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朴云
编辑/郝鸣
穿着年轻化的国风服饰直播京剧唱段是两人的一贯风格
这是关于每年百万艺考生中一对普通的双胞胎的故事。她们三岁学舞,童年就以双胞胎的身份活跃在舞台上,是山东淄博桓台县的小明星。不太一样的是,她们后来转向了京剧学习。在当时,这是妈妈权衡机会后一个功利的选择——相比舞蹈,学京剧的人少一些,花钱也更少;戏曲似乎也代表着更清晰的人生路,“学完之后进剧团,可以落停了”。十岁那年,任元元、任旦旦姐妹俩被妈妈送到北京,住在京剧老师家里,从零开始正统学习。身边是已经学了五六年的同龄人,“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对”,她们常常“很自卑”。没有父母陪伴,再加上枯燥的练功生活让两个十岁的“小北漂”早早感受到了生活的煎熬,“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直到她们一点点开窍,妹妹任旦旦意识到,“原来京剧是一个珍宝、一个礼物”。她们不断参加比赛、拿奖,先后考入了中国戏曲学院。然而,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是,大学毕业后,真正纯粹表演京剧的机会并不多。于是,妹妹拓展到了音乐剧舞台,姐姐成为了教京剧的老师。
2023年3月开始,她们决定在抖音直播,把打动自己的《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唱给更多人。年轻的粉丝来了,现实的收入、演出机会也多了起来。直播舞台成为生活的锚,牵引着她们为人生寻找更多可能性。
姐姐任元元(右)和妹妹任旦旦
一个可能“落停”的选择2024年1月10日,姐姐任元元复读三年考入中国戏曲学院,成了妹妹任旦旦学妹的话题上榜当日微博热搜,粉丝们才知道,姐妹俩和京剧真正结缘要到2007年。
在那年之前,她们学习了七年舞蹈。妈妈早早规划了一条艺术路,从小给她们报名恒台县的各类文艺演出、比赛,希望她们走出县城,到北京去。当妈妈知道上初中就可以参加艺考,去上艺术院校的附中时,开始带着她俩来到北京。
来到更大的世界,年幼的任元元、任旦旦感受到了艺术考试的残酷一面。姐姐任元元说,舞蹈对身形有严苛的要求,下半身要比上半身多14—17厘米,两臂平展开的长度要比身高长出约2-3厘米……自己虽然头小脸小,但一起参加考试的女孩更小。很多人的先天条件远好于她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争取每年仅有的六个或者十个招生名额,太难了。
站在今天回看,学习京剧是妈妈在权衡机会后一个功利的选择。奔走北京参加艺考的过程中,妈妈得知还有京剧表演专业,原来学习戏曲投入的钱少于舞蹈。妹妹任旦旦说,更重要的是,她们的舞蹈虽不是拔尖的,但跳舞之外,还会唱歌、表演,综合能力并不差。任旦旦记得,学吕剧(山东的地方戏)的外婆也常常念叨,戏曲学完之后可以直接进剧团,等于可以“落停”了。这意味着可以早早确定一份稳定的、体制内的工作。
于是,京剧开始更多地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妈妈买来的戏曲磁带,成了叫两人起床的定时闹钟。又一次参加考试,候场练声时,一位戏曲老师注意到任元元、任旦旦这对双胞胎,主动邀请她们跟着自己学习。妈妈就真的把她们放在了这位老师家里,两年。
陶然亭公园、黑窑厂附近的小庭院记录着她们十岁到十二岁以京剧为中心的日常:每一个清晨的练声、跑步,还有无论刮风下雨,都要练习无数次的拿顶、下腰、踢腿、圆场、溜虎跳……这些被称为“毯子功”的戏曲基本功。在十多岁的任元元和任旦旦的认识里,“练习舞蹈像小公主一样”,有专门的舞蹈室,即便不上台,也要幻想自己在舞台上,还得是最中间的领舞。京剧完全不一样,“练习的时候永远扎根于人群之中”。她们记得,当年喊嗓子,都要花一块钱买门票到陶然亭公园里去,和晨练的人们一起。“毯子功”真的就在室外的土地上,把地下室的练功毯搬到院子里铺好,在晒太阳的爷爷奶奶们的注视下,下腰、翻筋斗……
基本功之外,对于她们而言,最难的是要去除被舞蹈塑造的气质和习惯。
