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花非花,雾非雾,不见“本来面目”终究留不住

徙竹散人 2024-08-30 16:59:41

王阳明在年轻的时候是有佛道两家的底子的,和很多学道者一样,最初也没有免掉往高妙上攀的毛病,甚至还玩出了神通,但最终还是把心收了回来。这也正是有位大德不建议没有经历的年轻人就去学佛学道,而要先学学儒家朴素道理的原因——上来就飘得太高,想收回来基本就不大可能了,而且摔下来都是致命的。果然,在王阳明和弟子们的来往书信中就看到太多人着迷在这里,即便有他本人这样的老师,弟子们的轻慢之心也并不能保证就能涤除干净,信还得一封封地回,论还得逐条去论。反过来说,这些学了一星半点的弟子们火候不到就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所以佛道两路其实都得懂,不懂又怎知哪是真,又怎知哪是假,即便是要批驳也批不到点子上,一下就漏了底。佛陀其实是懂外教的,只是他不搞外教,这跟今天连《论语》《传习录》都没翻过上来就批孔子、王阳明的差别就太大了。对这些人来说,学问本身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知见,是自己的表现欲,而不是“在”表现。

在,是个极其重要而又极易被忽略的动词,“在”字的后面必须是一个身份认同者。比如我在工作,能这么说出来必须是自我认同了自己是一个工作者之后,我在吃饭,我在睡觉。这表明,我极其认同现下的状态,不容被打扰,自己也不会分心。一个不“在”的人,没有可能做好任何事;而“在”,就能处理好一切,甚至包括愤怒。所谓“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超级赛亚人也是因愤怒而觉醒,但却没有因愤怒变成破坏者。他们有痛苦吗,有,朋友被杀害,同样会痛苦;他们有愤怒吗,有,战斗力就是因为愤怒提升的。孙悟空和孙悟饭在经过“精神和时间”小屋的修练后,甚至可以提升到“心平气和地保持愤怒”的状态,这就是“在”愤怒,这就是愤怒的主人,而一般人只是痛苦和愤怒的奴隶。是的,痛苦也可以“在”,李商隐就是最典型的“在”痛苦,用悲哀治愈悲哀,用痛苦治愈痛苦。而常人却仅仅是痛苦和悲哀,不知自己为何痛苦和悲哀,甚至把痛苦和悲哀当做病来治。把痛苦和悲哀当做病,就是因为不知道痛苦和悲哀发生的原因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正常的。如果你路上踩到屎或者擦屁股抠破纸,那就应该恶心才对,这个时候开心反而是不正常的,才要当病治。遗憾的是,如今的人们似乎很难承受些许的不快和反感,而正是因为把正常当做不正常太久了,最终丧失了辨别能力走向极端。痛苦和愤怒给任何人的感受都是一样的,之所以各人承受的结果千差万别是差在了每个人内心的转“机”上。人心中留给这片“机”的区域越大,消化的余地也就越足,就像现在平台上很多的gif图先拿局部让你产生错判一样,要等到镜头拉得足够远才能看到gif的全貌。若心中全无这片区域,那就只能是“二极管”、“非黑即白”,只会被煽动、被利用,成了别人的打手或者耗材而不自知。当我们真正沉浸在感受本身之中,就只会产生一种念头,比如真的沉浸在痛苦中,就会萌生“痛苦又是什么”的念头。就像《琅琊榜》里霓凰郡主问林殊: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问过,梅长苏又是谁?”

只要问到了这,离揭开真相就不远了,同样,痛苦又是什么,你只要真的沉浸进去,离它也就真的不再远。是不是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话:了解痛苦,剖析痛苦。常人连痛苦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想着要逃离,所以就痛苦,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要逃离的是什么,哪能逃得掉呢。逃不掉,就会产生一个接一个的念头。谣言的五花八门,实际上是每个人念头的光怪陆离。然而这些念头都是假的,只不过产生这些念头的人之自性功能是真的。

我们今天可以穿一件白色的衣服,但不能说这件白色的衣服就代表了我,我所拥有的是“穿衣服”的这个能力。念头,就好比这些琳琅满目的衣服。我们可以不停地换衣服(念念相续),只是衣服多了挑花了眼,连出门都困难,不知道该穿哪件,选择困难就是内耗,久而久之连带着身体健康也要填进去。如果觉察了自己的这个问题,想要发出“怎么停止”的一问,那这一问能否被觉察仍是出自自己的一念,这还是思维的“产品”。若能停住这一问,就能停下百问、千问,这正是因为停得下。《金刚经》所谓“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便是此意。所谓“问题即答案”,须知“穿衣镜”就是破解法门,一切念只是人对着镜子里的相在打扮,也只有把它“照”出来才能自知那是自己的自性功能在呈相。所谓“照见五蕴皆空”,照不见,五蕴自然还是五蕴。照见了,就能度一切苦厄——让你痛苦的只是穿衣念头,但那些衣服不代表就是你,念头也不代表就是你。

