居正毫不推辞，一应允诺。按理说，作为前内阁首辅，朝廷的恤典本不在话下，但高拱却心里没底。想当年，高拱在先帝朱载坖去世时曾对众人质疑道：“十岁的太子如何治理天下？”结果，就这一句话，彻底终结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自己的政治宿敌冯保转头就将这句话改头换面，对皇后、皇贵妃以及太子朱翊钧汇报道：“高拱这老小子忒不是东西，他居然说十岁的太子如何作得人主！”小皇帝听后气得直跳脚，当即罢免高拱，从此他也再未踏入朝堂半步。

而正是有了这个缘由，皇帝朱翊钧对高阁老余怒未消，甚至公开放言：“高拱此人不忠，曾欺辱过朕，现在他死了，他的妻子还有脸来乞求恤典，不准他！”

最后，还是张居正排除万难，专门为此事上疏万历，言辞极尽恳切。有了张先生发话，万历也不再坚持，给了高拱这份恩典，张居正也完成了对老友最后的承诺。

然而，张居正万万没想到，一贯擅长粗暴进攻的高阁老也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学会了防守反击。

高拱一面向张居正示好，一面在余生洋洋洒洒写下两万多字的《病榻遗言》，将自己认定的张居正罪行悉数记录下来，竟成了后来批判张居正的重要证据。

世人都说，争斗至死方休，但高端的权斗，却是永无休止的。

这不，死了的高拱还能狠狠黑一把死了的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