最基本的站姿,她们走了好几天“马路牙子”才改掉——练习舞蹈,从双脚呈外八字开始,而京剧的要求是,双脚要并在一起。舞蹈要求把动作要拉到最开、最长。京剧虽然也要求把动作拉到末端,但最后一定得是收着的。老师解释,因为京剧是含蓄、内敛的。任元元说,也是从这些细微的改变开始,她们一点点体会着京剧的文化底蕴。
但真正开窍,还要好几年之后。那两年北漂,看着身边比自己优秀、学得扎实的同龄人,姐妹俩一度“很自卑”,入了京剧的门,但前半年一直是“硬着头皮做每一件事”。学习京剧前,在桓台县,她们总是风光的、表现好的、比赛拿一等奖的孩子。现在,经常被老师批评,每一次展示,别人总比自己好,“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们经历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煎熬。
两年之后,基本的学习结束,她们没留在北京,回到山东文化艺术学校,读了六年艺术初中,继续学习京剧表演。每一个寒暑假,妈妈还是会把她们送来北京,找中国戏曲学院、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老师上课。妈妈为她们选择了这条路,也坚定不移地推着她们往前走。在老师们的影响下,她们逐渐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学习京剧,就一定要考上中国戏曲学院,没有其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任旦旦说,好像“把自己放到唯一性上,你就绝对能上”。
两人在童戏社演出《姐妹花》的剧照
“原来京剧是一个珍宝、一个礼物”读附中的第二年,妹妹任旦旦成为先开窍的那个人。那是她生病之后第一次去课堂,唱过一段《苏三起解》之后,一位刚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的年轻老师夸赞她,有股与众不同的劲儿。这给了她信心,也是这位老师,开始教她领悟戏里人物的情感变化。
真正让任旦旦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是学期末的一次汇报演出,她选择了《霸王别姬》。项羽和虞姬的故事家喻户晓。她也唱了很多遍。这一次,任旦旦真的感受到了她心目中的虞姬:“虞姬不仅是跟在霸王背后的女人,她能成为一出戏,是因为她本身就非常伟大”。
任旦旦觉得,虞姬穿鱼鳞甲不是为了好看,她会舞蹈也会舞剑,是可以上战场杀敌的人。在危难时刻,虞姬舞剑自刎的行动背后,是她作为一个女子的家国情怀。“她知道自己不死,霸王不会走,那么这个国家就覆灭了。”相比姐姐的稳重,接受采访的任旦旦一直很活泼,时不时会爽朗地大笑,但回忆到这里,她少有的严肃,“所以老是有人说京剧要没落了,不可能没落,因为太多好戏了”。
那次汇报演出,任元元切身感受到了妹妹诠释的,虞姬从登场到最后自刎的感情变化。她坐在台下,看着妹妹几次把噙在眼眶的眼泪收回去,她说,这正是虞姬令人感动的地方——隐忍,不能让霸王看出自己的难过和选择,要继续为他舞剑。她在妹妹的表演中,感受属于京剧的那份含蓄的美。后来的日子里,伴随着妹妹的自我突破,任元元一直处在“很着急”的状态中。她迟迟无法这样自如地表演,音总是虚的;她也能感受到人物的情感,但唱不出来。
2015年,要高考了,妹妹学习青衣花衫,顺利考入了她们共同的目标院校,而她落榜了。任元元没有放弃,她先上了高职,放弃了青衣花衫的行当,转学花旦,努力争取一切登台表演的机会,甚至主动和系主任申请,要学习本来由男生演的“小生”的戏。第三年,她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中国戏曲学院,继续学习京剧。
在吃苦有时候也得不到什么回报的现实生活中,京剧练功不一样的,任旦旦说,它好像是一个珍宝、一个礼物,你下功夫学,就能揣到自己兜里,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就像现在,京剧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们的日常生活中。2023年3月,任旦旦工作结束,无意中打开抖音直播,简单唱了几段经典京剧片段,有十几个人进来听。第三天,直播间的人数突然涨到了三千,她好惊喜,拉着姐姐出现在直播间,以双胞胎姐妹的身份,开始直播唱京剧,一直坚持到现在。