王阳明诗云: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法根源总在心。却恨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心经》的“颠倒梦想”,《庄子》的“倒悬之苦”,儒释道便于此处打通,一切苦都是翻转之苦,是“做不得主”的苦。“做不得主”又是什么?你不要以为是自己生起了念头,其实是你的念头合成了你自己,也就是每个人的“我”。马克思说: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我”就是一个人过去一切经验的总和,这个总和幻化出的一个光影。以这个光影为出发点,所生出的一切念都是“有为法”。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法所谓“无我”,就是要清掉这些一切的过去经验,而立足于当下。现在你是否能够明白为何有人一生都无法摆脱原生家庭的牢笼?他早期的经验合集所形成的光影就是这些阴晦的东西,他的“我”起步就是阴晦,于是注定悲哀。所谓“外重者内拙”,被光影役使者必向外散发着各种光环,而这五花八门的光环正明白告诉别人,我的里子只是一种念头在作用着,让世人见到我的光。谁给了我光,我就会不自觉成为谁的奴仆。

而内重者则完全反了过来,所谓“佛心如海”,真正见多识广者不会被一种感受束缚住,一个人的感受太少就必然成为某种感受的奴隶,极端的行为往往出自生活极简单者。不是他要故意那样做,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样做有问题。欲望没有止境的根子在什么地方?实质就是追逐满足欲望后的感觉,不断追逐的实质就是为了保持这种感觉,是种瘾。瘾,是种感觉之上的感觉。它和尚未质变的感觉的那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慢慢会淡下去的性质完全相反,瘾像个有着巨大需求的黑洞会吞噬一切,是必须要被满足的感觉。本质上,又变成了唯一的感觉。人在面临唯一选择时,必将成为选择的奴隶。但如果感觉多了起来,就没有哪种能够彻底主宰自己,这就好比选择多了就没有哪种选择可以困住自己,所以表面上看,人生真正的意义在“选择权”,有说“不”的能力,而实际上只是不再臣服于某种感受罢了。一个人的经历越多,经历的合集分母就会越大,某种感受对自己的影响就会趋向于0;反之,若只有一两种感受,那这些感受基本就可以主宰你。当人生进入一潭死水的时候,无非就是每天的工作和生活感受趋于单一,不再有任何改变,自觉任何事都能一眼看到尽头,如此以来,感觉也会慢慢僵硬,同时也会沉溺于老环境,如此回环浸润下去。这似乎带出一个“死局”:感受过于单一就没得选,没得选就无法离开老的环境,离不开老环境感觉就会僵硬,越是感觉僵硬感觉就会继续单一下去。

当你习惯了逻辑自然看向这里是锁死的,而常人对于感觉是麻木的。而当你真正回归了东方的深邃,真正实现“超越”,跳出这个牢笼只是简单的一念而已,就像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里慕容嫣升级成独孤求败一样。习惯了逻辑的你不知道《东邪西毒》在讲什么,是因为它通篇在讲感觉。哪怕你看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也会产生感觉,和自己之前习惯了的感觉不一样的感觉。不知所谓的镜头切换像极了禅宗机锋对决的无厘头,那这是否也切断了绵延相续的念头和习气呢?

人是有“习气”的,对高人来说这个东西叫“气场”,就是往那一站啥也不做给人留下的感觉。感觉好的人会有体会,而“没感觉”喜欢“用脑子”的就不相信这回事,脑子玩得太溜的喜欢“讲证据”、“可验证”、“被证明”。气这个东西实际跟喝酒是一样的道理,虽说是头天晚上喝的,第二天身上照样有酒气,人家一闻就闻得到,有什么好测的,无非就是为了量刑罢了。然而今人却花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测试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到底喝没喝酒”上。最讽刺的是,如果这些人手里的设备出了问题,那这个满身酒气的人肯定没喝酒。