妹妹的粉丝目前超过11万,姐姐的粉丝有1.3万人
直播间里“更大的意义”事实上,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并没有成为专职的京剧演员。起初,姐妹俩在北京繁星戏剧村的“童戏社”演《姐妹花》。后来,妹妹任旦旦逐渐拓宽了自己的演艺路,走上了音乐剧舞台;姐姐任元元也会演话剧,更多时候,是教小孩子唱京剧的老师。
刚毕业的学生表演京剧的机会不多,收入也不多。任旦旦说,到今天,有的师妹被邀请去饭店演出,一晚上只有300块;冬天在室外表演一出《贵妃醉酒》也不过1200块,还要自带妆发服饰。她后来逐渐转向了音乐剧。“不能说我要把京剧彻底抛弃了,学了十几年,不舍得,还想用别的途径来表现它。”每一部戏,她都会跟导演争取是不是可以加入一些京剧元素。
到了2022年,无论是音乐剧、话剧还是京剧,很多线下的演出机会都没了。现实的难处是,手里没钱了,房租、吃饭都需要考虑。当年,任元元更新了一条抖音:有多少演员想冲出去演出?选择直播,她一开始有顾虑,作为老师,有点抹不开面子。任旦旦想得坦然,“学京剧,靠京剧直播赚钱养自己怎么了?”更重要的是,做了直播后,她发现,好多不知道京剧到底怎么唱的人,会出现在直播间询问:这是什么?
“你只要打开手机,点进去就能听了,没有任何门槛”。她觉得这是对京剧很有效的传播方式之一。
1月9日晚9点,任旦旦一身红色卫衣搭配着红色发卡,任元元戴着发簪、穿着中国风的百福衣,准时出现在了直播间。这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严肃的、一丝不苟的京剧表演。姐妹俩青春靓丽,任旦旦在正式直播开始前,俏皮地展示着她新换的、最喜欢的拖鞋手机壳。有人问她们“多大了?”,她幽默地回复,“头围53,脚37,有时候38”。
伴随着姐妹俩的欢笑声,“一诺奶奶”、“秋声阿姨”出现在了直播间;一位三十岁的女孩也来了,她想知道30岁还能怎么学戏?“找名家的曲子练,先去学习发声......”任元元认真地回答着这些想要学戏的提问。
闲聊之后,她们反复吟唱着《卖水》《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梨花颂》的选段,这些选段沿着直播间,传到了身在哈尔滨、天津、安徽……600多位用户的耳边。
同为“95后”的冯少军是姐妹俩直播间的粉丝,也是她们的校友。他不是戏曲专业,只是听过十几出戏的票友。以他的观察,欣赏传统曲艺的途径并不多,直播间带来了更多可能性。他看到过一些关于姐妹俩的质疑,比如:没有京剧扮相。他反而觉得,在直播唱戏时,她们穿着更年轻化的国风衣服可能更适应当下市场的审美,姐妹俩偶尔的玩笑也会打破人们对京剧演员的刻板印象。
“以前的上海,梅兰芳先生那代人都是最赶时髦的”,任旦旦说,她们也想给大家展示京剧演员时髦、有趣的一面。“听戏的不应该只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要让三十岁、二十岁,甚至十岁的小孩子都来听”。
直播唱京剧来到2024年,姐妹俩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会在直播间点戏了,这意味着人们知道了更多京剧的曲目。因为直播,她们也获得了一些线下工作机会,有企业主动联系,要赞助服装。她们参加抖音的优质主播计划,一个月唱够15天,能得到上万元的奖励收入,可以满足她们基本的一日三餐和房租支出。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2月,包括京剧在内,已有231种戏曲在抖音开通直播;过去一年,抖音戏曲直播超过80万场,场均观众3200人次,相当于每次戏曲直播都是一场中型演出;抖音戏曲艺术主播收入同比增长232%,在已经开通直播的戏曲种类中,73.6%获得过打赏。
她们并不回避自己的私心,“要挣钱吃饭的”,任元元说,但只要有人通过她们的直播间,喜欢上京剧,每年到剧场里坐一坐,感受中国的传统文化,这件事就有了更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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