气场骗不了明眼人,习惯会留下太多的痕迹。我最近见到很多以前认识却许久未见的人,他们全都长“丑”了,面相变得很狰狞,虽然粉底都越来越厚,目光显然是遮不住的。我不相信什么“岁月的毒打”,因为他们一开口倒像是在“毒打岁月”,几句话一说我就被呛晕了,晚上回家以后,我整个人难受了很久。这种安排仿佛是在提醒我什么。环境是可以改变人的,所以人必须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要及时调整。所谓“孟母三迁”,又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风气不好的地方常被人拿人情世故给糊弄过去,但这真的一样吗?我们到底能不能分清,什么是人情世故,什么是风气不好。人情世故到哪都一样,是过程,甚至是种考验,就像黄石老人扔鞋让张良去捡一样。驾驭得了这是智慧,也得有些厚重,如果连人情世故都应对不来,牢骚着“活着累,做人难,精力都用在形式上”,又说自己能耐大,如何怎样,会有谁信呢?毕竟“人间正道是沧桑”,过不了“沧桑”这一关,就别以为自己在正道上。风气就不一样了,是目的。人情世故搞得好最终是为了干嘛的,看看结果就清楚了,太多结果就是把人情世故搞成了目的,这就错了,如果黄石老人只是为了让张良捡鞋,那张良大概会打120的。

比如说拜佛的和骂佛门不清净的,骂的骂不到点子上,拜的以为自己真知道拜的是什么吗。问:佛门怎么可以收钱、吃肉、开车呢?禅宗公案:汾阳善昭禅师有一天对众弟子说:“昨晚梦见过世的父母向我讨酒肉纸钱,我心中难过,不免要按照常人的风俗祭奠一下。”于是就开始张罗起来。祭奠完毕,汾阳让几个管事的僧人把酒肉分了吃喝掉,众人赶紧推辞掉了。汾阳于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大嚼大饮起来。众僧见了,都很愤怒:“原来是个酒肉和尚,有什么资格当我们的老师?”于是全都打起包袱离开了。一百多号人中只剩下石霜楚圆、大愚守芝、泉大道等六七人没有走,他们后来全都成为一等一的大禅师。第二天上堂,汾阳说:

“许多闲神野鬼,只用一盘酒肉、两沓纸钱,就全打发走了。”

彼时是“许多”,而如今是“许许多多”,这“许许多多”以为佛门就是“不吃肉、不喝酒、不开车、不收钱、吃糠咽菜”,就这么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行,既然只到这个程度,那就只给你看到这个程度,看完拉倒。城南那个要饭的没有肉吃,没有酒喝,也没车,也没钱,更没有把妹,只是吃糠咽菜,诸位去拜他吧。若只是盯着酒肉票子和车子美女,那就说明是自己看得重了,表面上看是为了代表月亮消灭邪恶,其实只是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内心投射罢了。大多数人是不自知的,道行深的一眼看穿。这些表面功夫就是为了应对这些信仰形式主义的拜佛者的。求佛保佑,却对佛经充耳不闻,这是为何,为何要去拜佛?答案是:做个交易。

想跟佛做交易的无非就是要做、在做或者已做“自己没把握”的事,要么是做了亏心事害怕报应,最低要求也会是佛能给自己变出票子,或者吹口气就能让自己看不惯的人倒霉。其实这些只有求佛者本人能做到,哪怕从这个角度看,拜佛也是拜自己,人人都能成佛。但如果看不透这点,就难免会精神碰瓷——钱也花了,拜了也没用,倒过头来还要骂。往根上说,世间一切麻烦都是从“精神碰瓷”来的。比如“学习改变命运”,几时能收一收妄想,把心思真正用到学习本身上呢?所谓“死心塌地”,要“死”的就是妄心,妄心死了才能脚踏实地,真正契合到学习本身的规律中去。唯有如此才能享受到学习的乐趣。对于学习成绩的焦虑并不是现在的家长看得远,恰恰相反,是太短视。他们只能把孩子的人生计划到上大学,至于大学怎么上,那就没本事去妄想了,从大学出来后的漫漫人生呢?那就更别提。怎么提,但凡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塌糊涂,对于自己想象中的种种没体验过,没经历过,妄想不出来啊。从火得不得了的张雪峰看,从填报志愿开始就是无比重要的,可以说错一步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在张雪峰说这些之前,那些焦虑的家长有几个研究过这些呢,真的是关心孩子吗?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杨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这是王安石的名篇《伤仲永》,根器不如方仲永或许是上天对如今孩子们的眷顾。看着人人认同的“表现欲”,以及那些甚至在张扬“表现欲”的培训机构,真的是让人汗毛倒竖。表相上迷失的世人,到底几时才能幡然醒悟。

白居易诗云: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千言万语,一言以蔽之,只为“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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